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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 晚晴(下)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民居主人见到他时并沒马上打招呼,只是露出一点疑惑。等罗彬瀚摘下墨镜,又问了声還有沒有剩下的啤酒时,对方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說那箱子啤酒早就喝完了。不過他還有别的。罗彬瀚又跟他寒暄了两句,說自己怎么出的车祸。与他同行的两個人则寡言少语,只问了哪裡有热水,還有洗手间的位置。 這個农家乐项目的初建時間比他被荆璜绑架都早,他上次来這儿也纯属偶然,而且是在周温行出现以前。从各种方面考虑,這個守着失败生意的中年男人不太可能是李理的人。他回到這裡只是因为湿地附近的人家本来不多。时隔两月,对方竟然也還记得他,对此主人给出了令人同情的解释:這裡的生意還是沒什么起色,两個月来访客寥寥无几,反倒是附近有户邻居搬去城裡照顾孙子了,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外地探亲,终日唯有寂寞无聊。 李理通過網络和电话给了他一個订单。或许她提出的价钱非常优厚,或许只是因为孤独,主人待他们热情极了。不出半小时他就端出了整桌酒菜,陪餐时還探问罗彬瀚明天有什么安排。罗彬瀚只好笑笑敷衍過去。他明天的安排?眼下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那两個同行者吃饭时不大說话。他们的年纪应该都在三十以下,人高马大,吃相倒很斯文。罗彬瀚总觉得這两個人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的话。他们未必有恶意,但他不喜歡這样被外人盯着,尤其是现在這种时刻。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调开,对民居主人问东问西。生意怎么样?真遗憾,快赶上喝西北风了。不考虑改行?反正也還饿不死,不過是喜歡這地方的风光。景区的候鸟情况怎么样了?比两個月前好些了,它们正渐渐从原因不明的紊乱中恢复過来,不過今年的天气還是很古怪。新闻上說今年的洋流很异常,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气温和降雨。 话题从這几年的天气和农业情况上谈开了。罗彬瀚并不知道自己嘴裡在谈什么,只是顺着话题往下搭腔,好叫那两個随行者有点事情可琢磨。他心裡却想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李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并沒什么可掩藏的东西了。如果他们顺利地找到周雨,他欠下的人情足够李理把他的浏览器记录打印出来全球直播;如果……那他何必要在乎這点小动作?他還坐在這裡吃饭本身就够奇怪的了。不過人总是要吃饭的。难道那些灾难失踪者的至亲好友在等候消息时就不吃东西嗎?你大可以用今后几十年来慢慢品味生离死别,可要是几十個小时不吃不喝,那倒是真的很快就能结束痛苦。 那些坐等着伤亡报告的亲友们和他此刻的感受一样嗎?现在外头還有许多人正在搜寻周雨,這些人对周雨沒有任何责任或义务,不過是在完成一项上头布置的紧急工作。而他可能是所有搜寻者中唯一认识周雨的。這不仅仅是幸存者内疚的心理問題,而是一项基本事实:是他自己的行动间接导致了今日。他对造成的结果负有责任。他本应出最多的力,本应废寝忘食地去湿地裡找人,结果却坐在餐桌前吃饭。 其实他并不比任何一個公事公办的搜索者特别。他已经试過了,而命运沒有因为他更痛苦就格外照顾他,就像它不照顾那些在听闻噩耗后哭天抢地的亲朋们。心意和努力都只能付诸东流,因为這就是選擇的代价——凡人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接受结果,把一切损失当作是這短短几十年生命的必然体验,然后继续生活下去。也许第一天不行,第一年不行,可到了几十年后,人总沒法跟自己生命的长度较劲。 晚饭结束时已经過五点了。李理那头仍然沒有消息,只說核心区已经搜索了一半,而且也只是粗筛。那两個随行者大概是累了,坐在客厅的沙发裡昏睡。罗彬瀚独自走出房子,站到两個月前曾经站立的位置眺望湿地。夏末的晚风裡已透出轻寒,那片分隔湿地与田垄的果林如今更显繁茂,累累结实在防虫袋下隐约可见。林间草野虽仍有盎然绿意,可果树叶的尖端已露枯色,就像芦苇梢头已抽出雪條。這景象似乎很圆满,可也很颓败,就像在告诉他等這场丰收過去以后,剩下的就全是枯草残枝。但是那样也不错,最起码還得先有一场丰收呢。 他独自站了片刻,民居主人就热心地搬来椅子,還請他尝尝本地的瓜果点心,因为他晚饭时沒吃什么东西。這份关心不像李理用钱买出来的,罗彬瀚只好接受。他怀疑這和对方的儿子有点关系,因为他们碰巧都是梨海大学毕业的,只是民居主人還算不上是他的父辈,他们至多也就相差十五岁而已。主人与他并排坐在屋前,问他是否有烦心事,他承认了。接着对方又說他這次過来并不像是旅游散心,倒像是丢了几百万公款在湿地裡。 “倒沒有丢钱。”罗彬瀚說,“我們是丢了個活人。” “啊?” “我有個朋友在湿地裡不见了。我們正找他呢。” 主人立刻问他是否還要人手帮忙。他热心地表示可以把附近的几個朋友都叫来,不過這会儿来不及了,得等明天早上,他们会带上合适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和皮划艇。他還安慰罗彬瀚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湿地的面积太大了,有些地方還沒信号,每年都听說有一两個游客走丢了。有些是观鸟客的兴头上来忘了時間,有的则是迷路跑到了景区的常规路线外,最终都沒出什么大事。能来這附近游玩的都是有点户外经验的成年人了,他们是有可能一时粗心掉进那些被草木掩盖的暗沼,可一般也都能自己出来,毕竟附近多得是能供抓爬的芦苇或水烛,要淹死也挺不容易。 罗彬瀚跟着他笑了,最后還是推辞了這份热心,因为李理缺的并不是人手而是侦查设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对方這么多实话。放在平时他只会撒点谎混過去,可今天他并不想這么做,甚至有点不敢這么做。這真是种古怪的心理,他竟然有点理解那些在绝望中求神拜佛烧香吃素的人——从今天起我就改過自新啦!我会老老实实地积善因、攒功德,老天爷总得给点表现分吧?不過,也有另一個声音在顽固地提醒他,既然世上沒有报应這回事,那偶尔做几件人事也就别指望有报答。 他吃了点柑橘和梨,主要是因为干渴。主人问他感想时他也尽量赞美了,可說实话味道很一般。他這個谎就很失水准,主人只是心领神会地笑笑,承认這地方其实不适合大多数果树生长。很多果树喜歡的是沙壤土,至少得是透气排水的土,而在湿地附近想满足這点可不容易。他這片风水宝地刚好是在外围,并且地势够高,可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种东西的。旅行社的人曾绞尽脑汁想解决這個問題。他们从别的地方买土,买适应湿地环境的专门作物,甚至有一度他们想出了個种吸水植物改善土质的主意,可选中的植物竟然是杏仁桉树。显然他们既不了解树种,也沒搞清楚法律條款。 对于树种的议论很快令主人谈兴大发。他喜歡柳树,因为在沼泽地好养活,可惜经济价值不高。湿地松或许要值钱些,听說這种树的松香卖得不错,不過真要指着這個挣大钱是不行的,毕竟大家都知道蜗角市周边就有大片油松林,你单枪匹马也沒法和好几個县的规模产业竞争。倒是他邻居的洋槐蜜和椴树蜜在網上卖得不错,虽然市场竞争也很激烈,但毕竟是本地产品。人们虽不在乎自己用的木头和松香是从何处来,对吃进嘴裡的东西多少更上心些。 听這些琐碎单调的林业心得令人颇觉安心,乃至于会觉得有趣。真的,他觉得自己在這件事结束后搞不好会亲自试试。沒准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爱好呢?不過,也可能只是因为眼下是他這辈子最煎熬的时刻,任何与之无关的事都会显得分外有吸引力。难怪古人一失意就想着要归隐田园。当然啦,大部分嘴裡這么說的人也不用真的干农活。 主人又劝他吃了两块点心,据說是蜂蜜、麦芽和糯米做的。那点心对他来說過甜了,感觉就像是往喉管裡硬塞了一大把粗沙。为了不辜负盛情,他只好想理由推辞剩下的点心。 “這点心用的蜂蜜就是本地产的?”他說,“我不太懂蜂蜜。這是槐花蜜還是椴树蜜?椴树?可我沒见這附近有椴树啊。” 主人引着他去了房屋另一边。在背离湿地中心的方向,罗彬瀚瞧见了高坡上葱茏繁茂的树园。那处跟民居相隔将近一公裡,好在中间全是低矮的庄稼与浅草地,视野還算清楚。他觉得中间偏左的那块地大约就是椴树林。這种树在雷根贝格附近随处可见,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椴树就长在镇子的广场上,颇受当地人看重。 他注意到树林的地势很高,虽說距离比农田更远,但更容易俯瞰湿地。“我想去那裡看看,行嗎?”他对主人說,“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在湿地附近种出這些树的。” 主人爽快地答应了。罗彬瀚又借了一支观鸟望远镜与一根探路用的拐棍,然后跳上自己的车,沿着农田边的土路颠颠荡荡地开上坡地。 整個過程中他始终带着手机,李理也始终沉默。或许她不反对他自己找点事干,或许她正忙着指挥成百上千的无人机在湿地上空飞舞。這些无人机都有夜视功能,能在晚间继续工作,沒准等他睡一觉起来就找到周雨了。不過话說回来,周雨在湿地裡又该怎么過夜呢?這家伙时时刻刻都可能要入睡,总不能像只角雉似地随便往芦苇丛裡一倒。 “李理,”他开着车问,“你觉得周雨现在還需要吃喝和睡觉嗎?” “如果您這是在问他眼下的安危,我只能說我們依然沒有发现。” “哦,不,我沒问這個。我的意思是,他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人嗎?” “我认为他在這方面的需求低于常人,但恐怕不能彻底断绝。” “因为他還在自己办公的地方放吃的,是吧?但凡他真的不需要吃喝,他连一块饼干都不会记得放的。但我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带食物或露营装备——他可是会瞬移的啊!既然他能在洞云路206号玩一手密室消失,难道他就不能原样传送回去嗎?比如說,饿了的时候传回去吃顿饭,困了的时候传回去睡一觉——你有在他那個铁房间裡派人等着嗎?” “是的,我已经請人对洞云路基地内的动向保持关注,可我不认为他会回去。這两年多以来周雨先生的绝大部分行踪都有据可查,我們可以推断他鲜少使用這种空间传送能力,即便是在远途旅行时也一样。” “你觉得這能力沒那么方便。”罗彬瀚猜测道,“有副作用?需要冷却時間?会缩减寿命?” “我們现在只能猜测了。不過我有一种感觉:目前为止周雨先生展现出来的所有能力都和他的梦境有关。”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周雨本人能给他们。帕阇尼耶這個人可真是惊喜不断:能梦入阴曹、能干掉无远人、能给朋友下催眠术,现在還能空间传送。罗彬瀚真想叫他自己拿笔写個清单,看看這家伙的秘密法术列表到底有多长。 他把车停在距离林场十几米的地方,然后抓着拐棍和望远镜走最后一段路。坡地的土壤果然比下头干燥多了,虽然有点陡峭,可并不难走。他很顺利地登上高丘,摸了摸身旁最近的一棵洋槐。洋槐的花期早就過了,只剩下刺人的枝干与微黄的阔叶。他仰头看了看這片稍嫌低矮的树林,转過身眺望湿地。 地势的拔高果然改善了视野,同时也让夕阳在天际多留了片刻。水泽上方沐浴着艳丽的霞光,芦苇丛顶的絮丝摇曳不定,状若淡桃花色的涛浪。這個傍晚的暮色裡沒有半分金黄蕴调,漫眼都是彤云朱光,可這种红色是淡柔的,不怎么叫人想到血和火。 罗彬瀚举起观鸟镜望了一圈,只看见无数泽草在暮风裡瑟瑟摇曳。他又抬高镜头看了看空中,只捕捉到几只飞掠归巢的燕雀。其中有個远影形状古怪,飞得又稳又慢。他猜想那应该是李理的无人机。 “有什么发现嗎,先生?” 罗彬瀚放下了观鸟镜。“沒有,”他叹口气說,“你明知道沒有,李理。” “我并不知道。這附近沒有可供使用的摄像头。” “可你有我手机的运动侦测数据。真要是有什么发现,我早就跳起来嚷了。” “我們才刚开始搜索。” “是啊,我們才刚开始。沒准周雨也才刚开始,就算這家伙有魔法,他也不可能干得比你更有效率。我都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开始。就這样直接传送到湿地的正中间,然后沿着中心点绕圈走?你觉得他的侦测范围会有多大?” “他不是這样行动的,先生,否则无人机应该在头三個小时就有所发现了。我猜周雨先生可能還掌握着我們不知道的线索,能帮助他锁定更小的区域。” “而我們只有周温行的话,”罗彬瀚說,“還有你读出来的那首诗。并且這首诗只有最后一句跟湿地有关系,前头的都是童话故事。素馨花是不会长在這种地方的。至于菩提树嘛,說实话我从来就不认得這种树,可能以前碰见過,但還是不认得。它真的存在嗎?不是我們牵强附会出来的?就像我們管石蒜叫曼珠沙华那样?” “是的,先生,菩提树存在。它是桑科榕属的一种,在印度自古就很常见,因此悉达多王子才会在菩提树下悟道,就像人们更愿意相信耶稣是出生在马槽裡的。” “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悟道。”罗彬瀚說,“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挖出自己恋人的脑袋。话說湿地附近有菩提树嗎?李理?” 李理突然沒了声音。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又叫了一声,還是沒回答。他正要拿出手机查看網络信号是不是断了,她又突然有了回应。 “沒有,先生。”她說,“很遗憾菩提树和其他常见榕属植物一样,不能在湿地环境裡生长。我也查询了卫星地圖和附近的所有销售信息,這一带并不产出菩提木相关制品。” “沒准冯刍星从花鸟市场裡搬了一株過来?就为了给周雨一個惊喜?” “我看出来您已经恢复精神了。”李理建议道,“何不早点回居住点休息?” 夕阳已经微沉进芦苇海的红浪裡,這场落日最多還有半個小时就结束了。罗彬瀚知道继续拿着观鸟镜乱看不会有什么收获,可他還是不想离开。這裡很安静——其实不安静,四下裡有无数虫子正按不同的声部和节拍搞大合唱——视野也开阔,不像待在封闭空间裡令人胡思乱想。 “我們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回去吧。”他說着又拿起观鸟镜一阵张望。湿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笼罩在夜幕的阴影裡,他仍然什么都沒发现。因为实在太靠近民居了,如果冯刍星给周雨准备了一個非常精密的陷阱,就像当初他们在东沼岛做的一样,那他至少得挑一個离這儿有十公裡远的地方。 “您不觉得拖到天黑以后再开车下去有点冒险了嗎?我得提醒您這段路并沒有照明。” “李理,這條路最多只有一公裡啊。我就算失足滚下去也能滚到民宿门口。” “是的,可把您送去医院抢救的路就不止一公裡了。更别提您的体检报告和真实情况对不上。” 罗彬瀚决定還是配合她。他是该回去休息一会儿,好等着夜裡可能会传来的消息。于是他开始找一條对瘸子比较友好的下坡路。从高处看,草丛掩映的泥径颇难判断高低深浅,而且刚才除了吱吱蛩唱和嗡嗡蜂鸣以外,他觉得自己還听见一种悉索爬行的动静。大概率是野蛇在草丛裡游窜。 “你记得我把那根拐棍丢哪儿了嗎?”他纳闷地问,蹲下身在附近的草甸裡踅摸。他很快就看见了一截黑漆油亮的木头柄,伸手把它捞进掌心。一只草梢小憩的蜜蜂被惊动了,扇着翅膀在他掌边盘旋。罗彬瀚定住不动等它飞走,免得无故挨一下蛰。 “先生?”李理的声音从口袋裡传来,“您发现拐棍了嗎?我认为它应该就在你脚边。” 罗彬瀚沒听见她的問題。他還在呆呆地瞧着那只飞舞的蜜蜂。它在空中飞了几圈,又落回草尖上,黄黑相间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摇摆着,向外人比划危险的尾针。其实罗彬瀚根本就沒看见尾针,他看的是它的翅膀。真古怪,在夕阳的暗红光调下,他竟然觉得這只蜜蜂的翅膀也是红的。一种半透明的干涸的红。 “李理,”他问道,“蜜蜂通常会离开巢穴多远?” “取决于蜜源分布。如果蜜源很近,大约是三公裡内。” 罗彬瀚站起身往林内走。洋槐的花期早就過了,他边走边想,但是椴树的花期可能還沒彻底结束。他一边走一边把手机往兜裡揣了揣,确保摄像头沒有露在外头。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嗎?” “是啊。”罗彬瀚說,“嗯,刚才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换條野草稀疏点的路下去。” 他往印象中应该是椴树林的位置走去。在民宿边向树园眺望时,他已经知道大致的方向在哪边了。不過他也只是去随便看看。因为,不管怎么說,這地方已经快脱离湿地的范围了,绝对的边缘区域,而且還有人烟。 为了不错過阴影角落裡的东西,他又往林子深处钻了几步。這次李理竟沒再說什么,任由他继续在即将落日的幽暗树林裡乱逛。她可能是明白劝阻沒有意义。不過,她干嘛突然非要劝他回去呢?就在他们谈起菩提树以后…… 更多蜜蜂飞行的嗡嗡声在周围响起,听起来可能有三四只。罗彬瀚留神去找,却只能在幢幢树影间捉见其中一只。它的样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泽。不過谁也說不准,這裡的人可能养了好几种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愈发昏暗,他還能看得清,只是树丛遮蔽住了视野。這些树对高空侦察肯定是個很大的障碍,而且低处的细枝小杈也很多。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无人机能不能应付得了這种环境。李理自己沒发话,他也就假装自己沒有想起来,就這样一路走到某條人工挖掘出来的沟渠上。 這條沟渠大概是树林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不同树种的分界线。沟底积满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层化在泥坑裡的浅雪。空气中隐隐有股他熟悉的香气,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他越過椴花铺底的界线,仰头打量嗡鸣不止的树梢。 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個椴花蜜的采集期了,蜜蜂们趁着余晖穿行于枝头叶间。到了夜裡它们其中一些可能還会继续工作,毕竟椴花可不会睡觉,但此时此刻它们堪称是如痴如醉,真像一群在狂欢节裡喝多了的酒鬼:有一只不停地在树干上爬来爬去,沿着树皮的瘢痕转圈;有一只总想往他脸上扑,带毒针的屁股神经质地一扭一扭;還有一群倒在雪白色的花泥裡,细脚抽搐個沒完。 罗彬瀚俯身用指头拨弄它们。他又看见两只带红的。一只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只几乎只有翅膀边沾上。它们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只走运,過度受潮的翅膀已经不大飞得起来了,只是顾自在落花堆裡癫狂地爬行着。不知是什么問題。這些蜜蜂看起来都有些過度狂躁,就像是要给任何不长眼的路人扎上一针。 罗彬瀚慢慢地站起来。他正结合自己对蜜蜂的朦胧印象做一個数学推测:通常来說,一個蜂巢裡大概得有成千上万只蜜蜂,這会儿又是它们业务的繁忙期,树林裡怎么着也得有個几万十几万的蜜蜂。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能连续看见三只沾着奇怪红色的蜜蜂,它的源头得有多近? “李理,”他习惯性地问,“你知道蜜蜂通常会改变身体颜色……”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這阵群蜂嗡鸣中的寂静似曾相识。他掏出兜裡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是正常的,只是沒有信号。網络信号和通讯信号都沒有。這有点不应该,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裡。 假如他往回走個几百米,信号大概就能恢复。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想了想,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程序。他以前沒想過电子罗盘和实体指南针是否有相同原理,不過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画出来的指针也会跟真正的磁针一样失灵乱晃。 他举起手机沿着树林边缘走。群蜂乱舞时的嗡鸣已经彻底压倒了蛩蝉的余唱,他在乱撞中可能被蛰了两三回,不過那不重要。他一直往前走了几百步,结果电子磁针反而正常了,于是他又折回去,往树林更深处钻去。 半入苇花的夕阳還追着他,从他背后的树隙裡望内窥看。那一缕淡光叫這片林子并无阴森之氛,只是静谧得有点伤心。林深处的椴花已经落尽,泥雪地裡的芳馥浓郁如腥臭的血酒。他一直低头盯着手机,直到脚边的花泥裡露出半條深黑色的溪沟。罗彬瀚用拐棍拨开覆盖其上的落花,仔细地辨认了一回。树林裡的空气很湿润,而且不大通风,能干涸成這样可能要花好几個小时了。 传說有人会在湿地裡偷猎。捉住的鸟不见得会活着带回去,尤其是常见的品种,可能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处理处理吃了。他又沿着深沟溯源而上,经過一棵棵低矮的椴树。這些树都很年轻,沒经历過几回春秋。它们還需要很多時間把树冠长得巍峨高耸,免得再有他這样的人乱撞乱摸,把摇摇欲坠的椴花又打掉许多,還要伸手往枝叶深处掏一掏,仿佛觉得树荫裡头会藏着挂着什么东西。沒有。树荫裡什么也沒有,只有越来越密集的干涸溪沟从树根中间的凹地裡显露出来。 它们多数都被落花盖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時間才行。而且,好吧,他猜一两只野禽的血不够闹這样的阵仗。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沒准湿地昨晚刚好下過雨,一点点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林深处太黑了,碎日的残光更容易误导视线,叫他忽略暗处绊脚的枝干。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因为手机的指南针正闹失灵呢。他只能跟着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潮湿的腥气,就像林深处有座无声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雾,而夕阳和群蜂都紧吊在他脚跟后头。 這两個家伙干嘛還不走呢?他觉得很纳闷,因为他以为多数蜜蜂夜裡都会休息,而這场落日未免太漫长了。他攀上一处横翘出来的斜坡,想要躲开夕阳的光照,结果发现坡上已经有人占位了。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对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树荫底下——那棵树真是壮实,至少比周围的同类粗两圈,经得起成年人把全身体重压上去。 罗彬瀚踉踉跄跄地走上去,喉咙裡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他是真心在笑,因为当他爬上来时,树下的那個家伙正睁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镇静而清醒——好吧,這裡大概率就是他们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够医院急诊科用一年。不過猜猜看好消息是什么?這個王八蛋居然還活着。他发现的那些血迹大概率不是同一個人的。冯刍星实在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竟然连入了套的鸟都打不死。 “去你妈的。”他崩溃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会中這种——” 他的话语扼止在看清情况的一刻。“這到底是什么?”他问道,“你到底又在搞什么?” 周雨依然坐在树下。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从椴树根处发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在他胸前,绝对包括了心脏、肋骨和部分肺脏的位置,现在那裡只是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罗彬瀚能透過那個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见他背后的树皮。当然了,甭管一個人心脏长得偏左還是偏右,這伤是早该死透了。可周雨還活着,罗彬瀚都不能說他是在弥留之际,因为他看起来情绪平静,思维清楚,甚至可以說是生机焕发。自从回到這颗星球以来,他从沒见過周雨有這么聚精会神的时刻。這家伙的肺估计都被打烂了,张开嘴时竟然還能清清楚楚地发声。 “……是你先到了啊。” “你他妈的以为会是谁?”罗彬瀚說。 “总觉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 “怎么?你還有遗言想跟她說?” “不,只是,她看见的话会好处理一些。”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這個死人說话的把戏究竟是怎么耍的。可他沒看出任何骗局的破绽。那個血洞已经干涸了,可以看见森森断骨与干涸血污,皮肉断裂处平滑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武器干的,不過也不重要。這個空洞确实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张隐藏在暗处的脸毫无血色。這可不是回光返照的問題,基本上,此时正在跟他讲话的就是一具尸体。 “這是怎么回事?”他问对方,“是我已经在做梦了?還是你其实根本用不着呼吸?冯刍星就是给你搞了個时髦点的造型?” “你已经知道小刍的事情了嗎?” “我当然知道。”罗彬瀚不耐烦地說,“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刍?” 他瞪着周雨。“你早就知道冯刍星沒死,是不是?你知道他還等在這裡,等着一個弄死你的机会。可你竟然沒防备他?你他妈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雨只是摇了摇头。“就到我为止。”他简洁地說,“這件事就到我为止了。” “放你妈的屁。”罗彬瀚說,“你還记得他是用什么骗你到這儿的嗎?” “他沒有骗我,确实是在這裡。我已经找到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往他身周扫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动的痕迹,或是一個至少有拳头大的包裹。可是什么都沒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长风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内侧情形一览无余。這家伙真就是空着双手来的。 “我什么也沒瞧见。你不会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周雨微微地笑了一下。“沒有,我已经把它销毁了。” “你销毁了?” “嗯,這样就可以了。” “太棒了。”罗彬瀚說,“嗨,既然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嗎?我知道一般人成了你现在這样可能会有点走不动道,不過你不是一般人嘛!既然你還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跟我說话,我猜你接下来几十年也能這么凑合着過咯?” 周雨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直到他摆在脸上的假笑逐渐消失。“或者,”他說,“你准备告诉我,你這個尸体复活术最多只有二十四小时?” “确实不会很久了。” “然后呢?你就搬去阴间過日子?過另一种永恒的城市生活?” 周雨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对着,沒有一点逃避或遮掩的迹象。“是這样。” “扯谎。”罗彬瀚說,“你以为我分不清你扯谎时是什么样?嘿,冯刍星是要报复你,周温行也一心要把你這块拦路石搬开。难道他们杀你就是为了让你去另一個地方好好過日子?還有你那個小跟班。如果你死了不過是换個地方過安生日子——而且還是你老婆当家的地方呢——他怎么会瞒着你来帮我杀周温行?” 他沒有再得到回答。正如他所料的那样,他這個脑子有病的发小虽然不擅长撒谎,却很擅长保守秘密。于是他不再理会对方的沉默,而是转身面向黑暗的深林,自顾自地思考這一切。不必考虑這家伙先前說的那些屁话,周雨已经完了——不是搬家去悬崖中间的树上,而是真的完了,是一坠到底,或者還有什么更糟糕的可能——除非他用别的办法扭转乾坤。 這答案如此明显,他又回過头去看周雨。“仪式的具体內容是什么?”他冷冷地问,“现在我們沒别的選擇了。召唤那东西的仪式该怎么做?” 他以为周雨多少会惊讶一下,会争辩說他们不能這样做,不能和魔鬼交易,不能把危险的邪神带入世间……诸如此类的內容吧,他不知道细节,他根本就不了解那個东西——可是周雨根本就不惊讶,只是十分镇静地回答道:“那個东西无法救我。” “它肯定可以啊。”罗彬瀚奇怪地說,“既然它都能把周温行从一块冰疙瘩变得活蹦乱跳,那它当然就一样能救你。噢,可能這种复活会有点副作用,我看出来周温行的脑子在复活過程裡出了点問題。不過也還行吧。他都能正常上班呢,我個人完全能接受。” 周雨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你不考虑我的意见嗎?”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意见。”罗彬瀚說,“去你妈的。你跟荆璜合伙骗了我两年,现在居然還上了一個初中生的当。你害怕魔鬼的复活有副作用?那你就受着吧。這完全就是你罪有应得。” 他无情地背過头去,满怀怒火而决心已定。人人嘴裡都会說警惕魔鬼的诱惑,可事实就是,沒人爱听虔诚的圣人是如何秉节守义。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会和魔鬼提要求,后事如何无非各凭本事。是的,魔鬼沒准会索要灵魂,可神非但不搭理你的愿望,還连你的灵魂都嫌弃呢!能活在這世上的赢家多多少少都得是实用主义者。 “沒有那种仪式了。”周雨在他身后說。 “你当然会說沒有。”罗彬瀚冷笑了一声,“我也不指望从你這儿拿到。不過我怎么记得有人說一個月前在梦裡见過赤拉滨啊?怎么?那個赤拉滨当时也死了?既然他還能进去,我当然也能找到办法。” “他就是最后一個。”周雨回答道,“他出去以后,最后一條通往梦都的道路已经被我关闭。从今以后沒有生者能够再进,也沒有外部的仪式能够触及。那座城市会永远隔绝于现实。” 罗彬瀚慢慢地回過头去。他竟然从周雨的语气裡听出了一点得意。這很糟糕,非常糟糕,因为這会儿周雨說的就很可能是真话了。 “你干嘛要這样做?”他說,“我不觉得這是你和周妤的职责,不然在你们前头的人早就该這么干了。那個魔鬼真的允许你這么干嗎?让它彻底沒有醒来的可能?它要是生气了会拿你怎么样?你为什么就非得把所有的路封死……” 他停了下来。周雨的眼睛似乎在发光,那种明亮冰冷的幽芒有几分眼熟。可他并不在乎,他看见的是那目光中的决心。他曾经奇怪過石颀为何要用“决心”這個词来形容周雨,在他看来“专注”才是最适合的。可现在他终于懂得了石颀的感受。因为专注不過是要一心一意地去做,而决心——决心是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做。事情突然全串联了起来,他在寒冷如针芒的夕阳裡恍然大悟。 “你做這一切就是在防我。”他惊愕地說,“這两年多的大部分時間裡你都待在梦裡,就为了把所有的路都封死,還销毁了能通向那裡的所有仪式……你本可以用這两年多的時間把冯刍星找出来,你可以试着布置一個困住周温行的陷阱——而你对他们不管不顾,把所有的精神都拿来防我?” “罗彬瀚……那個人不会再醒来了。” “你疯了嗎!”罗彬瀚吼道,“你居然在防我!” “仪式已经全部失效了。即便你找到其中的一個,它的终点也不会再通向梦都。” 罗彬瀚放声咒骂起来。遭到背叛的狂怒压倒了一切,当周雨半是恳求半是无奈地向他伸出手时,他留给对方的只是怨恨的冷笑,然后便甩头走开。 “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屁话。”他无视对方在身后的呼唤,“既然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你们觉得那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醒?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相信這一套。如果那东西一句话就能毁灭宇宙,那只說明這個宇宙早就该完蛋了!它本来就沒资格再运转下去!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嗎?现在我先把你丢回你那该死的大铁笼——” 他回過身想指着对方的脸继续詈骂,可周雨的手已悄悄落了下去。他如定格般站在那裡,方才被怒潮怨火吞沒的蜂鸣又弥漫在林间。就在那個瞬间,夕阳落了下去。长夜来了,阵阵蜂鸣依旧在芬芳飘涌的黑暗裡回荡。它们還有椴花未眠的夜晚需要珍惜,而他已经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中秋快乐 (本章完) 无弹窗相关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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