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野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野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宝玉的,這会子听见宝玉說“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裡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野我跟了去。”黛玉道:野我死了呢?”宝玉道:野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野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個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個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這個话告诉别人评评理。”
宝玉自知說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裡沒人。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說不出话来。见宝玉别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兑道:野你這個……”刚說了三個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裡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說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說也說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撒式,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裡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亡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野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裡去罢。”黛玉将手一摔道:野谁和你树立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還這么涎皮赖脸的,连個理也不知道……”一句话沒說完,只听嚷道:野好了!”宝黛两個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跑进来,笑道:野老太太在那裡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說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沒见你们两個!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還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說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個也沒有。凤姐道:野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說,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野我說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和。赶我到那裡說和,谁知两個人在一块对赔不是呢。倒象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一两個人都扣了环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呢?”說的”满屋裡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這裡,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沒什么說的,便向宝钗笑道:野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沒有别的送,连個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野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野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野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野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說,自己由不得脸上沒意思,只得又搭笑道:野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說,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說道:野我倒象杨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
正說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野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說道:野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冶說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說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另搭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個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兑道:野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這话,便笑道:野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野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套。這叫做‘负荆請罪’。”宝钗笑道:野原来這叫‘负荆請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請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請罪’。冶一句话未說了,宝玉黛玉二人心裡有病,听了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野這们大热的天,谁還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野沒有吃生姜的。”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野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二人听见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說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沒解過他们四個人的话来,因此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象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說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沒趣儿,又见黛玉问着他,越发沒好气起来。欲待要說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說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過,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這裡出来,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個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裡。只见几個丫头手裡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裡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坐在旁面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争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野就困的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裡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裡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野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钏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裡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個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裡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野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說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脸上就打了個嘴巴,指着骂道:野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這裡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野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野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這会子撵出去,我還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過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過,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說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沒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看,只见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裡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野难道這也是個痴丫头,又象颦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野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骑,而且更是可厌。”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儿,倒象是那十二個学戏的女孩子裡头的一個,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個脚色来。
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野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這個是谁。再留神细看,见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炖亭,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
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裡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個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個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這会子见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画呢。画来画去,還是個“蔷”字。再看,還是個“蔷”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個“蔷”又画一個“蔷”已经画了有几十個。夕卜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個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裡却想:野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說不出的心事,才這么個样儿。夕卜面他既是這個样儿,心裡還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雏儿,這么单薄,心面哩還搁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来。”
却說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過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显了。宝玉想道:“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兑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說,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贝J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個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野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働且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說:野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裡却還挂着那女孩子沒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個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旁,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裡面诸人只顾笑,那裡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裡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這会子叫门?沒人开去。”宝玉道:野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說!宝姑娘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野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說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亡,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裡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裡跑了来?”宝玉一肚子沒好气,满心裡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還只当是3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還骂道:野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裡說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野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裡了?”袭人从来不曾受過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池。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野沒有踢着,還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野我长了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野我是個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說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野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野谁說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沒個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說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裡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
宝玉虽說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裡也不安稳。半夜裡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影丁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问道:野作什么?”宝玉道:野你梦裡‘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野我头上发晕,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說,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池。宝玉慌了,只說:野了不得了!冶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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