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奇异老人
他虽然又是一個晚上沒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過一個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個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還在他怀裡,他发誓要将這個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裡,黑漆的门,上面還有招牌,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過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沒有开口說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已见過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個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請我喝喜酒吧?”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裡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個家了?”
现在当然還太早。可是一個男人只要自己心裡有了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落叶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個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时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裡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個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還有张英风那么样一個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们眼中看来,不肯安分地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人,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沒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這個老人多添一分悲哀。
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胸,眼睛裡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這裡来,可真是找对了人。”
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
“最多一個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個时辰后再来拿。”
“我能不能在這裡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在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我旁边瞧着。”這是他的规矩。
在做這件事的时候,他說的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沒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個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個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坐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不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這裡来等差事做的。泥瓦匠、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轿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裡看来虽是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儿去,因为坐错了地方,就沒有差事。
這就叫作“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的,他也懂得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了個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茶。
在這裡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個大钱。
京城裡的大爷讲究气派,八個大钱当然沒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個“花麻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個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裡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這两個人的神情却很奇怪,眼神更奇怪,两個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两個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一個,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沒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嵘,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
年纪较轻的一個,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睛裡,竟布满了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沒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這两個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個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
他嘴上多了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
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沒听见過這名字,其实他当然听過的。
江湖中沒有听過這名字的人,只怕還很少。“开天掌”卜巨,威震川湘,正是川湘一带三十六帮悍盗的总瓢把子,龙头老大。
卜巨眼角已在跳动,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可是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
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這匣子裡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
他打开匣子,裡面竟赫然摆着三块晶莹圆润、全无瑕疵的玉璧。
陆小凤是识货的人,他当然看得出這三块玉璧,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還是摇了摇头,道:“這些东西我也沒见過。”
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沒见過,能亲眼看见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這就是你的!”
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這三块玉璧,换你的三條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话,你决定是答应?還是不答应?”
陆小凤笑了。這两個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们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地的江湖朋友,身上沒有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勿论。”听到魏子云說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個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沒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
一枚毒蒺藜。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蒺藜。
在阳光中看来,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還藏着七根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還是打入血管裡,都必死无疑。
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
他也的确有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的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风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
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沒有用!”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過是给我看看而已。”
唐天纵道:“能看见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
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裡,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
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蒺藜立刻凭空弹起,只听得“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沒入木,看来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
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沒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
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璧,再加上一條命,你换不换?”
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
唐天纵冷笑。
陆小凤慢慢地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得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這两個人纠缠下去,這已是他最后一條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沒有?”
陆小凤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璧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裡。
卜巨展颜道:“你换了?”
陆小凤道:“不换。”
卜巨变色道:“不换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璧?”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說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来,我的時間一向很宝贵。”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這次唐天纵也沒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却好像還是沒看见,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過我有我的條件。”
卜巨忍住怒气,道:“什么條件?”
陆小凤道:“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個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條。”
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
只听“啵”的一响,卜巨的手裡忽然多了個茶壶,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的紫缎长袍,他居然沒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裡的。
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過去,谁知却抓到了這個茶壶。
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裡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沒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茶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
卜巨還想追過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裡在“咝咝”地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人点了穴道。
陆小凤是几时出手的?
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地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個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說過,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還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
一個人施施然走进来,头颅光光,笑得就像是個泥菩萨:“和尚說的一向都是老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陆小凤并沒有看见老实和尚。他若看见了,心裡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沒看见,但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個人在那裡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
只可惜陆小凤這個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茶,就绝不肯站在别人门外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個人”還沒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裡许了個愿,只要泥人张還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個月之内绝不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還好好地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還活得愉快得多。因为那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了手。一個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愈来愈少,赚银子的兴趣却愈来愈大。
赚钱和花钱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還沒有忘记在心裡提醒自己——三個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瘾的,喜歡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沒有忘记提醒自己,他還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裡拿着蜡像。
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都会不高兴的,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空手裡多了张银票后,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了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
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條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裡,若能到這條巷子裡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裡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绝不会說谎,更不会骗他。可是這個蜡像的脸却偏偏就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沒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和地位,在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說泥人张把蜡像弄错了,那简直比打他一记耳光還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裡却很难受。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這條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裡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條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
泥人张见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裡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還替人刻图章,画喜神。
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沒有抬。
屋裡的窗子虽多,却還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一张脸几乎已贴在桌子上。
陆小凤故意咳嗽两声,老人沒有反应,陆小凤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老人還是沒有抬头,也沒有动,连手裡的刀都沒有动。
刀不动怎能刻图章?
难道這老人也已遭了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想扳過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這老人却忽然开了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
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個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
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個换回来!”
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替那凶手背黑锅,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還原的,并沒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個。”
他慢慢地走過来,眼睛盯在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裡的刀放了下来,才慢慢地回過头,道:“你在說什么?我不懂。”
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這老人的脸,這個泥人张,竟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個。
他一口气几乎憋死在嗓子眼裡,過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
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
陆小凤道:“刚才的那個人呢?”
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說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這地方连個鬼影子都沒有。”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個烂桃子在嘴裡。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還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裡的蜡像,忽然道:“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裡?”
陆小凤立刻问道:“你看见過這個人?”
泥人张道:“沒有。”
陆小凤道:“你沒有见過這個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
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沒有看见過关公,也一样能捏出关老爷的像来!”
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這個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张笑道:“這次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来捏這個像的?”
泥人张道:“就是這個人。”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個泥人,道,“他来的时候,我手上正好有块泥,就顺便替他也捏了個像,却忘了拿给他。”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這泥人的头,他還是沒有看见他最想看的這张脸。
泥人张還在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一個人年纪大了,脑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记了這样,就是忘记了那样。”
陆小凤忽然笑道:“你脑筋虽然不好,运气却好极了。”
泥人张道:“什么运气?”
陆小凤道:“你若沒有忘记把這泥人交给他,你就少赚了五百两银子。”
泥人张眼睛裡也发出了光,道:“现在你能让我赚五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只要你把這泥人给我,五百两银子就已赚到了手!”
泥人张已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立刻把手裡的泥人送到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刚想去接,突听“嘣”的一声轻响,泥人的头突然裂开,七八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這泥人裡竟藏着筒极厉害的机簧暗器,距离陆小凤的咽喉還不到两尺
两尺间的距离,闪电般的速度,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七根见血封喉的毒针
看来陆小凤這次已死定了
无论谁在這种情况下,都已死定了,這样的距离、這样的速度、這样的暗器,天上地下,绝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躲過去。
這一次暗算,显然已经過深思熟虑,不但已十拿九稳,简直已万无一失
就连陆小凤也万万躲不過去。
可是他并沒有死,因为他手裡還有個蜡像。“嘣”的一响,机簧发动时,他的手一震,手指弹出,蜡像就从他手裡跳了起来,恰巧迎上了這七点寒星。
毒针打在蜡像上,余力未尽,蜡像還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蜡像虽然打不死人,他還是吃了一惊。
就在這时,泥人张已凌空掠起,箭一般蹿出了窗户,等到陆小凤发现时,他的人已在窗外。
這“泥人张”的反应居然也不慢,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刚蹿出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呼声很短促,其中還夹着“砰”的一声响,就好像有样东西重重地撞在木头上。
响声過后,呼声就突然停顿。陆小凤赶出去时,他的人已倒在院子裡,像是已晕了過去。另外有個人站在他旁边,用一双手抱着头,却是個光头。
陆小凤叫了出来:“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摸着头,苦笑道:“看来和尚的名字已经应该改了,应该叫作倒霉和尚!”
陆小凤道:“和尚几时倒了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怎么会有人把脑袋硬往和尚的脑袋上撞?”
就在這片刻间,“泥人张”脑袋上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块。
陆小凤又好笑,又奇怪,他当然知道两個人的脑袋是绝不会凑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实和尚为什么要帮他這個忙。
老实和尚還在摸着头,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脑袋還硬。”
陆小凤笑道:“所以和尚虽然倒霉,泥人张却更倒霉。”
老实和尚道:“你說他是泥人张?”
陆小凤道:“他不是?”
老实和尚道:“這人若是泥人张,和尚就是陆小凤了。”
其实陆小凤当然也知道這個泥人张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個真的泥人张为什么要把蜡像掉了包来骗他。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长得不漂亮,却也曾来找泥人张捏過一個像。”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认得泥人张!”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個像?”
陆小凤笑道:“却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這四條眉毛来?”
老实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條眉毛,他也绝不会捏少一條,连一根都不会少,只可惜他现在已只能等着别人替他捏像了!”
陆小凤皱眉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刚才是从后面绕過来的,后面有口井。”
陆小凤道:“井裡有什么?”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我劝你還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裡当然有水。可是這口井裡,除了水外,還有血。泥人张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裡的血腥气,才過来看。”老实和尚双手合十,苦着脸說道,“看了還不如不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见的是四個死人,现在陆小凤也看见,泥人张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裡。
陆小凤一直沒有开口,他不想在老实和尚面前吐出来,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现在他才知道,他看见的两個泥人张,原来都是冒牌的。
第一個冒牌泥人张只管将蜡像调包,嫁祸给西门吹雪。若是陆小凤不上当,就一定会再来的,第二個泥人张就等在那裡要他的命
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连环毒计,一计不成,计中還有计。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运气還算不错,居然還能活到现在。
老实和尚却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說過,你霉气直透华盖,一定要倒霉的!”
陆小凤道:“我倒了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你什么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来捏像,這难道還不算倒霉?”
陆小凤看着他,道:“就算我是来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干什么来的?”
老实和尚好像被问住了,半天說不出话来。
幸好就在這时,那個头已被撞肿的“泥人张”忽然发出了呻吟。
他们到后院来的时候,当然沒有忘记把這個人也一起带来。
老实和尚松了口气,道:“看样子他总算已快醒了,和尚总算沒有把他撞死!”
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本来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实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過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這种想法,岂非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地方岂非也不错,至少還可以遇见几個老朋友,何况,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千万不能跟這個人斗嘴,千万不能……”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经?”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只不過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后下拔舌地狱。”
陆小凤本来還想說话的,却又忍住。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终于已醒,正捧着脑袋,挣扎着想坐起来。
陆小凤看着他,他也看见了陆小凤,眼睛裡立刻露出了恐惧之色,看见了老实和尚后,显得更吃惊。看样子他是认得這個和尚的。
老实和尚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沒有,陆小凤居然也沒有开口。两個人就這么样不声不响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虽然不是真的泥人张,却真的已是個老人。陆小凤知道自己用不着开口,他也该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的。
老人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你们要问的是什么。”
他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被暗算了之后,都一定会盘问对方的姓名来历,是受谁主使的。一個人活到五六十岁,這种道理他怎么会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们要问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說,因为一說出来,我就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虽然已是個老头子,虽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却比年轻的时候更怕死!”
他說的都是实话。一個人年纪若愈大,就愈不想死,所以逞勇轻生的都是年轻人,跳楼上吊也都是年轻人——你几时看见過老头子自杀的?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既然怕死,难道就不怕我們杀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不怕?”
老人道:“因为你看样子就不像喜歡杀人的,也不像要杀我的样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老人道:“我已活到這么大年纪,若连這点事都看不出,岂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道:“這次你错了!”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沒有看错我,我的确不会杀你,但是你看错了叫你来的那個人,你既然沒有杀了我,无论你說不說出他的秘密,都一样必死无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裡又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小凤道:“你当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来,却沒有动。
陆小凤道:“我一向很少杀人,却救過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陆小凤道:“你肯說?”
老人迟疑着,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陆小凤道:“你不妨考虑考虑,我……”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他忽然发现這老人的眼白已变成惨碧色,惨碧色的眼睛裡,却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等他冲過去时,老人的眼角已裂开,但他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变色道:“快說,只要說出他的名字来。”
老人嘴唇动了动,脸上忽然露出诡秘的笑容,笑容刚出现,就已冻结。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干硬如牛皮。陆小凤碰一碰他,就发出“噗”的一声响,声音听来就好像是打鼓一样。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失声道:“這是僵尸木魅散。”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道:“毒散入血,人化僵尸。”
老实和尚道:“难道他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现在才发散?”
陆小凤道:“若不是被你撞晕了,他一出大门,只怕就已要化做僵尸。”
老实和尚道:“所以這一计无论成不成,他都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這么周密的计划,這么大的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
老实和尚道:“为的是要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若是只为了杀我,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实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些!”
陆小凤道:“他们要杀我,只不過怕我挡住他们的路而已!”
老实和尚道:“你认为他们另有目的?”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们付出了這么多代价,要做的当然是件大事!”
老实和尚道:“什么大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菩萨?”
老实和尚道:“菩萨只会听和尚念经,和尚却听不见菩萨的话。”
陆小凤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因为做和尚至少比做陆小凤好,陆小凤的烦恼多,和尚的烦恼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烦恼,我不烦恼,烦恼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声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烦恼多少,都由自找。”陆小凤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上我的。”
天高气爽,秋日当空。陆小凤慢慢地走出巷子,忽然发现有一個人站在巷口,衣饰华丽,脸色苍白,竟是唐门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纵。
他为什么要在這裡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壶的钱他赔了沒有?”
唐天纵看着他,眼睛裡满布血丝,忽然跪下来,向陆小凤磕了三個头。
陆小凤怔住。
——我的條件很简单,你们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個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條缎带。
這條件本是陆小凤自己說出来的,但是他却想不到唐天纵真的会這么样做。
一個像他這么样骄傲的年轻人,宁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肯跪下来磕头。
可是唐天纵却磕了,不但着着实实地磕了三個头,而且磕得很响。
這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竟不惜忍受這种屈辱?为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去找叶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唐天纵已站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說,一個字也不說。
陆小凤只有从腰上解下條缎带递過去,唐天纵接過缎带,回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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