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居思源最近的晚上总是做梦,梦见父亲,梦见母亲,梦见童年,梦见那些逝去的往事与人物……在梦中,他总是长不大,還在二十岁上下。好几次梦中,是与赵茜一道。两個人在省委家属院的后园裡,吹蒲公英,找夏天在树枝上鸣叫的蝉。他還梦见赵茜哭了,接着是一個男人過来,为她擦拭泪水。对应现实生活,那应该是王琛吧?可是在童年的梦境裡,那是谁呢?那或许就注定了在他和赵茜之间,本来就還应该存在着另一個男人。昨天晚上,他梦到母亲,笑着站在自家老房子的门前,說我终于把你父亲等来了。他這么多年也不来。這死老头,来了還想着打战呢。他想问母亲:你们在另一個世界都好吧?母亲却笑笑回到屋裡去了。醒来,他发现枕头湿了一片。好多年都沒這么连续的梦了,是不是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陷入到往事和怀旧之中?当然,他也知道,這些梦其实都与近来的变迁有关。老爷子走了,赵茜马上就要跟王琛结婚了。而江平這边,打黑工作因为徐渭达和其它人的不同意,只好暂时搁置;人事安排也呈现胶着状态。回头放眼一看,来江平半年多了,他依然是孤身一人。按照鲁部长的說法,他得后面有人哪!是的,确实得有人。這有人有两重意思:一重是要有强硬的后台;另一重是指要有一批能为自己做事的人。一個市委副书记、市长后面沒人怎么能办事?特别是那些棘手的事,那些敏感的事,那些只能用特殊手段和特殊方法才能做得了的事,沒有得力的人可靠的人充分信任的人,难道非得自己去办才成?
后台沒人,注定了一個官员难以走远;而后面沒干事的人,却注定了一個官员难以走得顺当。
现在,居思源的处境正是有后台而后面沒人。虽然老爷子走了,但“官二代”的光环還是笼罩在头上,而且老爷子的那些战友朋友部下,還有很大一部分正在台上,正执掌着更大的权力,這些人只要居思源愿意动,都是他优质的后台资源;在省内這一块,怀凯书记、李南副书记,包括孙兴东部长都算是对他印象不错的,也還都能算得上是能說上话的后台。一個厅级干部,虽然他的目标当然不在厅级,但就当前,這些后台不是不够,而是够得太多。居思源并沒有多少兴趣要来用這些后台,从报社改行开始,他就打定主意,首先要靠自己奋斗。就是领导们关心了,也让他们有個关心的绝对正当的理由。老爷子遗体告别仪式时,怀凯书记和李南副书记都参加了,怀凯书记在握着他的手时說:“老爷子是江南的老领导老同志老榜样,你也得好好干,干出老爷子的风范来!”
居思源回路怀凯话說:“谢谢省委领导关心,我会努力的。”
努力那是主观,真正到关键时刻起作用的還是领导的关心。官场就像农民种田,你再辛勤,再努力,老天不帮忙,风不调雨步顺,你照样是沒有收成。
一個“官二代”,問題不在于有沒有后台,而在于怎么用好后台。居思源這么多年呆在高层,這一点算是揣摩出了一点道道。如今,他忧心的是省委把他放到江平這個地方,后面沒人,走来走去都是仿佛是一個光杆子市长。虽然表面上看,叶秋红、杨俊都与他走得较近,但是還說不上那么完全可以信任。当然,从当副厅长开始,居思源就曾接受了老爷子给他的教导:不要培植党羽。在省厅裡,沒有党羽還過得過去,各個处室之间容易形成掣肘之势,他作为主要领导,很容易从中去疏通管理。而在市裡,各部门之间几乎是自成系统,处干们之间除了都要向上爬的愿望一致外,其余很难做到一致。春节同王则老一块聚会时,王老就提醒他要建立走一支队伍。“這队伍,不是让你搞小集团,也不是搞独立,而是能为我所用,为我所谋。不然,一個市长,你都事必躬亲?那你還叫市长?市长不是驭事的,而是要驭人!”王则老平时很少开口谈官场权术,這回语重心长,也是实在想为居思源传点真经。居思源当时就想:王则老這是点到了我在江平的痛穴。很多工作沒法开展,或者开展得不顺,都是沒人啊!干部也是看你领导的,沒有天生服从的干部。如果干部服从的是你的位置你的权力,那是不可靠的。关键是要服从你的人格你的心。
前两天,在市经济工作会上,徐渭达问居思源人事安排的名单出来沒有?居思源說還沒有。徐渭达說要快点,不要拖。再拖,我們都吃不消了。居思源觉得也是,最近,通過各种方式给他打招呼的电话,相当的多。而且這些电话的来路甚至都让居思源觉得吃惊。大部分都是省直的,這可能是考虑到居思源在省直多年,与省直的关系较熟有关;也有省领导的,還有一個最高级的,是科技部的。对于這些电话,居思源一概是热情接听,耐心解释,到末了就四個字:“我知道了。”他佩服這些江平干部的勇气和灵活,同时他也感到了从未有過的压力。他现在知道徐渭达让他来排這個名单的真实意图了。徐渭达是不想在省“两会”前因为人事問題再惹是非。换言之,他是不想在江平处干们的后台中,造成不好的影响。他知道:人事一旦要动,省直的、省领导甚至北京的,都会来找。不同意吧,他们有意见;同意吧,又确实为难,有些基本上沒有任何可能的。早些年用干部,只要关系硬,不管能力如何品德如何,都上;现在不行了,关系再硬,干部自身素质不行,特别是品行如果太差,也是不能用不敢用的。带病提拔,将来說不定就有一天,就会成了自己的包袱。而且,人事安排最容易得罪人。“两会”在即,徐渭达怎么会還抓這個虱子来挠呢?他乐得做個顺手人情,无论是谁问上来,他就一句:這事由思源市长在考虑。多光滑!甚至,他還可以在必要时刻做個艰难的顺手人情:這事我给思源市长說說,尽力吧!
在官场智慧上,居思源知道自己是不能跟徐渭达比较的。有时候,他却得意于這一点。一個官员,仅仅靠官场智慧来生存,那其实已经外化成一块官化石了。而他不愿,他必须有血有肉,有情有感,有智慧且更要有良知……
早晨,居思源刚到政府,叶秋红就過来了。她今天神情有些疲惫,甚至有些颓丧。见了居思源道:“居市长,有個事不知能說不能說?”
“說吧。”
“就是苏朗朗演出那事。企业這一块总共拿了一百二十万。文化局本身承担了前期费用大概十万。苏朗朗那边提出来,演出利润不能少于一百五十万。您看這事,从财政出還是继续找企业?我就怕影响不好。”
“一百五十万?這也太……是啊,多了,肯定影响不好。”
“我想,如果有大企业一家来赞助,也许要好些。能不能让华美集团,或者太阳制造来接手?”
“這個可能嘛,不過一两百万,怕也很难。這样吧,你先跟他们联系下,看看情况。這事一定要减少负面影响。特别是不要提到兴东部长。”
“华美那一块,是不是請居市长给李和平說一下。不然,這些企业家都是天字一号的。而且我听說李和平也见過苏朗朗。”
居思源想起来了,第一次他见到苏朗朗,就是与孙兴东、徐渭达一道,那次還是李和平做东的。這样說来,让华美来接手這個摊子,应该是最合适不過的了。他马上给李和平打电话,李和平一接电话就道:“哎呀,居市长哪,您怎么想起我這破企业来了?您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
“沒有指示。在江平吧,如果方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好,就到。”
叶秋红问:“孩子都還好吧?嫂子出国了,孩子一個人行么?”
“行。跟同学住,比她妈在家還快活。孩子大了,都是這样。哈哈。”居思源发现自個儿的笑声有些空洞,便道:“女孩子更是。你们家孩子呢?也是吧?”
叶秋红支吾了会,才說:“我們孩子還小。不過也是啊!”
居思源低下头将桌上的文件翻开来,边批边道:“文化一條街那边的设计出来了吧?专家最后的论证如何?”
“设计出来了。最后结果下周一出来,到时請市长再定。”
“那好,要抓紧。”
“居市长,最近你沒收到有关我的来信吧?”
“来信?什么信啊?”
“我知道有人在‘两会’前后,一直到现在,都在不断地给各级写信,也给很多领导写信,包括有些领导的家属。我想他们不会漏了居市长你的。你们家一定也收到了吧?”
“啊,這個……是有過。但是,他们這种做法事实上很幼稚。秋红市长哪,身正不怕影歪,越是有议论,越說明了你的成功。特别是现在到政府這边来了,更要注意這一点。处变不惊,才能逐步解决。他们這样做,目的是什么?就是让你先乱了方寸。两军交战,稳者胜。”
“话是這么說,可是……”
“就這样吧,放手干工作,我們都会支持你的。”居思源說着起来,同叶秋红握了下手。刚放下,就听见走廊上有女人的哭声。马鸣进来关了门,說:“高……高捷的老婆来了。就是……”
居思源心沉了一下。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高捷的老婆花芳到现在,快半年了。高捷的案子一直拖着。吉发强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数额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但是,高捷据說一直沒有正面交待,现在掌握的都是旁证。省检对此也作過研究,但目前尚未作出结论。上次碰到省检的黄检察长,问及此事。黄检說吉发强的案子要等省委定。然后要报中纪委。高捷作为吉案并案,可能也要到相应时候才能出结论。居思源就问高捷的情况到底如何?黄检笑着說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进来了,都是有問題的。谁沒有個大污小点的?进来了,就放大了。但問題肯定沒那么严重。最后是纪律還是刑事处分,就等省裡最后定调。黄检這话让居思源很是有些震动,一是为了高捷。江平這边对高捷還是同情的,很多人都說高是牺牲品。二也是为黄检的那句话:谁沒有個大污小点的?有,都有!在官场上混這么多年,真要是两袖清风,可能早已被“和谐”掉了。
对于高捷的事,居思源当然不能和花芳說。组织上沒定下的事,都是未知数。特别是這样敏感的涉及到個人的大事,唯有沉默才是根本。居思源对马鸣道:“這事你去处理。”然后又打电话請向铭清過来,让他安排政府办公室在大门前設置专门的接待室。向铭清說已经有了,居思源說有是有,沒人值班,形同虚设。从现在起,政府秘书长每天轮流值班,副市长按周带班。
“這……還有信访局呢!”
“不能把這些事都推到信访局,能解决的,信访局還不是要到政府来解决?”
“有些是不能解决的,像刚才那女人……”
“那是特殊情况。”
向铭清嘿嘿笑着,又望了望叶秋红,道:“秋红市长今天的穿着很知性哪!”
“向市长過奖了。只是一般服装,加上人本身就不知性。哪来……”叶秋红笑道:“都是秋风年纪了,還有什么知性?”
“秋红市长正是当年。哈哈,哈!”向铭清点了烟,边往外走边說:“你们谈,你们谈。我還有事。”
叶秋红也告辞出去,在走廊上,向铭清道:“思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搞接待,這不是找事嗎?本来都到信访局了,這一下說不定就都過来了。谁来收拾?唉!”
叶秋红沒說话,进了办公室。刚坐下,就接到苏朗朗电话,问巡回演出的事筹备得怎么样了?如果行,她的班底有十来個人月底就過来打前站。叶秋红說過来吧,只是经费這一块還有点問題,不過也正在想办法。刚才還与居市长商量着。苏朗朗笑着說:你让居市长想办法嘛。兴东为你的事可是……這你是知道的。一是看你的面子,二還不是看居市长的面子。你们俩……唉,不說了,這事請叶市长叶大姐尽快落实了,我也就不和兴东說了,免得他又急,给你们打电话。
那好,我們尽快。叶秋红放了电话,心裡不是滋味。這苏朗朗說话是话中有话,软中有硬,而且還夹杂着棍棒。如今的女孩子,简直就……叶秋红不再往下想。孙兴东部长对她的事应该是過问而且关心過的。其实早在“两会”选举前,就有省城的同学打电话问到她来信的事,那一刻,她先是懵了。接着她就作出了一個决定:退出选举。但是她還沒来得及跟徐渭达和居思源汇报,就看到了居思源在会上那目光——那是澄澈的,也是温暖的;是激励的,也是相信的;那目光让她周身一震。人,有时候并不是为着一时之想活着,也不仅仅是为着一官半职活着;更多的时候,人是为着精神活着,为着志气活着,为着更多的挂念着你的人活着。人,一生下来,就不可能是自己的。尤其是個官场中人,能有多少属于自己?想到這,叶秋红禁不住有些伤感了。這些年,她也看见不少女人用姿色用身体去换取一個比一個高的职位,或者得到一重比一重更重的利益。而最后呢?她们只在人前风光,而在人后,永远都只能是耻辱与笑柄。人,活着就得纯洁。无论多么艰难,内心澄澈的人,总是走到最后的人。就是为着居思源的目光,她選擇了坚持。当选后,省委组织部找她谈话时,她确实有些激动,但她在表态时只說了三個词:感谢、坚守、努力。感谢是感谢组织的关怀和人民的信任,坚守是坚守道德底操和党政干部廉洁底线,努力是勤奋工作,报答组织和人民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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