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有积雪落到她手上,那带着淡红疹印的五指修长,似幽兰展叶,色润如瓷,雪沫半遮半掩盖在那疹印上,当真担得起一句红梅覆雪。
手背沁凉,温瑜却沒抬手抖落那片冰凉,而是看着院墙外的苍茫雪空,露出了自同亲信走散以来的第一抹浅笑。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不是嗎?
她有了暂时的安身之所,也有了联系亲随们的法子。
很快她就可以继续前往南陈,联姻借兵解父王的燃眉之急。
门外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温瑜回過头,一时也猜不准敲门的是何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請进。”
推门掀帘而入的却是那地痞。
他背着光,高大的身形几乎将门口的光亮全挡了去,抬起来看人的一双眸子黑如曜石。
温瑜几乎是本能地绷起了浑身的神经,搭在窗沿处的手也扣紧了几分,整個人看起来纤弱,可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络都是强按着戒备的姿态。
两人共处一室的气场,仿佛是两头独自占山为王的猛兽被强行放到了一起。
只不過一头在佯装示弱,另一头在步步紧逼着探寻。
温瑜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怯弱无害,小声问:“您有什么吩咐嗎?”
說罢還掩唇咳嗽起来。
心下却思索着,总不能是因为饭后她沒收拾碗筷要教训她吧?
她那时想收来着,但那地痞吃完饭,自個儿就把桌上的碗筷全捡走了,她便沒好追上去抢着干活儿。
萧厉看出了立在窗前的人整個人都紧绷着,只是不知是源于害怕,還是源于别的什么。
那搁在窗沿上的手,手背落着的薄雪化开,融成了冰凉的水渍,从指节的缝隙间淌下,抵于窗木的指尖泛着冻红,无端地惹眼。
萧厉皱了一下眉,目光并未在她身上過多停留,抬脚走向屋角的那只箱笼,說:“我拿身衣裳。”
温瑜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麻了一下,连眼底都透出了几分错愣。
她眼睁睁地看向那地痞走向屋角,掀开箱笼盖子取出了一身明显属于男子的衣物,再抬脚往外走去。
行至门口处,不知为何又停住了步子,回头看她一眼,颇为冷漠地道:“我娘心慈,叫她知道你吹着寒风做绣工弄病了,少不得自责,家裡不短那点炭火。”
言罢便放帘离去。
温瑜還在错愣中沒回過神来,她视线尤为迟缓地落到了那张不大的木床上。
這间屋子其实是那地痞的房间?
這個认知的冲击力太大,让温瑜脑子有些发懵。
她听见那地痞在外边冲萧蕙娘喊了一声:“娘,我今晚不回来了。”
裡屋响起萧蕙娘的回复声,让他雪天路滑多当心。
随即便是那地痞走远的脚步声,很快外边的院门打开又合上,显然是那地痞已出门去了。
温瑜整個人杵在原地木了好一会儿,才似想驗證什么一般,掀帘出了屋子。
萧蕙娘在裡屋歇着,堂屋裡并沒有人,温瑜推门去了院中,鹅毛似的大雪连成了網朝地上盖,上午瞧着不過才覆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眼下踩上去,已能听到“咔吱”声,院中水缸的缸沿上积雪厚得像是搭了一條白狐裘领子。
温瑜在风雪中凝望整個院落,却只瞧见了一個用作厨房的偏棚。
這個家裡,似乎当真沒有多的房间了。
温瑜不由回身看向火塘子旁的那张躺椅,秀眉蹙起。
所以……前两夜,那地痞都是在那张躺椅上将就着睡的嗎?
萧厉到赌坊已近申时,他带着斗笠,還是被吹了一脖子的雪。
在赌坊外嗑着炒瓜子同人唠嗑顺带放风的汉子一瞧见他,立马把瓜子扔回了盘子裡,迎了上去:“萧哥,你来了!”
萧厉摘下斗笠扔给他,抹了一把后颈的雪继续往裡走,问:“裡边怎么样?”
汉子摇头,往左右睇了一眼,才压低嗓音說:“不太妙,王庆那鳖孙一直在东家跟前给您上眼药呢,說您是收了陈癞子的贿赂,才故意放跑陈癞子的。谁不知道他心裡那点算盘,還不是看宋大哥从把头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想借陈癞子的事发作,跟您争把头的位置呗!”
萧厉轻嗤:“他眼裡也只瞧得见這点东西了。”
汉子脸色却還是不见明朗,說:“但我瞧着东家脸色也不太好看,方才還唤账房先生去了楼上。”
萧厉听到此处略一敛眉,那汉子還要再說什么,萧厉抬手示意他打住了话头。
汉子一抬眼,才发现前方大堂入口处,一群本聚在一起吃酒划拳的汉子忽地齐刷刷朝他们看来。
其中一蓄短须的汉子更是踢开板凳,抱臂站起,眼带挑衅地盯着萧厉。后边一群喽啰也有样学样的站了起来。
不是王庆那厮是谁。
汉子顿时有些担忧地朝萧厉看了一眼,低声說:“东家還在楼裡呢,他想做什么?”
萧厉沒做声,只在看向对面时,脸上才露出了那惯用的佻达轻浮的笑来:“今日雪大,我为着替东家收债,在外边东奔西走了大半日,庆哥带着手底下一众弟兄在楼裡吃酒赌钱,风吹不着雪也冻不着,真是羡煞我也。”
王庆面皮抽搐,却勉强忍下了怒意,只讥诮撂话道:“我知晓萧老弟你嘴皮子功夫了得,但你受贿放跑陈癞子這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且留着你那嘴皮子,去同东家說吧!”
萧厉痞懒笑了笑,說:“我自是会东家解释,也省了有的人背地裡搬弄是非。”
“你!”王庆抱臂的手放了下来,眼裡有凶气,他身后的喽啰们也面色不善。
跟在萧厉身后的汉子忙大喊:“怎么着,是趁老子其他弟兄们還在外边收债沒回来,想来個以多欺少啊?”
萧厉从盛炒货的托盘裡捡起颗蜜橘,在手上轻抛了两下,懒洋洋看向对面,笑說:“怎就不是看着快過年了,想给他们萧爷磕個头呢?”
說时迟那时快,王庆面上刚浮现怒意,萧厉手上的蜜橘便已直直朝着他面门砸了去。
王庆偏头去躲,萧厉手撑着木栏杆一跃,人便进了大堂内厅,有喽啰不自量力去扑他,叫他按住后脑勺往下一摁,那喽啰的脑袋当即在桌子上磕了“哐当”一声大响,松手时人已倒地,脑门血流不止。
萧厉侧头避开一個喽啰挥来的板凳,抬肘击得对方踉跄着扑远,又一脚踹飞一個试图拔刀的喽啰,還是如闲庭信步一般朝着王庆逼近,语调也很是随和:“别急,想给你们萧爷磕头,一個一個来,都有份。”
喽啰们已经不太敢上前了,随着萧厉一步步走近,他们便往后缩。
王庆自觉丢脸,恨得牙根都痒痒,拍案道:“给老子一起上!”
一群喽啰举着刀棍再次扑向萧厉,萧厉将堂中一條板凳横踢過去,撞在跑在最边的几名喽啰膝上,瞬间又倒了一片人。
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终惊动了楼上的人。
楼裡的管事出现在二楼楼台木栏处,喝道:“吵嚷什么?东家在看账呢!”
手持刀棍的喽啰们顿时不敢再造次,拿眼瞥王庆,王庆做了個退下的手势,他们才纷纷退了回去。
萧厉扬起一张俊逸得带了几分邪气的脸,冲那管事笑說:“掌柜的,這可怨不得我,我是回来向东家报账呢,哪料庆哥這么见外,非要手底下的弟兄们给我磕头行拜年礼。”
那嘴角飘着两撇细小胡子的管事并不接话头,只說:“东家在房裡等你呢,上来吧。”
萧厉爽快应了声,抬脚便往楼上走去,目光在背光处才完全阴翳了下来。
楼下這么大动静,东家不可能才听到。
早不制止,晚不制止,非要等到他差点打得王庆手底下那群喽啰满地找牙的时候再制止,這是给王庆留脸面呢,否则今后王庆在整個赌坊還怎么混?
那东家默许王庆摆下這阵仗的本意,便是想借王庆先杀杀他的威风。
走上二楼时,萧厉眼底所有的阴翳都已隐了去,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依旧是平日裡痞裡痞气的模样。
八字须掌柜带他走到雅间前,抬手叩了两下门,恭敬道:“东家,人带来了。”
裡边传来一道儒雅的嗓音:“进来。”
掌柜的推开门,示意萧厉进去。
萧厉抬脚迈进,面上透着几分似沉不住气的隐怒,开口便道:“东家,您今日可瞧见了,那王庆带着手下弟兄,非要发难于我。”
半点也沒有将方才的事当做哑巴亏咽下的意思。
赌坊东家姓韩,是個四十出头的干瘦中年男人,听得他抱怨,对着账簿头也不曾抬,只问:“你吃亏了么?”
萧厉便笑:“那哪能呢!”
赌坊东家這才抬起眼,指了几案对面的一张圈椅,說:“坐。”
萧厉也不推搪,走過去直接大喇喇坐下了。
赌坊东家說:“你十五岁那年,跟着宋钦到我赌坊做事,如今也有六年了,你是宋钦一手带出来的,论打,整個赌坊沒人比你更能打,這些年办事也漂亮,按理說宋钦退下去后,這空出来的把头位置,我该给你。”
他說到此处顿了顿,盯了萧厉一会儿才說:“但王庆也是赌坊的老人了,从前宋钦压他一头,现在宋钦退下去了,若让你個比他小上一轮的后生再压他一头,他心裡难保不平。”
萧厉嗤笑道:“干咱们這行的,不都靠拳头說话么?”
赌坊东家道:“话虽如此,但你若处处强他一头,他不服,也就罢了。可在這档口,叫他逮着了你错处,如今赌坊上下都知你收了陈癞子好处,方放了他一码,我若還把把头的位置给你,底下這风气往后還得了。”
萧厉便說:“东家不必解释這么多,陈癞子這事,是我的過失,东家把把头位置给王庆就是了。”
赌坊东家却看着他道:“谁說我要把位置给他了?”
他整個人往后一靠,說:“你才是我一直看好的人选。”
萧厉抬眸与他对视。
赌坊东家笑了笑:“我手上有個活儿,你去做了,陈癞子的帐便不算什么,正好也让我瞧瞧你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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