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储秀宫与体和殿
储秀宫与体和殿
“但是還有另外一种味儿,這就更难說了,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這种气味来。不管是谁,只要一迈进储秀宫,下颏必须立刻变圆了。上至皇上、主子、小主,下至太监、宫女,不论是谁,拉着脸,皱着眉,进储秀宫是不行的;心裡憋着個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裡美滋滋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有這种劲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但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和在一起的味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小姐妹们,個個都俊俏、伶俐,由骨子裡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說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现在逛储秀宫的人,逛不到這些味儿了。”
老宫女的话有点凄凉了。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流水落花春去也,她所想念的储秀宫的味儿,已经是歷史的陈迹了。但這种宫廷的情调,是应该让人们知道的。
“我不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她假作振奋起来,爽快地大声說着,“我還是接茬說体和殿吧”。
她想了想继续說:“体和殿也是五间的结构,和储秀宫是门当户对。不過它中间一间是穿堂门,留作朝见的人和伺候的人往来出入的;东两间连在一起,有两個桌子摆在中间,這是老太后传膳的地方。如果遇到节日,穿堂门一间也摆桌子,叫供膳。供膳的气派可就大了,分天、地、人三才来供奉。天一桌,在尽东头的一间;地一桌,在穿堂门内;人一桌,就是老太后自己,在储秀宫内陈设东屋第二间。经常老太后吃饭是在东二间裡。西两间中间有虚扇隔开,這是老太后饭前饭后休息、喝茶、吸烟的地方,冬天地当中摆一個大炭火盆,落地的铜丝罩子,防备炭爆火花崩出来烧了衣服。老太后有個习惯,吃饱了饭就不爱再闻到菜的油腻味,所以饭后经常在西二间来休息。尽西头一间,等于储备室,饭后小解等等都在這裡。总之,老太后早点在储秀宫用,中午、晚上两正餐,多在体和殿。說俗一点,体和殿就等于老太后的外书房和餐厅。”
老宫女像流水似地說了一大片话,其实,储秀宫和体和殿她闭着睛睛也比我睁着眼睛都清楚,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很钦佩她的记忆力。她說话既柔和又清脆,满嘴的京片子,一句一句地送到耳朵裡,可见她是受過相当训练的了。如果闭起眼睛来,听她的谈话,也是一种享受。
值夜
值夜
我的老伴下班后,匆匆忙忙地回家给我熬好了要吃的药。吃過饭后,把桌子四角一围,又要进行我們的品茶谈天了。看起来我們的日子過得多么悠闲啊!看官,您也许不十分了解那时候的北平。惨胜以后,飞来的大员们,抢金子,占房子,娶小老婆子,闹得乌烟瘴气。电灯公司是有名的黑暗公司,每晚上准停电,不抓紧時間吃完饭,黑灯瞎火的连饭也吃不好。秋天,夜渐渐地长了,不摸着黑谈天,我們又能干什么呢?老宫女给我們谈些清宫的琐事,都是在這样暗淡的环境中谈出来的。几句闲言叙過,還是书归正传,听老宫女的叙說吧
她对我家的生活比较熟悉了,相处的感情也有所增加,我对她也就常提些要求了。我說:“請您把老太后从早晨起来直到晚上睡下,一天的情况仔细地說一說,让我們听起来大致有個轮廓,好不好?”
她垂下眼皮想一想說:“要想說清楚老太后早晨起来都干些什么,就必须由头一天的晚上說起。”她从来也不冒失地說话,未曾說话以前,一定要想一想再說,把事情想好了,理出层次来,才有條有理地、有轻重缓急地一句一句地說出来,语言洗练,非常干净。在她說话的過程中,我們一不打搅,二不发问,尽量让她的思路不乱。
她继续着边想边說:“戌正(晚八点)的时候,西一长街打更的梆子声,储秀宫裡就能听到了。這是個信号,沒有差事的太监该出宫了。八点钟一過,宫门就要上锁,再要想出入就非常难了。因为钥匙上交到敬事房,請钥匙必须经過总管,還要写日记档,說明原因,写清請钥匙的人,内务府還要查档,這是宫廷的禁例,谁犯了也不行。所以八点以前值班的老太监就把该值夜的太监带到李莲英的住处,即皇极殿的西配房。经過李总管检查后,分配了任务,带班的领着进入储秀宫。谁迟到是立时打板子的,這一点非常严厉。這时候体和殿的穿堂门上锁了,南北不能通行。储秀宫进门的南门口留两個太监值班,体和殿北门一带由两個太监巡逻。储秀宫东西偏殿和太后正宫廊子底下,各一人巡逻。這是我知道的太监值夜情况。
“以下說說我們值夜的情况。
“我們宫女上夜,主要是在储秀宫内,储秀宫以外的事我們不管。
“一到九点,我們值夜的人就要按时当差了。通常是五個人,包括带班的人在内,人数不太一定。有时姑姑带徒弟练习值夜,有时老太后御体欠安,全凭女带班的一句话,就可能多一两個人。
“到九点,储秀宫正殿的门,就要掩上一扇,通常是掩东扇,因为用水、取东西走西扇门方便。储秀宫专用的水房和御用小膳房在西面。值夜的人有预备好的毡垫子,像单人睡的毡子一样大小,但很厚,可以半躺半坐地靠着。垫子平常在西偏殿墙角裡放着,8点以前,小太监给搭過来准备好。值夜的人,夜裡有一次点心,大半是喝粥吃杂样包子,从11点起轮流替换着吃。
“值夜,我們叫‘上夜’,是给太后、皇上、后、妃等夜裡当差的意思。储秀宫值夜人员是這样分配的:
“一、门口两個人,這是老太后的两條看门的狗,夏天在竹帘子外头,冬天在棉帘子裡头。只要寝宫的门一掩,不管职位多么高的太监,不经過老太后的许可,若擅自闯宫,非剐了不可。這也不是老太后立下的规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法,宫裡的人全知道。
“二、更衣室门口外头一個人,她负责寝宫裡明三间的一切,主要還是仔细注意老太后卧室裡的声音动静,给卧室裡侍寝的当副手。
“三、静室门口外一個人,她负责静室和南面一排窗子。
“四、卧室裡一個人,這是最重要的人物了。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比‘侍寝’跟老太后更亲近的了,所以‘侍寝’最得宠,连军机处的头儿、太监的总管,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儿。她和老太后呆的時間最长,說的话最多,可以跟老太后从容不迫地谈家常,宫裡头大大小小的人都得看她的脸色。‘侍寝’是我們宫女上夜的头儿。她不仅伺候老太后屋裡的事,還要巡察外头。她必须又精明、又利索、又稳当、又仔细,她也最厉害,对我們這些宫女,說打就打,說罚就罚。不用說她吩咐的事你沒办到,就连她一努嘴你沒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会神儿,你等着吧,回到塌塌(下房)裡头,不管你在干什么,劈头盖脑先抽你一顿簟把子,你還得笔管條直地等着挨抽。侍寝的也最辛苦,她沒毡垫子,老太后屋裡不许放,她只能靠着西墙,坐在地上,离老太后床二尺远近,面对着卧室门,用耳朵听着老太后睡觉安稳不?睡得香甜不?出气匀停不?夜裡口燥不?起几次夜?喝几次水?翻几次身?夜裡醒几次?咳嗽不?早晨几点醒?都要记在心裡,保不定内务府的官儿们和太医院的院尹要问。這是有关他们按时贡献什么和每日保平安的帖子的重要依据,当然是让总管太监间接询问。
“夜裡能在储秀宫当差值上夜的侍女都是经過选而又选的。能迈进储秀宫门坎裡的是上等,例如:早晨收拾屋子、擦砖地等等,毛手毛脚的人是进不了储秀宫门坎的;能够贴身给老太后敬烟、敬茶,侍候老太后吃点心,這是上上等;能够在上房值夜的,是经過考察,绝对可靠的,是特等;白天能够给老太后更衣,伺候老太后大小溲,晚上能给老太后洗洗脚,洗澡、擦身上,夜裡能侍寝的,是特特等。能值夜的人都是老太后的亲信,全是特别宠爱的人。很明显,老太后的生活起居,全仗這几個人侍卫着,不经過仔细挑选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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