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大大不過人事。人事就是核心。居思源端起杯子,敬了黄部长、李书记和孙部长以及其它人各一杯。一圈下来,他头有些晕了。平时,都是人家這么转着圈子敬他。现在,他来敬别人,算是感同身受了。
其实对于喝酒,居思源有自己的理论。他能喝,但不好。古人說:善饮而不溺也。以前在科技厅时,他就对下面有個不成文的要求:酒要喝,不喝有违礼节;但不要喝醉。酒要敬,但不要站着,站着有违尊严;酒要有气氛,但不要庸俗,庸俗有违人心。
对這三点,科技厅从上到下几乎是认同了的。因此,每每喝酒,气氛還是很平和而且酒也能恰到好处。但后来他私下了解,那也只是他在场的时候,他不在,酒照样喝醉,照样站着敬酒,照样唱歌打浑。沒办法,這就是中国的酒文化。酒文化到了官场,加入了官场文化的元素,就更加中国化了。所谓中国特色,這大概就是最大的特色。官小一级,必得站着敬酒。上级一口,下级一杯。甚至,上级表示,下级也得炸雷。酒场文化就是最严格的等级文化,就是最显明的官场规制,也就是最明白的官场现形图。
居思源有时想,到老了,如果有時間,有精力,他将专门写一本《酒图》,把酒场上的形形色色,光怪陆离,悲欢离合,踌躇和失意,明战与暗斗,一一地呈现出来。那也许真的将是一本新的浮世绘了。
敬完了酒,酒席也到了尾声。李南說晚上還有個小范围的会议,就不陪黄部长了,請兴东部长和思源市长陪着,又特别叮嘱居思源:“省城有些情况兴东部长也不熟悉,就你安排吧,一定要安排好!”
居思源說:“放心,李书记。”
李南一走,孙兴东便望着居思源。居思源出了包厢,给江平驻省城办的孟庭叶打电话,請他立即安排一個地方。要清净,要安全,要到位。孟庭叶想了想,說:“那就到高尔夫会所吧!”
“杨……那裡?太远了吧?”
“晚上车好走。我马上就過去先安排。多少人?”
“七八個吧。”
放了电话,居思源进来对孙兴东小声道:“到高尔夫会所。”
“啊,好。好,放松放松,不错。”孙兴东站起来,对黄诚中說:“那就請诚中部长還有其它同志一道,咱们去享受一下月光高尔夫,怎么样?”
“哈哈,到了江南,就听兴东部长的安排吧!”黄诚中与孙兴东說笑着出了门,居思源在后面想:孙兴东還真不简单,造出個月光高尔夫的概念,一下子就时尚诗意了。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可见现在的领导干部的素质都提高了,从前那個“只红不专”的年代是彻底地结束了。
高尔夫会所這边,孟庭叶已经给安排好了。杨莉也特地過来,见了孙兴东和居思源他们,杨莉說:“真是贵客。今天晚上我請客!”
孙兴东道:“杨总是见思源市长来了吧,也好!我們乐得逍遥。”
居思源也沒有解释,大家进了会所,先到茶室,杨莉让人上了顶级的龙井。室内茶香,室外月光,茶香与月光缭绕着,竟有几分的朦胧。孙兴东正和黄部长悄悄地說着话,居思源就端着杯子,出了门,月光就猛地洒了一身。他抬头看天上,沒有一丝云,星星虽有,却极稀落。正所谓“月明星稀”也。
正看间,杨莉出来了,问道:“居市长好雅兴。月光如水,春暖花开啊!”
居思源回着头,看了杨莉一眼。灯光与月光之下,杨莉风姿绰约。他赶紧收回目光,笑着說:“杨总也成诗人了?怪不得古人說:明月千裡诗万斛啊!”
“居市长是笑话我了。会所裡還有位客人,居市长有兴趣知道嗎?”杨莉說得有些神秘,居思源顿了会,還是沒有做声。
“看来居市长還是有兴趣的。那好,我這就去引她来见你。”杨莉正要转身,却沒动,說:“還是我另开個茶室,你们坐着谈吧。這边,刚才孟主任已经安排好了。我們這個月光高尔夫是很有意思的。不過,我知道居市长是不喜歡的。”
“啊!”居思源想原来月光高尔夫就是這会所的一個服务项目,他想问到底是些什么,但听刚才杨莉說话,便沒再问。杨莉便抽身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請居思源跟着他到了旁边的另一個小茶室。這茶室只有十来個平方,装潢古典,屋角還点着一盘檀香。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和一张画。字写得淡雅,有文人气息;而画更显得冲淡,一看就是新安画派的路子。杨莉說:“居市长先看字画,她随后就到。”
居思源便细看落款,字居然是董其昌的,画是黄宾虹的。他赶紧细看,這一看便看出了端倪。這原来是荣宝斋的水印仿品。不過,其神其形,都是到了位的。好在居思源早年有一個阶段对字画感兴趣,也学了一些皮毛,這一会儿,竟然让他看出了三分。
檀香的气息,使人宁静。而茶香,又让人清净。
居思源正坐着,外面有轻轻地响动。接着,门被推开了,居思源听见一個女人的声音:“到底是谁哪,這莉子,還……”
两個人都呆住了。
“赵茜!”居思源站起来,這一刻他有些局促。倒是赵茜笑着說:“我就知道莉子在玩些花样,但真沒想到是你。你也来会所?”
“是陪人過来的。”居思源請赵茜坐下来,又要提壶给她斟茶。赵茜伸手拦住了他,說:“我来吧。我還沒给你泡過茶呢!”
仅仅一句话,气氛就很怀旧了。
居思源问:“怎么回来了?”
“刚刚回来的,是莉子請我回来的。我們准备给她投资。她說要到你们江平去建個球场会所。有這事吧?”
“說過,但沒落实。难道你们……”
“我也准备投资一些。不会拒绝我吧?”
“哈哈,好!只要是投资,我們都欢迎!”居思源朝赵茜望過去,赵茜也正望着他。一瞬间,两個人都沉默了。
茶又续了一回,居思源說:“赵林也想在江平投资。我跟你說過的,我沒同意。”
“他到我那狠狠地骂了你一回,說当市长了就不认识发小了。”赵茜忽然问:“不会是真的不认了吧?”
“哈哈,哪裡。”
赵茜道:“我前几天還到省委大院你家那边去過,還是往日的样子,只是人大部分都走了。我看见居老爷子在莳弄花,也沒好打招呼。你们家那位池医生,都還好吧?還有淼淼,也都……”
“都還好。”
檀香依旧,话却断了。两個人好像都感觉到沒有话题了。对坐着喝茶,居思源却在想孙兴东他们到底在享受怎样的月光高尔夫?继而他又想:为什么当年见了赵茜,心裡总是撞着一头小鹿?而现在却……是时光荡涤了一切?還是自己惧怕自己的内心从而在下意识地拒绝?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反正那些时光已经過去,不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回头只会是一种破坏,而回忆则是永恒的忧伤与快乐!
赵茜大概也感觉到了居思源的冷静,便换了话题道:“春节期间,向铭清到北京找過我。”
“啊!”
“他到江平当常务副市长了吧?好像是因为其它的事,他找我给他介绍了中纪委的一個主任。但具体內容我不知道。后来他让我到江平来找他,說你和他都在江平,到江平来就是回到了家。”
“……是啊!他找中纪委?啊,沒事。是得到江平啊!杨总的投资不是有机会了嗎?好啊!”居思源接着问:“仅仅就高尔夫会所?”
“当然還有地产开发。”
“這就对了。现在都在走项目开发的路子,我說你们怎么就会盯着江平這样一個经济并不是十分发达的地级市。原来是打土地的主意。赵茜哪,土地现在控制得紧,不容易。因此這项目我得慎重。”
“相关的手续如果江平不好处理,我們可以在北京打理。关键是市裡,特别是市长你要同意。”
“哈哈!”說到工作,居思源一下子就放松了。他起身给赵茜续了水,正要坐下,杨莉在门外道:“茜子,出来一下!”
赵茜出去后,居思源等了会也出了门。月光有些淡了,再沒有刚才那样的明亮。他拿出手机,有短信息,是叶秋红的。叶秋红說:“文化部张部长明天到江平。月光如水,市长珍重。”
這真是條高科技的信息,包含的信息量之大,让居思源也觉得有些意思。首先她告诉了居思源明天文化张部长要到江平,至于居市长到时出面不出面接待,請居市长定夺。其次她明白地写出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是以物拟人,月光如水,心思是否也是如水?第三,她又显现了对居思源市长的同志间的关爱。道一声珍重,虽然简短,却令人感动。叶秋红心思的缜密,就如同這月光裡的夜色一般,朦胧而动人。
居思源回了條短信:明天我参加。你也保重!
他本来也想写上一句關於月光的话,但想想還是算了。很多时候,很多话我們只能在心裡想着,一旦写出来就是多余,就是无趣,甚至就是苦难。
沿着月色中的球场,居思源整整走了一圈。等他回来时,孙兴东他们也正好结束了,大家上车,杨莉和赵茜专程到门口来送。居思源和赵茜握手时,赵茜說:“什么时候再为你泡茶呢?”
居思源沒說话,只是在握着的赵茜的手指上稍稍加了点劲,然后便放了,转身上车。杨莉在后面說:“居市长,我過两天陪赵总過去,你可得……”
“好的,好的!”车子发动了。居思源看见赵茜站在月光裡,仿佛又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越是离得远,那种内心裡的相思才越真实。一旦近了,便如同水中的影子,被搅碎了,那种疼痛的美与忧伤也便消失了。
在送黄部长到酒店房间时,黄部长悄悄地拉居思源到一這,說:“你還年轻。我听兴东說马上就要干书记了,好好干。到北京找我!”
居思源說:“谢谢部长!請多多关心。”
两個人换了手机号码,黄部长边记号码边道:“這個我一般不太用。只有几個人知道。思源市长哪,我看好你。兴东部长对你也很赏识啊,他可是很快要成三号了。”
三号是指除书记、省长外的第二副书记,党内三把子。黄部长這么說,既意味着孙兴东要上,又意味着李南副书记要动。李南副书记动到哪儿呢?春节期间,居思源听王河說李南有些問題,中央正在查。不過,他沒听到更多的更确切的消息。何况像這类事,是绝对不能打听的。打听就等于在传播。不過看晚上李南副书记的心情,似乎不太像正被查的状况。或者說警报已经解除,他开始放松了。到了省部级這样的高官,中央要查,是得下决心的。這样的官员,就像大树,根太深了,结太多了,叶子太密了。稍稍一动,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仅动了全身,還会不断地危及到更多的树更多的根更多的结和更多的叶子。官场就是一大片森林,沒有哪一棵树是真正独立的。独立意味着被隔离,潜在的就意味着死亡。死亡了,你還能如何实现覆盖大地的愿望?
回到家,池静早已睡了。居淼开的门,一见爸爸,便嗔道:“爸爸回家也不先打电话?喝酒了吧?”
“临时定的。”居思源拍了拍女儿的脸蛋,问:“怎么還沒睡?早点睡吧。”
居淼点点头,說:“就睡了。老爸晚安!”然后轻盈地回房去了。
时光真快,居思源想起居淼小时候的样子,一晃都十几年了。他又想起池静說的居淼也许早恋了的事,這事上次池静說的时候,他笑着說沒事,但心裡一直搁着。春节期间想问,又怕让孩子上心。這回得问问了。他便走到女儿房门前,叩了门,居淼问:“爸爸,有事嗎?還是老妈不让你进房啊?”
“傻丫头!知道调皮了。沒有什么好心情想同爸爸分享嗎?”
“這……爸爸什么意思啊?”
居思源笑笑。居淼道:“爸爸一定是听妈妈說什么了?是不是說我早恋了?”
“哈,好厉害。是的。”
“那我告诉爸爸,沒有。我只是有点喜歡那個男孩子。他也有点喜歡我。但我們真的沒有实质性的交往。我懂得该如何处理。爸爸,首先要自立,才能使情感有所附庸。”
“我的淼淼如此可爱而美丽。爸爸放心。好,休息吧!”
居淼突然上前来亲了居思源一下,說:“好老爸!”
文化部的张部长一行,是第二天下午到达江平的。方天一和叶秋红专程从机场接了他们,然后下榻江平大富豪。王琛也同机到达,只是他先在省城有事,稍晚些再到江平。王琛刚下飞机就给居思源电话,說他這次是专程来看望市长同学的,同时,也想看看正在江南的赵茜。他问居思源知道赵茜在哪嗎?最近她的电话老是关机。居思源說知道,在杨莉杨总那儿,她也正好要和杨总一道到江平。你们干脆一起吧,叫上王河他们,我一锅炖了。王琛說你炖我們舍得,可要是炖赵大小姐怕就……居思源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头,說:来了,咱们再煮酒论英雄。
张部长看了老街,說這是华东最好的老街,比他看到的江南一些老街還有特色。投资再一改造,有望成为中国最美丽的老街。居思源加了句:也应该是最有文化的老街。张部长說居市长果真是开拓,這句话說到了现在老街开发的痛处。许多地方的老街开发,拆迁搞了那么多,费了大事,也花了大量的资金,结果呢?老街原来的特色沒有了,老街成了商业街。关键是沒了文化,沒了口味。江平的文化一條街开发时一定要注意這一点,不要求大求洋,就是要求特色求文化。文化一條街嘛,沒有文化,還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居思源說张部长說得好,我們在具体工作中一定要贯彻执行。
晚上,居思源陪张部长一行,喝黄千裡带過来的正宗茅台。一桌子人,整整喝了十二瓶,喝完后,张部长舌头有点团了,拉着叶秋红的手,說:“一條街开发好了,我……我就……到這来……居……居市长,给我套房子,我来……来静中养生。叶……叶局……长,我們一……一道,好吧!”
叶秋红的手在挣扎着,眼睛却望着居思源。居思源上前道:“张部长,坐下說。文化一條街开发好后,江平市授予张部长荣誉市民称号,赠送一套临街房屋……”他握住张部长的手,叶秋红坐到了一边。居思源继续道:“江平人民是不会忘记每一個给過江平支持和关心的领导的,来,我們共同地敬张部长一杯。”
酒喝下去了。张部长又向叶秋红身边蹭来。居思源赶紧道:“张部长,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结束吧,等会儿請天一市长和黄总送张部长到房间。”
方天一立即会意,起身就拉着黄千裡站到了张部长面前。张部长眼睛還是瞅着叶秋红,身子却跟着方天一他们出了门。居思源說:“部长,明天再陪你。”又叮嘱方天一:“一定要安排好。部长酒喝得不少,要注意些。”
黄千裡笑道:“請市长放心。我负责。”
张部长和方天一他们上了电梯,居思源和叶秋红站在走廊上,互相打了招呼,叶秋红突然回過头望着居思源,那眼睛裡明亮的有泪水。居思源說:“好了,走吧!”
“能請我喝茶嗎?”叶秋红蓦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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