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少年沒急着去找她，反而回到自己房中，換了一身素淨的月白色衣袍，仔細拾掇了一番，確保丰儀整潔，這才重新走了出去。
莘窈一向愛乾淨，而這也成了莘晏的習慣。
他收拾整齊，一來是爲了討姐姐歡心，二來……他雖已不是個孩子，卻仍希望莘窈能像過去那樣親近他。
十四歲前，她將他當作小孩，有時他露出可愛的情態，她會忍不住親他額頭，或抱他一抱；但十四歲之後，這待遇就沒有了。
即使莘晏收拾得再幹淨，她都不會主動去抱他或親他。
莘晏暗暗希望這待遇可以恢復，可如果她真那麼做了，他又擔心自己會想要更多。
少年走進院子裏時，莘窈正倚在一棵大樹下出神。
今日天氣炎熱，女郎將長髮挽成了高高的單螺髻，又換了一身剪裁合度的桃紅衣裳，遠遠望去，體態似楊柳垂條，俏麗又曼妙。
“姐姐！”他喚了一聲，向她走去。
她聽見了，立刻展顏一笑，迎了上去，“你何時回來的？我怎麼沒見着？”
“就是方纔，你大約在房中梳頭。”
“哦，是了，這兒天氣炎熱，跟天水城大不一樣。”莘窈笑着說道，她此時心裏快樂，眼裏也有光，兩腮泛起淡淡粉紅，嬌豔如玫瑰一般。
莘晏盯着她直瞧，瞧得她懷疑自己臉上開花了，他才慌忙移開目光，“姐姐你可喜歡這裏？”
“喜歡，”她毫不掩飾，“我可太喜歡這兒了。”
少年耳根發熱，他隨手指向一處空地，“咱們去買些秧子，在這兒種葡萄如何？”
“好啊，”莘窈摸着一縷秀髮，笑意盈盈地望向空地，“你說種什麼就種什麼，畢竟你纔是一家之主。”
莘晏的臉頰快要燒起來了，他接不了話，因爲她說的每一句都令他浮想聯翩。
一番寒暄過後，莘窈已經準備就緒，她開門見山地說道，“方纔你不在，我與院裏的僕婦聊天，她們都在誇你呢。”
“誇我什麼？”
“誇你心腸好，還誇你規矩守禮，不亂跟姑娘親熱。”
“怎麼還說這些了？”
“你莫要害羞，”她啓齒嫣然，滿眼溫柔欣慰，還有淡淡的驕傲，“聽說做你們這行的人大多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姐姐本還擔心你會變得貪聲逐色，沒想到你竟然這麼乖。”
“那是因爲姐姐教得好。”
“我教你什麼了？你從小頑皮，我可管不住你。”
“你記不記得，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肉身承載靈魂，而靈魂所棲之處不可隨意玷污。”
“我竟說過那麼深奧的話？”
“其實也不算你說的，那時候我還小，你常跟我講故事，這是故事裏的一句話，我雖忘了其中情節，卻總記得你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和語調。”
她的笑容淡去，悠悠陷入了深思。
“我想，姐姐一定崇尚高潔之人，我雖達不到那般境界，但做到潔身自好總歸不難。”
“高潔之人未必都有好下場，”她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柔哀婉，“只是一個故事罷了，你不必想那麼多。”
“姐姐，你不開心嗎？”他低下頭，觀察她的臉色。
“沒有，”她連忙搖頭，重新展露笑顏，柔聲道，“你將我說的話記得這般牢，我心裏很開心。”
少年見她笑靨如花，心中不由動情，於是輕輕拉住她的手。
莘窈任由他牽着，緩緩行走在綠蔭下，“我聽院裏僕婦說，這間宅子是你爲了心儀的姑娘準備的，你打算什麼時候跟她成親呢？”
“我不成親，一輩子都不成親。”
換作從前，莘窈問他這些，他一定會生氣；可時至今日，他已相信莘窈絕對不會拋棄他，她這麼問只是出於關心。
“怎麼又不成親了？”
“成親對我而言只是拖累。”
“爲何這麼說？”
“姐姐，我已決心要照顧你一輩子，將來若成了親，豈不是多了一個姑娘要照顧？這自然是拖累。”
“那你的心上人怎麼辦？”
“我沒有心上人。”
“你出門前還說要帶心儀的姑娘來見我，”莘窈又氣又好笑，“怎麼這回說法又不同了？”
哦……
莘晏在心中長嘆一聲，他忘了前言，現下後語接不上了。
“出門前是有的，但現在沒了。”少年好生煩惱。
莘窈愣住，“敢情……你方纔出門是去跟她吵架了？”
“對對，咱們鬧崩了。”
莘窈嘆了一口氣，“阿晏，你不要總是跟我繞彎子，若遇到什麼難事，不如讓我給你出出主意，姐姐也是姑娘家，姑娘最明白姑娘的心思。”
少年不說話，看上去悶悶不樂。
莘窈停下腳步，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黑髮，她的身上散發着柔和潔淨的馨香，與花草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撲鼻而來，莘晏此時不僅想擁她入懷，還想親吻她的臉頰。
可偏偏他什麼事都不能做，少年突然有點生氣，同時還有點委屈，他低下頭湊近她的紅脣，卻又覺得這樣做不妥，匆匆將臉移開了。
莘窈見他臉紅得猶如燒炭，神情隱隱有些惱怒，又彷彿不知所措，於是認定他是情竇初開，與心上人鬧了變扭，正不知如何收場。
“那位姑娘究竟爲何要與你爭吵？”
少年想了想，順着她的話意，半假半真地回答，“其實，我們也沒有吵架，只是我喜歡她，跟她喜歡我，是不同的。”
“我明白了，”對男女□□，莘窈的領悟力很強，“你拿她當小情人，她卻拿你當朋友，對嗎？”
“對……”
“那你可曾對她表白過心跡？”
“沒有。”
“那就是你的過錯了，你不說，人家怎麼能懂呢？”
“可我若說了，她定將我當作瘋子，說不定還會離我遠遠的，再也不跟我說話。”
“怎麼可能？你生得好看，又聰明練達，我不信會有姑娘不喜歡你。”莘窈的目光明亮。
“那姐姐喜歡我嗎？”少年的語調好似撒嬌。
“姐姐自然愛你了。”莘窈笑了起來。
“那姐姐抱我一抱。”
“不，你是大人了……”
“這兒又沒人看見。”他執意求個擁抱。
於是莘窈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後張開雙臂，墊起腳尖，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則微微彎下腰，少年肩膀寬闊，已能輕易將她容涵，他先是輕輕摟住了她，然後便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裏，緊緊擁抱住她。
莘窈隱隱感到這個擁抱跟以往不同，因爲他抱得太緊了，她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他放開。
過來半天，他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
莘窈憋得滿臉通紅，她笑他，“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愛撒嬌？旁人見了要笑話呢！”
“那就讓他們笑話吧，反正我不怕。”少年也紅着臉說道。
待到日薄西山，他帶着她離開庭院，去往附近的鎮上逛覽，好熟悉地形。
一來到市集上，莘窈便好似回到了天水城。
熱風拂面，人流如織，滿眼皆是綠瓦紅牆，各式飛檐凌空橫出，商鋪旗號在風中高高飄揚，街道兩邊是一戶緊挨着一戶的酒肆茶樓，當鋪腳店，以及肉鋪作坊。
唯一的不同，大約是這兒的行人大多面帶愜意淡泊的笑容，一路閒庭信步，而天水城的路人則行色匆匆，神情冷漠。
莘窈一路左顧右盼，只覺眼花繚亂。
街上人多，莘晏總是緊緊抓住姐姐的手，必要時還將她摟在身邊，常有路人回首側目，頻頻打量這對璧人。
夜幕降臨，兩人找了家館子用飯，莘晏要了一大桌子菜，有螃蟹釀棖，青蝦，三脆羹，煸炒鱔魚，蜜漬梅花，蜂蜜酥酪，還有一大壺甜醴。
作爲一個兢兢業業的舞女，莘窈已經很多年沒有喫飽飯了，今晚她一時放縱，飽食過後立刻無比愧疚，非要莘晏陪着她多在街上逛兩圈再回去。
兩人路過賭坊時，莘晏尋思着該帶姐姐去見見自己的熟人，於是將她領了進去。
莘窈走進賭坊，就好比磁石跌入碎鐵，剎那間吸來無數貪婪眼光。
莘晏將她緊緊攬在身側，可莘窈卻毫不在乎，她習慣了被人注視，今夜又有莘晏陪在身側，她滿心喜悅，一路走得那叫搖曳生姿，春風得意。
她最先見到的是‘海鬼’裴先生。
今夜他依然着一身玄色長袍，只是沒有用風兜遮面，他似乎正要下樓，在迴廊上遇見了莘家姐弟，於是就地說起了話。
“你就是莘晏的姐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我常聽莘晏提起你。”
“是嗎？他常向你提起我？”莘窈驚訝地看了弟弟一眼。
莘晏忽然流露出幾分無措，他不說話，只悶頭引着他們走進一間僻靜的賬房。
“姐姐，我有事要與方管事說，你先等我一會兒。”
少年走到正在對賬的方管事身邊，與他低聲說話，大約是關於一筆未收的債務。
“莘姑娘，你獨自一人將這少年養大，委實不易。”裴先生站在女郎身邊，微笑着開口，他已年至耄耋，淺棕色的頭髮白了大半，但依然耳聰目明。
“他是自己長大的，除了讓他喫飽穿暖之外，我沒有別的功勞。”莘窈笑着回答。
她打量這玄衣老人，只見他年事已高，但身材依然瘦削挺拔，宛如一棵蒼松。他的血統不純，五官十分深邃，嚴肅時孤高冷漠，但一笑又會顯出和朗的氣度，莘窈猜想他年輕時一定非常英俊。
“阿晏畢竟年紀還小，這些年沒有給你們添麻煩吧？”見弟弟的熟人都比他年紀大，莘窈說話頗有顧忌。
她原以爲會見到一羣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與他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她還準備拿起長輩的架勢與人會面，誰料自己原來只能當小輩。
“怎麼會麻煩？莘晏年紀雖小，但頗有銳志，他初來七沙島時，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旁人喫喝玩樂的時間，他都在用功，小小年紀能有如此毅力和覺悟，實屬罕見。”
“是嗎？他從小頑皮，我竟沒看出他有好學的一面。”莘窈越發驚訝了。
“小時候頑皮無妨，懂事之後就會好了。”老人微笑道。
“我聽說，做這行當的人大多……大多危險，我還擔心過他學壞。”
“這個行當的確危險，一旦出海，打打殺殺總是免不了。不過你弟弟心地不壞，他外出做買賣也好，劫掠也好，大部分收益都會分給手下和沿海的窮人，自己留得並不多。”老人露出幾分讚許的神色，“這行裏有許多年輕人，一旦嚐到甜頭，便天性漸泯，變得殘忍嗜殺，貪得無厭，如你弟弟這般行不苟合，腹有主見的極少。”
“裴先生好客氣，您再誇下去，我要替他難爲情了。”話雖如此，莘窈心裏還是十分高興。
“莘姑娘可喜歡七沙島？”
“當然，七沙島風光瑰麗，氣候溫暖，我很喜歡。”
“那往後你就留在七沙島，讓你弟弟照顧你吧。”
莘窈微笑搖頭，依稀惆悵，“我可以照顧自己，莘晏長大了，該過自己的日子，我不想拖他後腿。”
“莘晏年紀雖小，但辦事牢靠，他既然想一輩子照顧姐姐，你由他照顧就是，”老人的笑容似有深意，“人生短短數十載，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嚮往什麼，你便讓他追求什麼，何必勉強他活得跟別人一樣？”
一陣迷惑籠上心頭，他怎麼知道莘晏想要一輩子照顧她？
莘窈似懂非懂地望着這老人，總覺得他好像曉得一些不可告人的事。
她正欲開口詢問，方管事卻向他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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