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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作者:(清)曹雪芹 高鹗
话說贾母次日仍领众人過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着文官等十二個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撒丁朱,动起手来。這也不在话下。

  且說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弥并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正打算到贾政這边谋一個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這件事,便坐车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說:野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過派一個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說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野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样。”即时唤贾琏。

  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野你先站住,听我說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着我這么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野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說去。”凤姐听說,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野你是真话,還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這件事,你又夺了去!冶凤姐儿笑道:野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還叫种些花草儿,等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红程就是了。”贾琏道:野這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野我问你,我昨晚上不過要改個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

  贾琏笑着一径去了。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着凤姐的话,說道:看来芹儿倒出息了,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裡头的规例,每月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說,便依允了。贾琏回房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顺又做清先支三個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個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個人来,坐上车子,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說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過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個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野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另人听了,還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這個,要那個,忽见丫鬟来說:野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姻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野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做了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過是怕你在裡头淘气。他說什么,你只子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個老嬷嬷来吩咐:野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說道:野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野人家心裡发虚,你還怄他!趁這会子喜歡,决进去罢。”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裡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人,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說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裡。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說道:野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裡读书,你可好生甩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答应了几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姊弟三人仍旧坐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說道:野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沒有?”宝玉答应道:野還有一丸。”王夫人道:野明儿再取十丝,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野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钥”王夫人道:“是個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個什么罢了,是谁起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歡了,便替宝玉撤値:野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野老太太如何晓得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過,只得起身回道:野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說道:野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這小事生气。”贾政道:野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說毕,断喝了一声:野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個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野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野沒有什么,不過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裡,宝玉便问他:野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野我心裡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野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裡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個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說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住了职书斋侧主了蓼贿,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個老嬷嬷,四個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說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决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清真景:

  春夜畴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裡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巳三更,锦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說宝玉闲吟,且說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夕务。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3陛女孩子,正是撤屯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裡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說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過。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野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那裡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娜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叶会真己》,走到沁芳闸狮边雏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過,树上雏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還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說道:野你在這裡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野来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雏那水裡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野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沒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這绢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野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野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尧《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野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递過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却只管出神,心内還默默记诵。宝玉笑道:野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野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冶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棚思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野你這该死的,胡說了!好好儿的,把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說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野好妹妹,千万饶我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裡,叫個癞头鼋吃了去,变個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說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野一般唬的這么個样儿,還只管胡說。呸!原来也是個‘银样枪头,!冶宝玉听了,笑道:野你說說,你這個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野你說你会過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拟陛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奄酸协,只见袭人走来犹:野那裡沒找到?摸在這裡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過去請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這裡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鳞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野原来是姹紫嫁工开遍,似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野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野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野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司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者—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沒個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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