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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還私债巧邀上宪欢

作者:網络作者李宝嘉(李伯元)
却說钦差童子良在南京养了半個月,病亦好了,公事亦查完了总共凑到将近一百万银子光景。因见這边实在无可再筹,只得起身溯江上驶。未曾动身之先,就有安徽派来道员一员、知县两员,前来迎迓。及至动身的几天头裡,江宁,上元两县晓得钦差不坐轮船的,特地封了十几号大江船,又由长江水师提督派了十几号炮船沿江护卫。

  在路早行夜泊,非止一日。有天到得芜湖,钦差因为沒甚公事,未曾登岸。及至将到安庆省城,文武大小官员一起出境迎接,照例周旋,无庸多述。因安徽省现在這位中丞亦有被参交查事件,所以钦差于盘查仓库,提拔款项之后,只得暂时住下,查办参案。

  原来此时做安徽巡抚的,姓蒋,号愚斋,本贯四川人氏。先做過一任山东巡抚,上年春天才调過来的。由山东调安徽,乃是以繁调简①,蒋中丞心上本来不甚高兴。实因其时皖北凤、毫一带土匪蠢动,朝廷因为這蒋中丞是军功出身,前年山东曹州一带亦是土匪作乱,经蒋中丞派了兵去治服的,所以朝廷特地调他過来,以便剿办皖北土匪,无非为地择人之意。蒋中丞接印之后,就派了一位营务处上的道台,姓黄,名保信;一员副将,姓胡、名鸾仁,带了五营人马,前去剿办。禀辞的时候,蒋中丞原面谕他们相机行事,及至到得那裡,他两個办不下来,就上了一個禀帖,說土匪如何猖狂,如何利害,請加派几营兵,以资策应。

  ①以繁调简:清代的府、州、知的缺(职位)有繁有简,分为最要、要、中、简四等,官员收入有差别,各省之间也有這种区分。山东为“繁缺”,安徽为“简缺”。

  蒋中函得禀后,就加派了一员记名总兵,姓盖,名道运,统率了新练的什么常备军、续备军,又是三四营,前去救应。此番蒋中丞因该匪等胆敢抗拒官军,异常凶悍,实属目无法纪,又加了一個札子给他三個,叫他们如遇土匪,迎头痛剿。毕竟土匪是乌合之众,那裡禁起這大队人马,不下二個月,土匪也平了,那一带的村庄也沒有了。问是怎样沒有的,說是早被他三位架起大炮,轰的沒有了。于是“得胜回朝”。蒋中丞自有一番保奏:胡副将升总兵,盖总兵升提督,黄道台亦得了什么“巴图鲁”勇号。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被御史参上几本,說他们并不分别良莠,一律剿杀,又說蒋中丞滥保匪上,玩视民命,所以派了童子良查办的。

  蒋中丞未曾调任之前,安徽有一個候补知府,姓刁,名迈彭,历任三大宪都欢喜他,凡是省裡的红差使、阔差使,不是总办,便是提调,都有他一分。然而除掉上司之外,却沒有一個說他好的。蒋中丞亦早已闻得他的大名。等到接印下来,同司、道谈起本省公事,便道:“怎么我們安徽一省候补道、府如此之多,连個能够办事的都沒有?”两司听了愕然,各候补道更为失色。蒋中丞歇了一会,又說道:“但凡有個会办事的,何至于无论什么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個呢?就是他能办事,他一個人到底有多少本事,有多大能耐?一天到晚,忙了东又忙西,就是有兼人之材,恐怕亦办不了!”各位司、道方才晓得中丞是专指刁某人而言,一齐把心放下。但是大众听抚宪如此口气,知道不妙,就是想要替他說两句好话也不敢說了。有些穷候补道,永远不得差使的,心中反为称快。

  等到下来,早有耳报神把這话传给了刁迈彭了。刁迈彭自从到省十几年,一直是走惯上风的,从沒有受過這种瘪子。初听這话,還是一鼓作气的,說道:“明天就上院辞差使,决计不干了!”亲友们大家都劝他忍耐。又有人說:“中丞大约是初到這裡,误听人言,再過几天,同你相处久了,晓得你的本领,自然也要倾倒的。”在外亲友劝,在家太太劝,過了两天,刁迈彭的气也平了,也不想辞差使了,仍旧谨谨慎慎上他的局子,办他的公事。却不料藩台因抚台說他闲话,也不敢過于相信他,三四天后,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别人两個,大约還是些挂名不办事的,正经差使却沒有动。刁迈彭一见苗头果然不对,此时一心害怕,惟恐還有甚么下文,翻過来求藩台,求臬台,替他在抚宪面前說好话,保全他的差使還来不及,亦不說辞差使不干的话了。

  毕竟蒋中丞人尚忠厚,因见两司代为求情,亦就答应暂时留差,以观后效。两司下来,传谕给刁迈彭,叫他巴结听差。刁迈彭不但感激涕零,异常出力,并且日夜钻谋笼络抚宪的法子,总要叫他以后开不得口才好。心想:“凡是面子上的巴结,人人都做得到的,不必去做。总要晓得抚台内裡的情形,或者有什么隐事,人家不能知道的,我独知道;或者他要办一件事,未曾出口,我先办到,那时候方能显得我的本领。但是他做巡抚,我做属员,平日内裡又无往来,如何能够晓得他的隐事?”這天,整整踌躇了半夜。回到上房,正待睡觉,忽然有個老妈,因为太太平时很喜歡他,他不免常在主人眼前說同伴坏话。些时忽被同伴說他做贼,并且拿到贼赃,一时赖不過去,太太只得吩咐局裡听差的勇役,一面看守好了這個老妈,一面去追赶荐头,說是等到荐头到来,一齐送到首县裡去办。這事从吃晚饭闹起,一直等到二更多天,荐头才来。太太正在上房发威,荐头同老妈直挺挺跪在地下。這個档口,齐巧刁迈彭踱了进去问其所以,太太又骂荐头好大的架子,叫了這半天才来。荐头分辨說道:“实为着抚台大人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爷,叫我雇奶妈,早晨送去一個,說是不好,刚才晚上又送去一個,进去之后,又等了好半天,所以误了太太這裡的差事,只求太太开恩!”

  太太听了這话,心上生气,說他拿抚台压我。正待发作,谁知刁迈彭早听的明明白白,忽然意有所触,又见老妈年纪尚轻,甚是洁净。刁迈彭便心生一计,连向太太摇手,叫他不要追问。太太**不着头脑。刁迈彭急走上前,附耳說了两句,太太明白,果然就不响了。刁迈彭忙叫荐头起来,向他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做荐头的人也管不了這许多,荐来的人做贼,是怪不得你的。不過是你的来手,却不能不同你言语一声。刚才太太因为你来得晚了生气,如今把话說明,就沒有你的事了。”

  荐头正为太太說就要拿他当窝家办,吓得心上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如今见刁大人這番說话,不但转愁为喜,立刻爬在地下替大人、太太磕了几個响头。回转身来,就把那偷东西的老妈打了两下巴掌,又着实拿他埋怨了几句。刁迈彭又道:“這個人我本是要送他到县裡重办的,只为到得县裡,一定要追及荐头人,于你亦有不便。我如今索性拿他交代与你带去,只要把偷的东西拿回来,看你面上,饶他這一遭,等他以后别处好吃饭。”那老妈听了,自然也是感激的了不得,亦磕了几個头,跟了荐头,千恩万谢而去。

  第二天刁太太這裡仍旧由原荐头荐了個人来。刁迈彭有意笼络這荐头,便同他问长问短,故意找些话出来搭讪着同他讲。后来荐头来得多了,刁迈彭同他熟惯了,甚至无话不谈。有天刁迈彭问他:“抚台衙门裡,你可常去?”荐头道:“现在在院上用的老妈一大半是我荐得去的。”刁迈彭道:“有甚么伶利点的人沒有?”荐头道:“可是太太跟前要添人?”刁迈彭道:“不是。现在沒有這样伶俐人,也不必說;等到有了,你告诉我,我自有用他的去处,并且于你也有好处的。”荐头道:“可惜一個人,大人公门裡若能再叫他进来了,這個人倒是很聪明的,而且人也干净,模样儿也好,心也细,有什么事情托他,是再不会错的。”

  刁迈彭忙问:“是谁?”又问:“我這裡为什么不能再来?”荐头道:“就是前個月裡人家冤枉他做贼撵掉的那個王妈。大人明鉴;人家說他做贼,是冤枉的;同伙裡和他不对,所以說他做贼,无非想害他的意思。”刁迈彭道:“這個人很不错,太太本来也很喜歡他。不過同伙当中都同他不对,因此我這裡他站不住脚,所以太太亦只好让他走了干净。至于做贼的一件事,我也晓得冤枉的,所以当时我并不追问。”荐头道:“大人、太太待他的恩典,他有什么不知道!”刁迈彭道:“知道就好,可见得就不是個糊涂人。如今又是你的保举,我现在就用他亦可以。”荐头道:“他出去之后,我又荐他到南街上高道台翁馆裡去。刘道台是一直沒有当過什么差使的,公馆裡沒有出息,听說老妈的工钱都是付不出的。所以王妈虽然去了,并不愿意在他家,闹着要出来。既然大人要他,我回去就带信给他,仍旧叫他到這裡来伺候大人同太太就是了。”

  刁迈彭道:“钱归我出,而且還可以多给他些好处。但是這個人并不是要他来伺候我,亦不是要他来伺候我們太太。要他去伺候一個人,伺候好了,我還重重有赏,连你都有好处的。”荐头听了,還当是刁大人有甚么外室,瞒住了太太;因是熟惯了,便凑前一步,附耳问道:“可是去伺候姨太太?”刁迈彭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荐头道:“這個我可猜不着了,到底去伺候谁,請大人吩咐了罢。”刁迈彭道:“现在离年不多几天了,我還要消停两天,今日不同你說,等你回家猜两天,猜不着,等我過了年再告诉你。”荐头无奈,只得回去。

  正是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新年了。這天是大年初五,那荐头急忙忙赶到刁公馆裡给大人、太太叩喜。齐巧太太被一位要好的同寅内眷邀去吃年酒去了,只有刁迈彭在家。荐头便问:“大人去年所說的那年桩事情,可把我闷坏了。今日請大人吩咐了罢。”刁迈彭說道:“你不要着急,我本来今天就要告诉你的,总而言之,這件事你能替我办成,我老爷的升官,连你的发财,统通都在裡头。”荐头听了,直喜得眉花眼笑,嘴都合不拢来。

  刁迈彭正要望下說时,恰巧管家头戴大帽子,拿了封信进来,說是:“老爷的喜信来了。”刁迈彭听了,不觉陡然楞了一楞,于是把话头打住。原来上年刁迈彭曾经托京裡一個朋友谋干一件事情。這個管家乃是刁迈彭的心腹,晓是此事,所以今天接着了這封京信,以为必定是那件事的回信来了。及至刁迈彭拆开看過之后,才知不是,于是搁在一边。

  管家退去,刁迈彭方才說道:“我托你不为别的,为的你常常荐人到抚台衙门裡去,就是上回歇掉的那個王妈,我看這人還伶俐,我想托你拿他荐到抚台衙门裡去。我這裡有四十两银子,二十两送你吃杯茶,那二十两你替我给了王妈。你可晓得我托你把他荐了进去,所为何事?专为叫他在裡头做一個小耳朵。凡是抚台大人有什么事情,都来告诉我,就是沒有事情或是大人說些什么闲话,一天到晚做些什么事情,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可以来告诉我。我公馆裡他不便来,他可送信给你,由你再传给我。但是至多三天总得报一次。這件事情办成,我還要重重的谢你。以后若是王妈他家裡缺什么钱用,你告诉我,都由我這裡给他。”

  那荐头听了刁迈彭的一番话,沉吟了一回,回說:“這人现在已不在刘公馆了,另外找一個人家,听說出息很好。等我去挖挖看。大人赏他的银子,我带了去。這個請大人收了回去,我們怎好无功受禄呢。”刁迈彭道:“這一点点算不得什么。你也不必客气,将来我還要补报你的。”荐头见刁迈彭执意要他收,他亦乐得享用,于是千恩万谢,揣了银子而去。走出宅门,刁迈彭又拿他喊住,问道:“你拿他送进去给那一個?倘若送到不相干人的眼前,那是沒用的。”荐头道:“现在是二姨太太拿权,我自然拿他送到二姨太太跟前去,大人放心就是了。”刁迈彭见他說话在行,也自放心。

  果然那荐头回去找到王妈,交代他十两银子,把刁迈彭的一番盛意說知,并說以后還有周济他。王妈自然欢喜。本来他此时在刘公馆裡出来,正待找主,有了這個机会,随即一口答应。齐巧院上传出话来,二姨太太房裡要雇個老妈,又要干净,又要能干。荐头得信,便把這王妈荐了进去。试了两天工,居然甚合二姨太太之意。当时荐头先把进去情形禀报過刁迈彭。過了两天,王妈传出话来,无非抚台大人昨日欢喜,今天生气的一派话,并沒有甚么大事情。以后或三天一报,或两天一报,都是些不要紧的,甚至抚台大人同姨太太說笑的话也說了出来。刁迈彭听了,不過付之一笑。只有一次是二姨太太過生日,别人都不晓得,只有他厚厚的送了一分礼。虽然抚宪大人有命譬谢,未曾赏收。然而从此以后,似乎觉得有了他這個人在心上,便不像先前那样的犯恶他了。以后又有两件事情被他得了风声,都抢了先去,不用细述。

  单說有天王妈又出来报說,說是抚台大人這两天很有些愁眉不展。听得二姨太太讲起,說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借了一家钱庄上一万二千银子,前后已還過五千,還短七千。现在這個人生意不好,店亦倒了,派了人来逼這七千银子。這位大人一向是一清如水的。现在這個来讨帐的人,就住在院东一爿客栈裡面。大人想要不還他,似乎对不住人家,而且声名也不好听,倘若是還他,一时又不凑手,因此甚觉为难。刁迈彭听在肚裡,等到王妈去后,便独自一個踱到街上,寻到院东几爿客栈,一家家访问,有无北京下来的人。等到问着了,又问這人名姓;问他到此之后,可是常常到院上去的,并他来往的是些什么人,都打听清楚。刁迈彭是在安庆住久的,人头既熟,便找到這人的熟人,托他請這人吃饭,他却自己作陪。席面上故意說這位抚台手裡如何有钱,如叫那人听了回去,逼的更凶。過了一天,果然王妈又来报,說大人這两天不知为着何事,心上不快活,一天到夜骂人,饭亦吃不下去。

  刁迈彭听了欢喜,心想道:“时候到了。”便打了一张七千两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两的票子,带在身上,去到栈房,找那個讨帐的說话。幸喜几天头裡在台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彼此来往過多次,那人亦曾把讨帐的话告诉過刁迈彭。刁迈彭立刻拍着**,說道:“我們這位老宪台是有钱的,不应如此啬刻。你只管天天去讨,将来实在讨不着,等我进去同他帐房老夫子說,划還给你就是了。”果然那人次日进去,逼的更紧。抚台不便亲自出来会他,都是官亲表侄少爷出来同他支吾。有时或竟在门房裡一坐半天,弄得個抚台难为情的了不得,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属商量,又难于启齿。正在急的时候,忽然一连三天,不见那人前来。合衙门的人都为诧异,派個人到他住的栈房裡打听打听,說是已经回京去了。栈房裡的人還說:“這人本是专为取一笔银子来的,如今人家银子已经還了他,還住在這裡做什么呢。”出来打听的人回去,把這话禀报上去,弄得個抚台更是满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缘故。

  原来刁迈彭自从王妈送信之后,他袖了银票,一直径到栈房,找到那人,自己装做是抚台帐房裡托出来做說客的,起先止允還一半,那人不肯,然后讲到让去利钱,那人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据,银契两交,一刀割断。然后又把那一张一百两的票子取出,作为抚台送的盘川。那人自是感激。又叫他写了一张谢帖。那人次日便动身回京而去。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带了回家,心上盘算:“银子已代還了,抚台的面子亦有了,怎么想個法子,叫抚台晓得是我替他還的才好。”意思想托個人去通知他,恐怕他不认,亦属徒然,若是自己去当面去同他讲,更恐怕把他說臊了,反为不美。而且這字据又不便公然送還他。踌躇了好两天,才想出一個法子。当天足足忙了半夜。

  诸事停当,次日饭后上院。這几天抚台正为要帐的人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惑不定。见他独自一個来禀见,原本不想见他,后来說是有事面回,方才见的。进去之后,敷衍了几句,并不提及公事。等到抚台问他,刁迈彭方才从从容容的从袖筒管裡取出一個手折,双手送给抚台,口称;“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节略,凡是卑府所当過的差使,這上头一齐有了。此外卑府沒有当過的,不晓得其中情形,不敢乱写。”

  抚台听了,一时记不清楚自己从前到底有過這话沒有,随手接了過来,往茶几上一搁,道:“等兄弟慢慢的看。”刁迈彭道:“這后头還有卑府新拟的两條條陈,要請大人教训。”抚台听說有條陈,不得不打开来,一页一页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面所叙的,无非是他历来当的差使,如何兴利,如何除弊的一派话。后头果然又附了两條條陈,一條用人,一條理财,却都是老生常谈,看不出什么好处。抚台正在看得不耐烦,忽地手折裡面夹着两张纸头,上面都写着有字,一张是八行书信纸写的,一张是红纸写的,急展开一半来一看,原来那张信纸写的不是别样,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银子的字据,那一张就是来讨银子的那個人的谢帖。再看欠据上,却早已写明“收清”涂销了。抚台看了,当时不觉呆了一呆,随时心上亦就明白過来,连手折,连字据,连谢帖,卷了一卷,攒在手裡,說了声:“兄弟都晓得了,過天再谈罢。”說完,端茶送客。

  且說抚台蒋中丞送客之后,袖了那卷东西,回到签押房裡,打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的确是那张原据七千多银子,连利钱足足一万开外。”如此一笔巨款,他竟替我還掉,可为难得!但是思想不出,他是怎么晓得的,真正不解!”接着又看那张谢帖,写明白“收到一百银子川资”的话,心想:“他這又何苦呢!正项之外,還要多帖一百银子。”仔细一想,明白了:“這是他明明替我做脸的意思。這人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从前這人我還要撤他的,如今看来,倒是一個真能办事的人,以后倒要补补他的情才好。”跟手又把他那個手折翻出来,自头至尾,看了一遍。虽然不多几句话,然而简洁老当,有條不紊,的确是個老公事。再看那两條條陈,亦觉得语多中肯。”在候补当中,竟要算個出色人员!”盘算了一会,回到上房。

  接着吃晚饭。二姨太太陪着吃饭,正议论到那個要帐的走的奇怪。蒋中丞连忙接口道:“我正要告诉你们,這银子竟有人替我代還了。”二姨太太听了诧异,忙问;“是谁還的?”蒋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又說:“刁某人是個候补知府”,现在当的是什么差使。此时,齐巧王妈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伺候添饭,他心上是明白的,忙插嘴道:“這位老爷我伺候過他,他的光景我是知道的,虽然当了這几年差使,還是穷的当当,手裡一個钱都沒有,那裡来的這一万银子呢?不要不是他罢?”蒋中丞道:“的确是他。他当的都是好差使,還怕沒钱,头两万银子,算来难不倒他。”王妈道:“這位老爷的的确确沒有钱。我伺候過他的太太一年多,還有什么不晓得的。他的太太亦时常同我們說:‘這些差使给了我們這位老爷,真正冤枉呢!除掉几两薪水之外,外快一個不要,這两年把我的嫁装都赔完了,再過两年就支不往了。這些差使若是委在别人身上,少說有五六万银子的财好发。’”

  蒋中丞听了疑惑道:“他既然沒得钱,怎么能够替我還帐呢?”王妈道:“這位老爷钱虽不要,然而手笔很大,一千、八百的常常帮人,自己沒有钱,外头拖亏空。所以他身上听說有毛①五万银子的亏空,如今這笔钱,想来又是什么庄上拉来的。有几個差使在身上罩住,那裡总還拉得动,但怕将来沒了差使,不晓得拿什么還人家呢。”蒋中丞听了,心上盘算道:“据他這样說来,真正是個好人了。”

  ①毛:约计。

  从此以后,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沒有事情,都可以穿了便服一直到签押房裡同抚台谈天的。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還好。人家看了,都为奇怪,齐說:“某人做官真有本事,无论什么抚台来,一個好一個。”总猜不出是個什么决窍。

  又過了一個月,童钦差要来的话早已宣布开了,所有当银钱差使的人,一齐捏着一把汗,刁迈彭更不必說。還算他有才具,只在暗地裡布置,外面却丝毫不肯矜张。等到钦差到了安庆住下,叫他们造报销,他早已派人在南京抄到人家报销的底子,怎样钦差就赏识,怎样钦差就批驳,他都了然于心,预备停当。等到這裡钦差才吩咐下来,他第二天就把册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清楚,合了钦差的心。钦差看了大喜,一连传见過三次,所說的话,又甚对钦差的脾胃。以后通省各局所的册子都造好送了上来,钦差看了,有好有歹,然而总不及刁迈彭的好。因此钦差很赏识他,同蒋抚台說,要上折子保举他。抚台是承過他的情的,岂有不赞成之理。這是后话不题。

  且說钦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办蒋抚台“误剿良民,滥保匪人”一案,案情重大,所以到了安庆之后,声色不动,早派了两個心腹,前往凤、毫一带密查。等到這裡司库局所盘查停当,先前委去查事的人亦已回来了,径同御史参的话丝毫不错。钦差便行文抚台,叫他把记名提督盖道运、候补道黄保信、候补总兵胡鸾仁三员,先行摘去顶戴,有缺撤任,有差撤委,一齐先交首府看管,听候严参,归案审办。這事一出,大家又吓毛了。

  先前蒋抚台也听见风声不好,便有人送信给他說,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蒋抚台說:“我有地方官奏报为凭,所以才发兵的。至于派出去的人误剿良民,這個我坐在省城裡,离着一千多裡路,我怎么会晓得呢。這個须问他们带兵的,其過并不在我。”又有人把话传给了盖道运等三個,說:“看上去抚台不肯帮忙。”盖道运道:“我們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們去杀人,我們就能够乱杀人嗎。這件事是他叫我們如此做的。钦差问起来,我有他的札子为凭,咱不怕!”說完,便把札子取了出来,给大众瞧了一瞧,仍旧拽在身上,又說一声“這是咱的真凭据”!黄保信、胡鸾仁两個听他如此一說,亦各各把心放下。随后又有人把盖道运的话告诉了蒋抚台。蒋抚台一听大惊,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觉得所說得话虽然過火,尚无大碍,惟独后头有一句是叫他们“迎头痛剿”。看到這裡,不觉把桌子一拍,道:“完了!這是我的指使了!”深悔当初自己沒有站定脚步,如今反被他们拿住了把柄,自己恼悔的了不得,然而又是一筹莫展。晓得刁迈彭见识广,才情极大;况且這些属员当中,亦只有同他知已;于是請了他来,密商這件事如何办法。

  這件事刁迈彭是早已知道的了。三人之中,黄保信黄道台還同他是把兄弟。依理,老把兄遭了事情,现在首府看管,做把弟人就该应进去瞧瞧他,上司跟前能够尽办的地方,替他帮点忙才是。无奈這位刁迈彭一听抚台有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的意思,将来他三人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出口,断无轻恕之理,因此就把前头交情一笔勾消,见了抚台,绝口不提一字,免得抚台心上生疑,這正是他做能员的秘诀。

  此时,抚台传见,正为商议這件事情。他便迎合宪意,說他三有如何荒唐,“极该拿他三人重办,一来塞御史之口,二来卸大人的干系。倘若大人再要回护他三人,将来一定两败俱伤,于大人反为无益。”蒋抚台听了,虽甚以他话为然,但是因为前头自己实实在在下過一個札子,叫他们迎头痛剿,如今把柄落在他们手裡,钦差提审起来,他们一定要把這個札子呈上去的,岂不是一应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他们罪名反可减轻。因把详细情节告诉了刁迈彭,问他如何是好。

  刁迈彭至此也不免低头沉吟了一回,问抚台要了那個札子底稿,揣摹了半天,便道:“法子是有一個,但是光卑府一個人做不来,還得找一個盖某人的朋友,肯替大帅出力的,做個连手才好。”蒋抚台默默无语。后来還是刁迈彭想起武巡捕当中有一個名字叫做范颜清的,這人同盖道运本是郎舅。后来为了借钱不遂,早已不大来往的了。“如今找他做個帮手,這事或者成功。”蒋抚台一听這话,连忙站起身来,朝着刁迈彭深深一揖,道:“兄弟的身家性命,一齐在老哥身上。千万费心!一切拜托!”刁迈彭道:“卑府有一分心,尽一分力就是了。”就罢,退下。

  刁迈彭也不及回公馆,便去找着范颜清,先探他口气,同他說:“想不以令亲出此意外之事!”范颜清道:“我們是至亲,不是我背后說,他也過于得意了。”刁迈彭一听口音很对,便說:“你们是至亲,到了這個时候,只应该帮帮他的忙才是。你是常在老帅身边的人,总望你替他說句好话才好。今日连你都如此說他,他還有活命嗎?”范颜清道:“卑职的事情,瞒不過你大人的明鉴。常言道:‘至亲莫如郎舅。’他是提镇,卑职是千、把,說起来只有他提拔卑职的了,谁知倒是一点好处沾不到的。即如去年他平了土匪回来,随折呢,本来不敢妄想,只求他大案裡头带個名字,就算我至亲沾他這点光,也在情理之内。那晓得弄到后来竟是一场空,倒是些不三不四的一齐保举了出来。所以如今卑职也看穿了,决计不去求他。卑职同他亲虽亲,究竟隔着一层。如今连他们的姑太太也不同他来往了,這可是同他一個娘肚裡爬出来的,尚且如此,更怪不得别人了。”刁迈彭一听范颜清的话很是有隙可乘,便把他拉到裡间房裡,同他咕唧了好一会,把抚台所托的事情,以及拉他帮忙的话,并如何摆布他三個法子,密密的商量了半天。范颜清果然满口答应:“情愿拚着断了這门亲戚报效老帅,只求事成之后,求大人在老帅面前好言吹嘘,求老帅的栽培就是了。”刁迈彭亦满口答应。

  二人计议已定。好個刁迈彭,回到公馆,立刻叫厨子做了两席酒,叫人挑着送到首府裡。一席說是自己送给黄大人的,那一席又换了两個抬了进去,說是院上武巡捕范老爷送给他舅爷盖大人的。随后又见他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来到首府,找了首府陪着他,一個看朋友,一個看亲戚。首府一见他二人都是抚台的红人,焉有不领他进去之理。

  盖道运见了范颜清,虽然平时同他不对,如今自己是落难的人,他送了吃的,又亲自来瞧,总算有情分的了,不得不拿他当做亲人,同他诉了一番苦,又问姑太太的好。范颜清同他敷衍了几句,又把刁迈彭引了過来,彼此相见。刁迈彭先见老把兄,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话,說得黄保信感激他,直拿他当做亲兄弟一般看待。及至见了盖道运,又是义形于色的說了一大泡。盖道运是個武家伙,更加容易哄骗,亦当他是真好人,便說抚台如何想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现在我有抚台札子为凭,钦差提审,我是要呈上去的。”刁迈彭亦竭力叫他把札子收好,不但保得性命,而且保得前程。盖道运自然佩服他的话。四個人又谈了半天,他二人方才辞别而出。

  第二天,范颜清說院上事忙,止有刁迈彭一個又到首府裡看他二人,說的话无非同昨天一样。刁迈彭回到院上,同蒋抚台說“时候到了。再不办,钦差要提人审问,就来不及了。”当夜,刁迈彭就住在院上签押房裡,足足忙了半夜。第三天午前,又去瞧盖道运,說是:“刚从院上下来,听得說你三位的风声不好。”盖道运道:“无论如何,我有中丞這個凭据,总不会杀头的。”刁迈彭道:“你别這样讲,他们做文官的心眼子总比你多两個,你那裡是他对手。你姑且把札子拿出来,等我替你看看還有什么拿住他的把柄地方沒有。”头两天盖道运听了黄保信的话,說我們這位把弟如何能干,如何在行,所以一听他言,登时就要請教。齐巧黄保信這时也陪了過来,亦催道运把札子拿出来,给某人瞧瞧還有什么可以规避的方法。”盖道运不加思索,忙从怀裡取出那角公事,双手送上。

  刁迈清刚正接到手中,忽然范颜清又从外面进来,拿個盖道运一把拉到对過房裡說话。大家晓得他是院上来的,一定是得了什么风声了,盖道运不由得跟了過去。黄保信同胡鸾仁各各惊疑不定。刁迈彭将计就计,亦說:“范某人到這裡,一定有什么话說,你二人姑且跟過去听听看。”他俩被這一句提醒,果然一齐走了過去,此时刁迈彭见房内无人,急急从袖筒管裡把昨夜所改好的一個札子取了出来,替他换上。那边范颜清故意做得鬼鬼祟祟的,說是:“今天在院上,听见老帅同两司谈起你老舅的事情,大约无甚要紧。老帅总得想法子出脱你们三位的罪名,可以保全自己。”

  盖道运听了如此一讲,又把心略略放下,忙說道:“果其如此,還像個人。”范颜清又故意多坐了一回,约**刁迈彭手脚已经做好,倏地取出表来一看,說一声:“不好了!误了差了!”连忙起身告辞;又走過来喊了一声:“刁大人,我們同走罢。老帅叫你起的那個稿子,今儿早上還催過两遍,你交代上去沒有?”刁迈彭亦故作一惊道:“真的!我忘记了!我們同走,回来再来。”說完出来,便把札子连封套交代了盖道运,彼此拱拱手,同了范颜清扬扬而去。這裡盖道运還算细心,拉开封套瞧了一瞧,见札子依然在内,仍旧往身上一拽,行所无事。

  且說童子良此番来到安徽筹款,沒有筹得什么,安徽又是苦省分,抚台应酬的也不能如愿,所以這事既已查到实在,就想彻底究办。先叫带来的司员拟定折稿,請旨把盖道运等三個先行革职,归案审办。這是钦差在行辕裡做的事,抚台在外头虽然得了风声,然而无法弥补。偏偏又是刁迈彭因蒙钦差赏识,便天天到钦差行辕裡去献殷勤,不但钦差欢喜他,连钦差的随员跟人沒有一個不同他要好的,拜把子,送东西,应有尽有,所以弄得异常连络。等到钦差参了出去,他得了风声,又去化钱给钦差随员,托他们把折子的稿子抄了出来。大众以为折已拜发,无可挽回,落得卖他几文。那晓得他稿子到手,立刻送到抚台跟前。

  蒋抚台见上头参的很凶,倘若认真的办起来,不但自己功名不保,而且還防有余罪,急同刁迈彭商量办法。刁迈彭道:“只要钦差的這個底子到了我們手裡,卑府就有法子想了。”蒋抚台急欲請教。刁迈彭道:“要大人先下手奏出去,便可无事。”蒋抚台道:“钦差的折子昨儿已经拜发,我們怎么赶到他的头裡呢?”刁迈彭道:“這有什么难的。钦差折子是按站走的,我們给他一個‘六百裡加紧’①,将来总是我們的先到。他三個的罪名横竖是脱不掉的,如今札子已经换到,他们沒有把柄,就冤枉他们一次,還怕什么。现在只請大人先把這事奏参出去,只把罪名卸在他三個身上,自己亦不可推得十二分干净,失察处分必须自行检举的。如此一来,我們的折子先到京,皇上先看见,钦差的折子随后赶到,就是再說得利害些,也就无用了。”

  ①六百裡加紧:紧急文书,每日限定必须走六百裡。

  蒋抚台听他說话甚是有理,立刻照办,仔仔细细拟了一個折子,請将盖道运三個革职严惩,自己亦自請议处。当天把折子写好拜发,由驿站六百裡加紧递到京城,果然比钦差的折子早到得好几天。上头批了下来:“盖道运三個一齐充发军台,①效力赎罪,巡抚蒋某交部议处。”旋经部议得“降三级调用”。亏得自己军机裡有照应,求了上头,改了個“革职留任”,仍旧還做他的抚台。

  ①军台:设于西北边這地方的驿站。犯罪官员如发往军台,每月得缴纳台费,三年期满,得到批准,可**回来。

  上谕下来的那天,盖道运气愤愤的不服,說:“我們是按照抚台的札子办事的,为什么要办我們的罪?”一定吵着,要首府上去替他伸冤。首府问他有什么凭据。他就把札子掏了出来,摔到首府面前,說:“老兄請看!這不是他叫我們‘迎头痛剿’的嗎”?怎么如今全推在我們身上呢?”首府接過来一看,只有叫他们“相机剿办”的字眼,并沒有许他“迎头剿痛”的字眼,便把這话告诉了他,又把字义讲给他听。盖道运還不明白。毕竟黄保信是文官,猜出其中的原故,一定是那天被刁迈彭偷换了去。把话說明,于是一齐痛骂刁迈彭,已经来不及了。后来钦差那面见朝廷先有旨意,亦道是蒋某人自己先行出奏,却不晓得全是刁迈彭一個人串的鬼戏。后来刁迈彭在安徽做官,因此甚为得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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