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三十二回【下】
待到院子側門處,只見是一道穿堂,吳其芳剛向前邁了兩步,便聽有人輕聲喚道:“芳哥哥。”吳其芳猛回身一看,只見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正站在穿堂門後頭,生得娟秀白淨,頭上珠環翠繞,身穿一襲淺洋紅縷金牡丹刺繡褙子,顯見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吳其芳一時怔住,梅燕雙已走上前來,兩眼在吳其芳臉上一掃,粉面含羞,垂了頭聲音細細道:“芳哥哥,……來了……”
吳其芳雖與梅燕雙曾有一面之緣,但時日一長哪裏還放在心上,故而遲疑道:“,是……”
梅燕雙見此情形便知吳其芳已不記得她了,心登時一沉,臉上勉強擠了笑容道:“我乃梅通判之女,喚作燕雙,與芳哥哥曾經見過面。”
吳其芳立即正容,作揖施禮道:“原是姻親,是我失禮了。”
梅燕雙此番頭一遭與吳其芳說話兒,再瞧吳其芳俊美挺拔、風雅翩翩,心裏早已癡了幾分,手腳都微微抖了起來,強自鎮定下來,笑道:“芳哥哥是貴人多忘事,咱們是在棲霞山下見過……”一面說一面悄悄用眼睛看過來,想問吳其芳可曾撿着當日她故意掉落的荷包,但又害羞得緊,眼神在吳其芳臉上轉了一轉,見吳其芳擡起眼看她又慌忙躲開,心中又歡喜又慌亂,小鹿一般亂跳。
吳其芳素來聰敏,見了此景心裏早已明白了□□分了,不由啼笑皆非,暗道:“不過才見過一次,對我人品性情一概不知,我連她是誰都記不清了,她心裏便揣了這個念想,女孩子家家,這般作態也太輕浮了些。況她算不得風華絕代的美人,言談舉止不過爾爾,父親又只是個通判,怎就料定我必然會中意她了?”心中對梅燕雙不由起了兩分輕視之意,但又不能失了禮數,想了片刻,便將金鐲和帕子從袖中取出,遞上前道:“這物件怕是姑娘的,如今完璧歸趙,還請姑娘收好。”
梅燕雙紅着臉將鐲子收了,卻不接帕子,將吳其芳的手輕輕一推,聲音如蚊聲吶吶道:“這帕子留給芳哥哥累了擦汗用罷。”說完裝着看別處,但眼卻偷偷向吳其芳溜過去,偏巧吳其芳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梅燕雙羞得滿面通紅,忙將臉背了過去。
吳其芳愈發覺得可笑,心中也愈發不耐煩起來,仍將帕子遞上來道:“帕子還是請姑娘收好,女孩兒家的貼身物件不好隨隨便便送給男人,未免損了姑娘的聲譽。如今天色也暗了,我孤男寡女未免有私相授受之嫌,雖然都是親戚,但也需記得男女大防。”說到後來語氣竟凌厲起來。
梅燕雙頓時一呆,滿腔的柔情蜜意登時灰了一半。她私底下偷偷看多了才子佳人的話本故事,一心以爲與吳其芳相會定然如話本子裏寫的一般,兩情相悅、互訴衷腸,誰想反鬧得自己沒臉,登時便有些掛不住。吳其芳亦覺得自己適才說的話有些重了,不免傷了姻親之情,便輕咳了一聲道:“我剛在屋裏被人灌了兩口黃湯,若有衝撞之處,望妹妹萬萬不要惱我纔是。”說着又將帕子遞了過去。
梅燕雙聽他不再稱自己“姑娘”,改叫了“妹妹”,言語間又有挽回之意,心中竟然又活絡起來,有些癡癡呆呆的,不知不覺伸了手將帕子接了。吳其芳道:“方纔與表弟約了一同喫酒,如此便告辭了。”說完再也不理梅燕雙,頭也不回的走了。待回到前廳,歸位坐下,想起此事只覺荒謬絕倫,搖頭輕笑了兩聲,冷不防梅書達湊上前,胳膊肘撞撞他胳膊,滿臉壞笑道:“我看面帶桃花之色,方纔又偷偷溜出去,定是風花雪月去幽會佳人了罷?”
吳其芳笑罵道:“滾一邊去,吃了幾杯酒就口沒遮攔,這滿屋滿院的男人,哪有什麼佳人。”
梅書達輕聲笑道:“那方纔在拱門牆根後頭的人是誰?”
吳其芳瞥了他一眼道:“誰知道捉了誰的奸?我方纔因喫多了酒,到穿堂站了一會子,醒了酒氣就回來了。”想到梅燕雙方纔之舉,又道:“依我看,這府上從上到下都不乾淨,撞見了什麼髒事兒也尋常。”
梅書達聽完此話變了臉色,拉了吳其芳胳膊道:“方纔當真沒到牆根後頭去?”
吳其芳道:“當真沒有。”又奇道:“撞見什麼了?莫非有什麼人與我長得像?”
梅書達立刻笑嘻嘻道:“倒也沒什麼,許是什麼丫鬟小廝的胡鬧罷。”說完將話頭扯開,給吳其芳斟酒,扭頭便將臉沉了下來,心中驚疑不定道:“若不是表兄,那我方纔撞見的跟姐姐說話兒的男人是誰?”再坐立不住,起身便往外走,因走得太快,出門便和一個人迎面撞了個滿懷,口中忙道:“對不住……”一擡頭,見撞着的人濃眉大眼,五官端嚴,正是楊晟之。
楊晟之一怔,隨即臉上掛了笑道:“不妨,仕達兄慢些走。”
梅書達對楊家人已是厭惡透了,唯看得起楊晟之,便點頭一笑往前走,走了幾步忽覺得不對,扭頭又看過來,看了幾眼,終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原來梅海泉走時衆人前呼後擁出去相送,楊晟之回來時怡人趁着旁人不備,將簪子塞到楊晟之手上扭頭便走。誰想楊晟之拿了簪子跟在後頭,直追到通往內宅的拱門處,恰碰見婉玉站在門後等怡人,楊晟之頓時大喜,直走了兩步上前道:“婉妹妹。”
婉玉見到楊晟之登時吃了一驚,往後連退了兩步方纔穩了心神道:“簪子已給了,還過來做什麼?”
楊晟之聽了此話心裏好似被針刺了一般,臉上仍笑道:“我已好幾個月未見到妹妹了,有些唐突,妹妹別惱我纔是。”說着去看婉玉,道:“看着瘦了些了……”怡人素來乖覺,見狀便悄悄退下去把風。
兩人一時無話。
婉玉垂了頭,半晌道:“晟哥哥,素來是個聰明人,如今梅楊兩府如何心裏清楚,我年紀漸漸大了,晟哥哥也入朝爲官,我二人實在不該再相見了。”
楊晟之皺了眉道:“莫非爹孃已給訂了親了?”頓了頓道:“可是吳其芳?”
婉玉暗道:“他怎知孃親的意思?莫非是爲這個才故意在爹爹面前壓芳哥兒一頭的?”心下嘆息,口中道:“無論訂了誰,爹孃也萬萬不會再將我許配楊家……晟哥哥,待我的心我知曉,所做我也銘記於心,若是日後但凡我能爲的事盡一點綿薄之力,我必將義不容辭。”
楊晟之明白婉玉所言皆是實情,心裏一陣痠疼,臉上勉強笑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一個姑娘家也未見得能幫我什麼。”說完又將簪子遞過去道:“這簪子還是收着罷,送出去的物件萬沒有再收回之理。”
婉玉低頭無言,正在遲疑間,只聽怡人高聲道:“二爺,姑娘沒什麼事,不過是煩悶了出來走走……”
婉玉一驚,此時楊晟之已執起婉玉的手,將簪子往她手中一塞,低聲道:“日後多多保重。”說罷便轉身走了。
原來這梅書達在屋中與一衆王孫公子划拳取樂,多吃了兩杯酒,待酒勁上來,太陽穴突突跳得難受,便到外頭醒醒精神,不知不覺便越走越遠,影影幢幢看見婉玉和一個男人說話,想走上前看看卻被怡人攔了,他知婉玉養在深閨,不認識外男,相熟的也只有吳其芳一人而已,適才他在屋中也未瞧見吳其芳,便在心裏認定這二人悄悄在此處相會,便沒再理睬,只一徑偷笑。誰想婉玉竟未同吳其芳在一處。梅書達再去拱門處看,自然一無所獲,不在話下。
且說這一場婚事畢了,人人均添了幾樁心思。第二日,董氏對梅海洲說:“雙兒和回兒年歲也都大了,該說個婆家,昨兒來了不少公子才俊,我都一一試探打聽過了,選了幾個出來。羅知府家的三公子今年十七歲,十四歲上就考取了秀才功名,今年鄉試未中,卻也不讓家裏出錢捐官,還要再考,是個頗有骨氣的,我微微露了意思,羅家似乎也並未推拒,還誇了那兩個丫頭幾句。”
梅海洲歪靠在美人榻上捻着須道:“羅家心氣兒高着呢,連營繕清吏司之女都不入眼,更何況咱們。”頓了頓,忽直起身對董氏道:“昨兒個我倒瞧楊家的三公子楊晟之是個極有出息的,舉止頗有風範,言談措辭也極敏捷,儀表堂堂的。他是被皇上欽點的庶吉士,如今便已跟我一樣是五品了,三年後定貴不可言,仕途無量,若是女兒嫁了他……”
董氏細眉一擰,將手裏的茶碗“咣噹”一聲放在小几子上道:“不成!我堅決不能答應,楊傢什麼人家?即便是頂個皇商的名頭也到底是一介販夫商人,楊晟之還是個小老婆生養的,出身到底差了,任憑他再如何出人頭地,也改不了他的根兒,怎配得起咱們女兒。”
梅海洲向來懼內,見董氏惱了便從美人榻穿鞋下來,坐到董氏身旁,陪笑道:“夫人莫急,我不過是才起這個念頭罷了,是沒見,昨兒個那楊晟之跟堂兄說得那一席話,句句刺到要害上,我聽了都捏一把汗,他見堂兄怒了,竟也面不改色,末了還能將說辭圓回來。等堂兄走了,我還特地與他攀談了一陣,說話言之有物又通眼色,是個厲害的角兒。”
董氏冷笑道:“任憑他是文曲星下凡也不成,聽人背地裏他家老大還害死侄女,我怎能讓女兒到這種人家裏去。”
梅海洲哂道:“那不過是們婦人間嚼舌頭胡亂傳的罷了,就算有兩分真也能傳成十二分,我倒是聽聞柳家要將嫡女嫁給楊家大公子當填房,若真如說如此不堪,柳織造怎會將自己女兒嫁過去受罪。”又堆起笑臉道:“夫人想想看,楊家財富在金陵城中也算首屈一指了,有家中幫襯使錢,楊晟之何事不成。他如今差就差在出身上,若非如此,我還怕他瞧不上咱們家門第。楊家這陣子緊趕着巴結梅家,送禮都送到我這兒來,若是我跟楊崢提了這親事,只怕他也答應。”
董氏低頭不語。梅海洲殷勤奉茶道:“夫人想想看,羅家的公子即便是官宦人家出身,大老婆生養的,但到底只是個秀才,即便三年後中了舉,會試也不一定能中,日後做官也未必有好缺兒輪上,比不得楊晟之已是五品朝廷命官了。庶吉士號稱‘儲相’,堂兄當日便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後位極人臣。”
這一番話說得董氏頗爲心動,將茶碗接到手中,想了一回道:“若真如老爺所言,那楊晟之也是極難得的了,回頭我去見上一見,再跟人旁敲側擊打聽打聽,若是個上等品格那也就罷了。”
梅海洲道:“這自然不錯。咱們先將雙姐兒的婚事訂了,再慢慢給回姐兒物色。”
董氏連連點頭,第二日便命人備轎到楊府上做客,待見了楊晟之,真真兒應了一句俗話“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董氏見楊晟之氣度沉穩凝練,一表人才,原本嫌棄他庶出的心思也煙消雲散,一徑兒誇讚,直讓柳夫人心中犯堵,不在話下。
待董氏回府,便將梅燕雙、梅燕回二人喚到跟前,對梅燕雙笑吟吟道:“好孩子,爹孃給尋了門好親,楊府三公子楊晟之,人品脾性都是極好的,算有福了。”
這一番話好似一盆冰水兜頭潑下,梅燕雙登時便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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