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焚遣财伤心說命妇
到任未久,忽然当地有個外路绅衿,姓张,名守财,从前带過兵,打過“捻匪”,事平之后,带過十几年营头,又做過一任实缺提督。自从打“捻匪”掳来的钱财以及做统领克扣的军饷,少說手裡有三百多万家私。這人到了七十岁上,因为手裡钱也有了,官也到了**了,看看世界上以后的官一天难做一天,如果還是恋栈,保不定那时出個乱子,皇上叫你去带兵,或是打土匪,或是打洋人,打赢了還好,打输了,岂非前功尽弃,自寻苦恼。齐巧這年新换的总督同他不对,很想抓他個岔子,出他的手。亏得他见貌辨色,立刻告病還乡,乐得带了妻儿老小,回家享福,以保他的富贵。他原籍虽然不是芜湖,只因从前带营头,曾经在芜湖住過几年,同地方上熟了,就在本地买了些地基,起了一所房子。后来在任上,手裡的钱多了,又派了回来,添买了一百几十亩地,翻造了一所大住宅,宅子旁边又起了一座大花园。
這张守财生平只有一样不足,是年纪活到七十岁,膝下還是空无所有。前前后后,连买带骗,他的姨太太,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到了后来,也有半路上逃走的,也有過了两年不欢喜,送给朋友,赏给差官的,等到告病交卸的那年,连正太太、姨太太一共還有十九位。正太太是续娶的,其年不過四十来岁,听說也是一位实缺总兵的女儿。张守财一向是在女人面上逞英豪惯了的,谁知娶了這位太太来,年纪比他差着三十岁,然而见了面,竟其伏帖帖不敢违拗半分。那十八位姨太太都還是太太未进门之前讨的,自从太太进门,却沒有添得一位。
在任上的时候,一来太太来的日子還浅,不便放出什么手段,二则衙门裡耳目众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所以彼时太太還不见得怎样,不過禁止张守财不再添小老婆而已。等到交卸之后,回到芜湖,他盖造的那所大房子本是预先画了图样,照着图样盖的:上房一并排是個九间,原說明是太太住的上房。后头紧靠着上房,四四方方,起了一座楼;楼上下的房间都是井字式,楼上是九间,楼下是九间;四面都有窗户,只有当中一间是一天到夜都要点火的。九间屋,每间都有两三個门,可以走得通的。恰恰楼上下一十八個房间,住了一十八位姨太太。正太太住了前面上房,怕這些姨太太不妥当,凡是這楼的四面,或是天井裡,或是夹道裡,有门可以通到外头的,一齐叫木匠钉煞,或是叫泥水匠砌煞。倘若要出来,只准走一個总门。這個总门通着太太后房,要走太太的后房裡出来,一定還要在太太的木床旁边绕過。不但十八位姨太太出来一齐飞不掉太太的房间,就是伺候這十八位姨太太的人,无论老妈子、丫头,冲壶开水,点個火,也要入太太后房,在床边经過。镇日价人来人去,太太并不嫌烦,而且以为:“必须如此,方好免得老爷瞒了我同這班人有甚么鬼鬼祟祟的事,或是私下拿银子去给他们。只要有我這個总关口,不怕他插翅飞去。”按下慢表。
且說张守财告病回来,他是做過大员的人,地方官自然要拿他抬高了身分看待。县裡官小說不着,本道刁迈彭乃是官场中著名的老猾,碰见這种主儿,而且又是该钱的,岂有不同他拉拢的道理。起先不過請吃饭,請吃酒,到得后来,照例拜了把子。张守财年尊居长,是老把哥;刁迈彭年轻,是老把弟。拜過把子不算,彼此两家的内眷又互相往来。刁迈彭又特特为为穿了公服到张守财家裡拜過老把嫂;等到张守财到道衙门裡来的时候,又叫自己的妻子也出来拜见了大伯子。从此两家往来甚是热闹。刁迈彭虽然屡次署缺,心還不足,又托人到京裡买通了门路,拿他实授芜湖关道。這走门路的银子,十成之中,听說竟有九成是老把兄张守财拿出来的。
张守财一介武夫,本元虽足,到底年轻的时候,打過仗,受過伤,到了中年,斫丧①過度,如今已是暮年了,還是整天的守着一群小老婆厮混,无论你如何好的身体,亦总有撑不住的一日。平时常常有点头晕眼花,刁迈彭得了信,一定亲自坐了轿子来看他,上房之内,直出直进,竟亦无须回避的。到底张守财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常常有病,病了几天,竟其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了。不但精神模糊,言语蹇涩,而且骨瘦如柴,遍体火烧,到得后来,竟其痰涌上来,喘声如锯。這几個月裡,只要稍微有点名气的医生,统通诸到,一個方子,总得三四個先生商量好了,方才煎服。一帖药至少六七十块洋钱起码。若是便宜了,太太一定要闹着說:“便宜无好货,這药是吃了不中用的。”谁知越吃越坏,仍旧毫无功效。
①斫丧:指耗其精神于酒色。
后来又由刁迈彭荐了一個医生,說是他们的同乡,现在在上海行道,很有本事。张太太得到這個风声,立刻就請刁迈彭写了信,打发两個差官去請,要多少银子,就给他多少银子。好在上海有来往的庄家,可以就近划取的。等到到了上海,差官打到了医生的下处,一看场面,好不威武,一样帖着公馆條子,但是上门看病的人,却是一個不见,差官只得把信投进。那医生见是芜湖关道所荐,一定要包他三百银子一天,盘川在外,医好了再议。另外還要“安家费”二千两。差官样样都遵命,只是安家费不肯出,說:“我們大人自从有了病,請的大夫少說也有八九十位了,无论什么大价钱都肯出,从来沒有听见還要什么安家费的。先生如果缺钱使用,不妨在‘包银’裡头支五天使用,三五一十五,也有一千五百银子。”那医生见差官不允,立刻拿架子,說:“不去了。”又說:“我又不是唱戏的戏子,不应该說‘包银’。同来請的是两個差官,一個不认安家费,以致先生不肯去;那一個急了,便做好做歹,磕头赔礼,仍旧统通答应了他,方才上轮船。在轮船上包的是大餐间,一切供应,不必细述。
谁知等到先生来到芜湖,张守财的病已经九分九了。当时急急忙忙,张太太恨不得马上就請這位名医进去替老爷看脉,把药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齐巧這位先生偏偏要摆架子,一定不肯马上就看,說是轮船上吹了风,又是一夜沒有好生睡觉,总得等他养养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无论如何求他,总是不肯。甚至于张太太要出来跪求他,他只是执定不答应。他說:“我們做名医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气的。等到将息過一两天,敛气凝神,然后可以诊脉。如此,开出方子来才能有用。”大家见他說得有理,也只得依他。這医生是早晨到的,当天不看脉,到得晚上,张守财的病越发不成样子了,看看只有出的气,沒有进来的气。
這两天刁迈彭是一天两三趟的来看病,偏偏這天有公事,等到上火才来。会见了上海請来的先生,问看過沒有。差官便把医生的话回了。刁迈彭道:“人是眼看着就沒有用了,怎么等到明天!還不早些請他进去看看,用两味药,把病人扳了過来。你们不会說话,等我去同他商量。”当下幸亏刁迈彭好言奉劝,才把先生劝得勉强答应了。于是由刁大人陪着,前面十几個差官打了十几個灯笼,把這位先生請到上房裡来。此时张太太见了先生,他的心上赛如老爷的救命星来了。满上房裡,洋灯、保险灯、洋蜡烛、机器灯、点的烁亮。先生走到床前,只见病人困在床上,喉咙裡只有痰出进抽的声响。
那先生进去之后,坐在床前一张杌子上,闭着眼,歪着头,三個指头把了半天脉;一只把完,再把一只,足足把了一個钟头。把完之后,张太太急急问道:“先生,我們军门的病,看是怎样?”先生听了,并不答腔,便约刁大人同到外面去开方子。张太太方再要问,先生已经走出门外。大家齐說:“這先生是有脾气的,有些话是不能同他多讲的。”当由刁大人让了出来。先生一面吃水烟,一面想脉案方,說得一句“军门這個病……”,下半截還沒有說出,裡面已经是号陶痛哭,一片举哀的声音,就有人赶出来报信,說是军门归天了。刁迈彭听了這话,一跳就起,也不及顾,先跑到裡头,帮着举哀去了。
這裡先生双手捧着一支烟袋,楞在那裡坐着发呆。正在出神的时候,不提防一個差官举手一個巴掌,說:“你這個混帐王八蛋!不替我滚出去,還在這裡等什么!說着,又是一脚。先生亦因坐着沒味,便說:“我的当差的呢?我要到关道衙门去。”又道:“我是你们請来的,就是要我走,也得好好的打发我走,不应该這個样子待我。我倒要同刁大人把這個情理再细细的同他讲讲。”差官道:“你早晨来了,叫你看病,你不看,摆你娘的臭架子!一直等到人不中用了,還是刁大人說着,你這才进去看!我們军门的病都是你這杂种耽误坏的!不走,等做不成!”說着,举起拳头又要打過来,幸亏刁大人的管家劝住,才腾空放那先生走的。
闲话少叙。再說张太太在上房裡,原指望請了這個名医来,一帖药下去,好救回军门的性命。谁知先生前脚出去,军门跟后就断气,立刻手忙脚乱起来。一位太太同着十八位姨太太,一齐号陶痛哭,哭的震天价响。正哭着,人报:“刁大人进来了。”张太太此时已经哭的死去活来。一众老妈见是刁大人进来,但把十几位姨太太架弄到后房裡去。刁大人靠着房门,望着死人亦干号了几声。于是张太太又重新大哭,一面哭着,一面下跪给刁大人磕头,說:“我們军门伸脚去了,家下沒有作主的人,以后各事都要仰仗了!”刁迈彭急忙回說:“這都是兄弟身上应该办的事,還要大嫂嘱咐嗎。”說罢,又哭。
张守财既死之后,一切成殓成服,都不必說,横竖有钱,马上就可以办得的。但是一件:他老人家做了這们大的一個官,又挣下了這们一分大家私,沒有儿子,叫谁承受?他本来出身微贱,平时于這些近支远亲,自己都弄不清楚。娶的這位续弦太太,又是個武官女儿,平时把揽家私以及驾驭這些姨太太,压制手段是有的,至于如何懂得大道理,也未见得,所以于過继儿子一事,竟不提起。至于那些姨太太,平日受他的压制,服他的规矩,都是因为军门在世,如今军门死了,大家都是寡妇家,晓得太太也沒有仗腰的人,彼此還不是一样,便慢慢的有两個不服规矩起来。太太到了此时,也竟奈何他们不得。
此时张府上是整日整夜請了四十九位僧众在大厅上拜礼“梁王忏”,晚上“施食”,闹得昼夜不得休息。到了“三七”的头两天,有個尼阉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门路,也想**来做几天佛事。姨太太已答应了他。谁知太太不答应,一定要等和尚拜完四十九天功德圆满之后,再用姑子。這件事本来小事情,谁知他们妇道家存了意见。這位姨太太不允,扫了他面子,立刻满嘴裡叽哩咕噜的,瞎說了一泡,還是不算,又跑到军门灵前,连哭带骂,絮絮叨叨哭個不了。太太听得话内有因,便把他拉住了,问他說些甚么。這位姨太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一头哭,一头說道:“我只可怜我們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官,如今死了,還不能够叫他风光风光,多念几天经,多拜几堂忏,好超度他老人家早生天界,免在地狱裡受罪,如今连着這们一点点都不肯,我不晓得留着這些钱将来做什么使?难道谁還要留着帖汉不成!如今他老人家死了,我晓得我們這些人更该沒有活命了!我也不想活了,索性大家闹破了脸,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一面說,一面哭。
太太也有听得明白的,气的坐在房裡,瑟瑟的抖,后来又听說什么养汉不养汉,越发气急了。也不顾前虑后,立起走到床前,把军门在日素来存放房产契据、银钱票子的一個铁柜,拿钥匙开了开来,顺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据,一走走到灵前,說了声:“老爷死了,我免得留着這样东西害人!”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锡箔的炉内,点了個火,呼呼的一齐烧着。說时迟,那时快,等到家人、小子、老妈、丫环上前来抢,已经把那一大棒一齐送进去了。究竟這柜子裡的东西,连张太太自家亦沒有個数,大约刚才所烧掉的一大包,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万产业。有些可以注失重补,有些票子,一烧之后,沒有查考,亦就完了。当时张太太盛怒之下,不加思索,以致有此一番举动。一霎烧完,正想回到上房裡,从柜子裡再拿出一包来烧,谁知早被几個老妈抱住,捺在一张椅子上,几個人围着,不容他再去拿了。张太太身不由己,這才跺着脚,连哭带骂,骂個不了。起先說他闲话的那個姨太太,倒楞在一旁呆看,不言不语了。正当胡闹的时候,早有人飞跑送信到道衙门裡去。刁迈彭得信赶来,不用通报,一直进去。因为进门的时候,就听得人說张太太把些家当产业统通烧完,他便三步迈作两步走到灵前,嘴裡连连說道:“這从那儿說起!這从那儿說起!”一见炉子裡還在那裡冒烟,他便伸手下去,抓了一下子,被火烫的手指头生痛,连忙缩了回来。看看心总不死,于是又伸下去,抓出一叠四面已经焦黄,当中沒有烧到的几张契纸,字迹還有些约略可辨。刁迈彭一面检看,一面连连跌脚,說道:“這又何必!”看了半天,都是残缺不全,无可如何,亦只有付之一叹,然后起身与张太太相见。
此时张太太早哭得头发散乱,哑着喉咙,把這事的始末根由诉了一遍。诉罢,又跪下磕了一個头,跪着不起来。刁迈彭再三让他站起,他总是不肯起,口口声声要求刁迈彭作主。刁迈彭一想:“他们都是一般寡妇,沒有一個作主的。若论彼此交情,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可以管得他的家事的。”于是也就不避嫌疑,满口答应,又說:“大哥临终的时候,我受了他的嘱托,本来就想過来替他料理的,一来這两天公事忙,二来因为大哥過去了才不多几天,還不忍說到别事。如今既然嫂嫂這裡弄得吵闹不安,那亦就說不得了。”张太太听了,自然是千感万谢,忙又磕了一個头,磕头起来,便請刁大人到屋裡来,拿柜子指给他看,說:“我們军门几十年辛苦赚得来的,明天就請大人過来替他理個头绪。应该怎么個用头,就求大人斟酌一個数目,省得我嫂子受人的气。”刁迈彭道:“這件事不是光理個头绪就算完的,依我兄弟的愚见,总得分派分派才好。大哥身后掉下来的人又不止你嫂子一個,如果還像从前和在一起,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兄弟明天過来,自有一個办法。”张太太一向是“惟我独尊”的,如今听說要拿家当分派,意思之间,以为:“這個家除了我更有何人?”便有点不高兴。
当下刁迈彭回到自己衙门,独自盘算着,說道:“這位军门,他的钱当初也不晓得是怎么来的,如今整大捧的被他太太一齐往火裡送。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挣了這分大家私,死下来又沒有個传宗接代的人,不知当初要留着這些钱何用!我刚才想要替他们大小老婆分派分派,似乎张太太心上還不高兴。唉!我這人真正也太呆了!替他们分派之后,一個人守着十几万银子,各人干各人的,這钱岂非仍落他人之手。我明天何不另想一個主意,等到太太出面,把些小老婆好打发的打发几個,打发不掉的,每人些须少分给他们几個,余下的,一齐仍归太太掌管。如此办法,少不得他太太总要相信我。以后各事经了我的手,便有了商量了。”转念一想,“凡事不能光做一面,总要两面光”,必须如此如此方好。
主意打定,第二天止衙门不见客,独自一個溜到张家,先到大厅上见了张守财的几個老差官。晓得這班人都很有点权柄,太太跟前亦都說得动话的。刁迈彭便着实拿他们抬举,又要拉他们坐下谈天。几個老差官因他是实缺关道,又是主人把弟,齐說:“大人跟前,那有标下坐位。”刁迈彭道:“不必如此說。一来,诸位大小亦是皇上家的一個官;二来,你们太太托了我要替他料理料理家务,有些事情還得同诸位商量。现在跟前沒有别人。我們還是坐下好谈。诸位不坐,我亦只好站着說话了。”众人至此无奈,方才一齐斜签着**坐下。
刁迈彭先夸奖诸位如何忠心,“军门過去了,全靠诸位替他料理這样,料理那样。”又說:“诸位跟了军门這许多年,可惜不出去投标投营。有诸位的本领,倘若出去做官,還怕不做到提、镇大员,戴红顶子嗎。”随后方才說到自己同军门的交情:“如今军门死了,无人问信,我做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人家說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此时,众人已被刁迈彭灌足米汤,不由己的冲口而出,一齐說道:“大人是我們军门的盟弟,军门過去了,大人就是我們的主人,谁敢說得一句什么!要是有人說话,标下亦不答应他,一定揍他。”刁迈彭哈哈大笑道:“就是說什么,我亦不怕。我同军门的交情非同别個,要是怕人說话,我也不往這裡来了。”說罢,就往上房裡跑。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回头說道:“诸位都跟着军门出過力,见過什面的人。我今天来到這裡,要同军门的太太商量:现在我奉到上头公事,要添招几营人,又有几营要换管带。我看来看去,只有诸位是老军务,目前就要借重诸位跟我帮個忙才好。”
众人一听刁大人有委他们做管带的意思,指日便是個官了,总比如今当奴才好,便一齐請安,“谢大人提拔”。然后跟着同到上房,见了张太太,照例請安,劝慰一番,然后又提到替他料理家务的话。此时一众差官都当他是好人,见他同太太讲话,并不生他的疑心,把他送到上房之后,便一齐退到外面,候着站班恭送。
刁迈彭见跟前的人渐渐少了,方才把想好的主意說了出来。张太太一听,甚中其意,连忙满脸堆着笑,說道:“到底我們军门的眼力不差,交了這些個朋友,只有大人一位可以托得后事的。”說着,又叹气道:“我們军门一條命送在這班狐狸手裡!依我的意思,一齐赶掉,一個钱也不给他们。”刁迈彭道:“這是断断乎不可,钱是要给几個的。”张太太默默无言。刁迈彭又讲到:“這班出過力的差官,很有几個有才具的。兄弟的意思,想求嫂子赏荐几個,等兄弟派他们点差事,帮帮兄弟。横竖又不出门,府上有事,仍旧可以一喊就来的。”张太太道:“這是大人提拔他们。大人看谁好,就叫谁去。军门過世之后,公馆裡亦沒有甚么事情,本来也要裁人。如今一得两便,他们又有了出路,自然再好沒有了。”
刁迈彭辞别回去,第二天办了五六個札子,叫人送到张府上。那札子便是委這几個差官当什么新军管带的。凡是张府上几個拿权老差官,都被他统通调了去。這般人正愁着军门過世以后绝了指望;如今凭空裡一齐得了差使,更胜军门在日,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后,這班人便在刁迈彭手下当差。刁迈彭却自从那日起,一直未曾再到過张府,后文再叙。
且說张太太自从听了刁迈彭的话,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块儿吃饭,說话异常亲热。从前這班姨太太出出进进都要打太太的床前走過,如今太太也不拿他们防备了,便在中间屋裡另开了一個门,通着后头,预备他们出进。太太又說:“我們现在都是一样的,還分甚么大小呢。”一班姨太太陡然见太太如此随和,心上都觉得纳罕。毕竟這班小老婆几個是好出身?从前怕的是老爷,是太太,如今老爷已死了,太太也沒有威风了。有几個安分守己的,還是规规矩矩,同前头一样,有几個却不免有点放荡起来,同家人小厮嘻嘻哈哈。有时和尚进来参灵,或是念经念的短了,或是声音不好听了,這些姨太太還排揎他们一顿。后来,過了半月,借着到庙裡替军门做佛事,就时常出去玩耍。太太非但不管他们,倒反劝他们出去散心,說:“你们都是一班年轻人,如今老爷死了,還有什么指望,有得玩乐得出去玩玩。不比我自从遭了老爷的事,就一直有病,那裡有玩的兴致呢。”自那日起,张太太果然推头有病,不出来吃饭。一班姨太太见他如此,乐得无拘无束,尽着性儿出去玩耍。太太睡在家裡,一问也不问。张府中照此样子,已经有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刁迈彭竟其推称有公事,一趟未曾来過。又不时把他新委的几個张府上的差官传来谕话,說:“我這一阵因为公事忙,未曾到你们军门家裡。自从军门去世之后,留下這些年轻女人,我实在替他放心不下。你们得空,還得常常回去,带着招呼招呼,也好替我分分心。”众人一齐答应称“是”。背后私议,齐說:“刁大人如此关切,真正是我們军门的好朋友!”
又過两天,正是初一,刁迈彭到城隍庙裡拈香,磕头起来,說是:“神桌底下有张字帖似的,看是什么东西。”便有人拾了起来,递到刁迈彭手裡,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裡一藏,出来上轿。此时那一班差官都跟来看见。刁迈彭回到衙中,脱去衣服,吩咐左右之人一齐退去,单把那班差官传进来,拿這帖给他们看。又是埋怨自己,又是怪他们,說道:“我再三的同你们說,我這阵子公事忙,不能常常到你们军门公馆裡去。况且现在又不比军门在日,公馆裡全是班女人,我常常跑了去亦很不便。所以再三交代你们,叫你们时常带着回去招呼招呼,为的就是怕闹点事情出来,叫人家笑话。也不必实有其事,就是被人家造两句谣言,亦就犯不着。你们不听我的话,如今如何!被人家写在匿名帖子上头!這個写帖子的人也是可恶!什么事情不好說,偏偏要說他们寡妇家的事情!我总得叫县裡查到這個人重办他一办。這個帖子幸亏是我瞧见,叫他们拾了起来,倘若被别人拾着人,传扬出去,那时候名气才好听呢!”
刁迈彭一头說,众差官一面应“是”,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内中有两個识字的,只得把上写的四句诗念给众人听道:“芜湖城裡出新闻,提督军门开后门,
日日人前来卖俏,便宜浪子与淫僧。”
那两個差官毕竟是武夫,字虽认得,句子的意思究竟還不懂。念完之后,楞住不响。刁迈彭特地逐句讲给他们听過,然后大家方才明白。内中就有一粗卤的,听了這些言语,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气愤愤的說道:“這是怎么說!這是怎么說!我們军门做了這们大的一個官,倒叫他死后丢脸!這件事标下倒有点不服气!近来半個月,我們太太有病,睡在屋裡不出来,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闹的。太太病了,沒有人管他们,就闹得无法无天了。大人,說不得,我們军门死了,知己朋友可以帮着替他料理料理家务的,只有你老人家一位。标下在這裡替你老人家跪着,总得求你老人家替他管管才好!”于是一齐跪下。刁迈彭看了,皱着眉头說道:“這事情闹的太难为情了,叫我亦不好管啊。也罢,等我慢慢的想個法子。你们且出去,一面打听打听,到底怎么样,一面访访那個写匿名帖子的人到底是谁,查得人头,我也好办。况且這帖子既然被我拾着一张,看来总不止一张,外面一定還有,你们姑且留起心来。”众差官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
有两個回到公馆裡把這话禀告了张太太。张太太听了,一声不响。歇了半天,方說:“我自己的病還不晓得怎样。那裡有工夫管他们!你们姑且出去查查看,查到了什么凭据,告诉我說,我再来问他们。”差官退出,因见太太并不追究此事,心中俱各愤愤,齐說:“军门死了,怎么连個管事的人都沒有了!尽他们无法无天,這還了得!”
于是又過两天,那两個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馆裡吃茶回来,将近走到辕门,忽见照壁前有许多人在那裡围住了看。他俩亦就停止了脚,看他们看些什么。原来墙上帖着一张字帖,众人一头看,一头說,一头譬解,也譬解不的当。你道如何?原来那张字帖正与前天刁大人在城隍庙裡拾着的一样,不過第二句“提督军门开后门”一句,改为“大小老婆开后门”,换了四個字了。這两個差官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一腔热血,大抱不平,也不顾人多拥挤,立时迈步上前,把字帖揭在手中,并不回到道衙门,拿了字帖,一直径到张公馆上房,叫老妈禀报,說:“有要事面回太太。”太太便唤他们进见。那两個差官见了太太,一言不发,把個字帖往太太面前一送,說一声“太太請看”!太太瞧了,佯作不知,還问:“上头說的是些甚么?”差官道:“上回刁大人照這样的字已经见過一张了,标下就来回過太太,請太太管管這些姨太太,少教他们出去,弄的声名怪不好听的。太太說:‘沒有工夫管他们。’如今好了,连太太的声名也被他们带累上了!”太太着急道:“怎么有我在上头?”差官道:“這第二句可不是连太太也被着他们糟蹋了么。”
太太看了一遍,還是不懂,叫帐房师爷来讲给他听,方才明白。等到明白之后,這一气真非同小可!登时面孔一板,两脚一顿,也不顾有人沒人,蓬着個头,穿了一身小衣裳,也不及穿裙子,一跑跑到军门灵前,拍着灵台,又哭又骂,数說:“老爷在世,吃了皇上家的钱粮,不替皇上家办事,只知道克扣军饷,弄了钱来讨小老婆。人家讨小老婆,三個五個,也尽够的了,你偏一讨讨上几十個。又不是开窑子,要這群狐狸做什么用!如今等你死了,留下這班祸害,替你换了顶戴還不算,還要拿我往浑水缸裡乱拉,连我的名声也弄坏了!”一面够說,一面回头叫人:“替我把刁大人請了来。他是军门的好兄弟,军门死了,他索性门也不上了!我們這裡的事,他一管也不管了!到底我們這裡大小老婆,那一個开后门,那一個卖俏,那一個同和尚往来,他是地方官,可以审得的。横竖我是一直病着,连房门都沒有出,是瞒不過人的。将来审明白了那個狐狸干的事,我同那個拚命!倘若审不出,我情愿自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住在這裡,弄得名声被别人带累坏了,我却犯不着!”說着,又叫人去催刁大人,說:“他为什么還不来?他不是军门的好朋友嗎?军门死了,他竟其信也不问了,活的不要管,问他对得住死的嗎!”
正吵着,刁大人来了。一只脚才跨进门,张太太已经跪下了,口口声声“請大人伸冤!大人倘若不替我伸冤,我今天就死在大人跟前!”說完,从袖筒管裡一把烁亮雪尖的剪刀伸了出来,就在面前地下一摆。刁迈彭见了,连连摇手,道:“快别如此!快别如此!有话起来說,我們好商量。我受了大哥临终时候的嘱托,我赛如就是他的顾命大臣一样,還有什么不尽心的。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起先张太太還只是跪着不起来,后来听见刁大人答应了他,方才又磕了一個头,从地下爬起,就在灵前一张矮脚杌子上坐下。刁迈彭亦即归座。
张太太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话說了一遍。刁迈彭道:“這事原难怪大嫂生气。大娘一直有病,睡在家裡,如今忽然拿你带累在裡头,自然你要生气。但是這事情关系府上的大局,传扬出去各声不好听,而且也对不住死的大哥。依兄弟愚见:還是請大嫂训斥他们一番,等他们以后收敛些就是了。”差官插口道:“头一回大人拾着那张帖子,标下就赶回来告诉太太說:‘請太太管管他们,不准他们出去,’太太不听。如今果然闹到自己身上来了。”刁迈彭道:“是啊,当初我交代你们,也为的是這個。”张太太道:“我从前不管他们,是拿他们当做人,留他们的脸;如今闹到這步田地,大家的脸亦不要了。大人若是肯作主,对得住死的大哥,想個法子安放安放這些狐狸;若是不能,我就死了让他!”說着,伸手拾起剪刀来,就想抹脖子,急的众人连忙抢下。
刁迈彭装做沒主意,向众人道:“這事怎么办呢?”众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得主意。张太太又只是催着问刁大人:“到底怎么?”后来還是那個来送信的差官心直口快,帮着說道:“军门過世之后,只有太太是一家之主,不要說是自尽,就是要往别处去住也是万万不能的。”张太太道:“留着我在這裡受气!人家做了坏事,好一齐推在我的身上!既然不准我死,我无论如何,断然不能再同這班狐狸住在一块儿的!”差官道:“太太說到這步田地,料想是不能挽回的了。现在沒得法想,只好求大人把這些姨太太都叫出来问问:谁是安分守己的谁留下,以后跟着太太同住;既然住下,就有得服太太规矩。倘若不情愿的,只好請他另外住,免得常在一块儿淘气。”张太太道:“這些人我是一個合不来的!”刁迈彭道:“好是好,坏是坏,不可执一而论。就是叫他们另外住,也得有個章程给他们,不是出去之后,就可以任所欲为的。”
张太太道:“什么章程!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私房,還怕不够吃用。公中的钱,那是一個不能动我的。不愿意,尽管走!从前我沒有来的时候,小老婆听說也打发掉不少了,沒有甚么稀罕!后来這几年,幸亏有我替他管得凶,所以沒闹甚么笑话。如今军门過了世,還沒不断七,他们就一個個的变了样子!刁大人若看把兄弟分上,這班狐狸办都可以办得的,如今還要拿出钱来送给他们,那却万万不能!”刁迈彭听毕,凑近一步,說道:“這话做兄弟的岂有不知。但是如此一做,被别人瞧着,好像我們做事過于刻薄,不如好好的叫他们另外去住。回来兄弟放個风声给他们,并且不要他们住在這裡芜湖地面上才好,叫他们远远的,我們看不见,听不着,說句不中听的话,就是他们跟了人逃走,也不与我們相干,以后我們倒反干净。大嫂意思以为何如?但是姨太太听說一共還有头二十位,……”张太太道:“還有十八個。”刁迈彭道:“也得做几起慢慢的分派,不是一天可以去得完的。况其中果有一二安分守己的,也不妨留两個陪伴陪伴自己。兄弟今天先把几個常常爱出去玩的替你打发掉,其余的過天再来。”张太太一听他话有理,便也点头应允,不作一声。
刁迈彭于是回過脸,朝着众人說道:“我同你们军门是把兄弟,有些事情虽然我也应该管得;然而今天之事,一张匿名帖子也作不得凭据。我如今并不拿這帖子上說的话派谁的不是。不過一样:现在军门已经過世,太太便是一家之主,太太說的话,无论谁都不能违拗的。各位姨太太既然不服太太的规矩,爱出去现耍,以致把太太的名声连累弄坏,這便是各位姨太太的不是。太太发過誓,不能再同各位姨太太住在一处,我劝来劝去,劝不下来。這是天长日久之事,倘若今天說和之后,明天又翻腾起来,或是闹得比今天更凶,叫我旁边人也来不及。所以我替他们想,也是**住的好。现在有我做個当中人,也决计不会克苦了他们。我今天先替大家分派停当:愿意去的,尽半月之内,各自另外去住。倘若半月之后不走,便是有心在這裡陪伴太太,太太亦并不难为他,一样分钱给他使,但是永远不得再出大门。叫他们想想看,還是走那條路的好。”张太太道:“走的人一家给他多少,亦請刁大人吩咐個数目。”刁迈彭道:“這要太太吩咐的。”张太太不肯,一定要刁大人說。刁迈彭无奈,只得說道:“今天我来分派,无论走的同不走的,总归一样。至于走不走,听便。各人衣服、首饰仍给本人。每人另给折子一個,就把大哥所有的当铺分派均匀,每人写明:当本三万,只准取利,不准动本。另外每人再给一千银子的搬家费,不去的不给。”
张太太意思似乎太多。刁迈彭道:“出去之后仍是军门的人,军门有這分家当在這裡,不好少他们的。”說完,又对来的两個差官說道:“你俩暂且在這裡伺候两天。那位姨太太要走,我不便当面问他们,他们也不便对我說。今天請帐房先生把当铺裡官争的一齐约好,赶把利钱折子写给他们。谁要走,有你们在這裡,也好帮着招呼招呼;不走的,再等我来同你们太太商量安置的法子。”
刁迈彭說先了一席话,便即起身告辞。他說话时,一众姨太太在孝幔裡都听得明明白白。有两個规矩的,早打定主意不出去。有两個尖刁的,听了不服,說道:“我偏不走,看他能够拿我怎样!”后来转念一想,“太太的气,从前也受够了。如今有了三万银子的利钱,又有自己私房,乐得出去享用,无拘无束。”因此也就不闹。又有些本来不打算出去另住,听了旁人的挑唆,或是老妈、丫环的窜掇,也觉得出去舒服些。因此愿意**另外住的,十八位之中倒有一十五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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