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二一
两相权衡,不分家是最好的法子。
周士武想好利益得失,心思一动,捧起碗,抿了口蛋花汤,“娘,四弟做事沒有分寸,這几年性子越野了,您要是看不下去,我和三弟出门把人找回来,任您打骂。”
這不是他娘第一次說分家,上次被方艳惹毛她也說過,但不曾有這般决绝的态度,该是被周士义气狠了。
前几年,他们几兄弟刚成亲的时候他娘提及過分家的事,极为反对,尤其看村裡谁家因为分家的事闹得打架,她便会冷着脸警告他们,說只要她在一天就不准分家,否则她宁肯拿刀杀死他们。
分家在他娘看来是狼心狗肺,不孝顺的事,他娘最痛恨忘恩负义之人,不管谁提分家,铁定沒有好果子吃。
才几年的光景,他娘就改了主意。
周士武隐隐猜到黄菁菁的想法,她觉得他们是拖油瓶,想甩开他们過好日子。
哪怕不是他们,但和周士义两口子脱不了关系。
周士武又道,“娘,家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您尽管說,大哥不在,我們照样会孝顺您的。”
這话得来所有人点头,连梨花都懵懵懂懂点了下脑袋。
黄菁菁打量着他们,所有人都不同意她分家,连最小的梨花都知道,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周士武推开凳子,噗通声跪了下来,“娘,您对我們哪儿不满意,您說,我們一定改,我們会听话的,您为了养我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白眼,我們不敢忘,還請娘给我們报答的机会。”
說着,双手撑地,重重磕了個响头。
周士仁和刘氏傻乎乎的跟着跪下,额头磕地,不敢說话。
接着屋裡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黄菁菁眉头一皱,不悦道,“干什么呢,动不动就跪的,把我当成观世音菩萨了是不是,要跪是吧,要跪去外边跪。”
寒冬的雪地,阴寒程度可想而知,黄菁菁不信他们真能去外边,“怎么,刚說要听我的话,又当放屁了?”
周士武立刻站了起来,還顺手扶了把范翠翠,周士仁和刘氏低着头,有样学样。
“我啊是老了......”黄菁菁指了指凳子,示意大家坐下,语气甚是伤感,“我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一不顺心就骂,话难听我心裡知道,你们都成亲了,有了自己的家,也是当爹的人,還被我揪着耳朵骂,影响不好,我一把老骨头了,性子是改不了,为了不让你们难堪,分家是最好的選擇。”
话完,她垂下头,怅然的叹了口气,眉目低垂,脸上尽是落寞。
周士仁心软,最先红了眼眶,他最见不得他娘這副样子,宁肯他拿着扫帚打他骂他不中用,也别孤孤单单坐在那难受,他哽着声道,“不难堪,您打我骂我是为了我好,我心裡明白,不会怨恨您,栓子和梨花也是。”
周士武心裡想事慢了片刻,回過神,附和道,“娘,三弟說得对,您打骂我們是应该的。”
黄菁菁清楚一时半会分不了家,她這么說自有她的用意,“我从粪池捡回一條命也算想通透了,与其被你们埋怨记恨等我老了把我抬到河裡扔掉,不如分出去单過,远香近臭,只盼着我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们能送碗饭给我吃。”
她故意装可怜,說這话的时候带了眼泪,要哭不哭的模样很难不让人动情。
她的话說完,所有人都沉默了,周士武一脸错愕,原因无他,他娘分家的目的是要自己单過,村裡可沒這样的规矩,他们几兄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而且他将来有了儿子,儿子问起黄菁菁的事,他要怎么說?
不孝這种事是会传下去的,村裡就有现成的例子,张老头年轻时不孝敬他爹娘,他爹瘫痪在床后,从不帮他爹收拾屋子,由他爹在床上吃喝拉撒,還到处抱怨那個老不死的怎么還不死,他年轻时嚣张,老了后却沦落到和他爹一样的下场,被儿子漠视,整天看儿子脸色過日子,村裡人都在說是张老头的报应,若他当年好好孝顺他爹,他儿子不会那般对他。
大人不做好表率,小孩从小耳濡目染,学坏是常事。
他沉吟的功夫裡,周士仁接過了话,“娘,不管生什么我們都不会丢您出去的,您放心吧,大哥要知道我們生出這种新,会扒了我們一层皮的。”
周士仁慢慢坐下,抚摸着栓子的头,“奶就是家裡的顶梁柱,不管奶說什么你都要听着,不只我,你也要听奶的话,明白嗎?”
栓子重重点了下头。
周士武脑子渐渐清明,“娘,您听见三弟的话了,以后我有儿子也会让他听您的,四弟惹您伤心,您若觉得我和三弟收拾不了他,等大哥回来,让大哥收拾他。”
“凡事别想着你大哥,他在镇上看人脸色也不容易,算了,再让我想想吧,喝汤吧,早点睡,山裡的树叶沒了,明天我和你们一起挑树叶去卖。”黄菁菁不愿意将周士文牵扯进来,从原主有限的记忆来看,這個大儿子该是個不错的,否则不可能沒挨過骂。
她沒留意到因着她的话而变了脸色的范翠翠,范翠翠紧张的看向周士武,给他递了個眼色,周士武会意,端着声,小声劝道,“娘,山路覆盖了厚厚的雪,崎岖难走,您就在家吧,让四弟妹一起,明天争取跑两趟,把家裡的树叶全卖了。”說完,不忘给周士仁打手势。
黄菁菁沒把自己当老年人,身材胖了可以减,头白了可以染,如果心态老了,再年轻的面容和枯槁老人无甚区别,所以她才有此一說,忽略了现实問題。
“娘,您就别去了,您好不容易精神好些了,别再出岔子了。”周士仁明白周士武的意思,跟着劝黄菁菁别去。
方艳也使劲点头,“娘,三哥說得对,明天我跟着去就够了。”
黄菁菁沒再坚持,谈到此事免不了会想起树叶卖钱被泄露出去的事,恨不得再揍周士义一顿,“你们要去就去吧,我先回屋了。”
饱暖思淫..欲,眼皮上下打架,熬不住了。
桌上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方艳起身收拾碗筷,脸上赔着笑道,“今晚我洗碗吧,二嫂歇会。”
范翠翠故作矜持,“不太好吧。”
“沒什么不好的,大嫂怀着身子,回屋休息吧。”方艳手脚麻利的端着碗奔去厨房,生怕被范翠翠抢了先。
范翠翠扯着嗓子朝门口喊道,“那就辛苦四弟妹了啊。”
方艳的声音从檐廊传来,“不辛苦不辛苦。”
范翠翠和周士武交换個眼神,后者牵着桃花,和范翠翠前后走出堂屋,夜色渐浓,呼啸的寒风刮得树上的雪啪啪坠落,范翠翠瞅了眼黄菁菁屋子,沒亮灯,估计睡了,她压低嗓音问道,“你說娘怎么想的,她真想分家?”
黄菁菁可是出了名的强势霸道,說一不二,谁都不敢忤逆她,成天到晚指使人干活,分了家,谁還听她使唤?
范翠翠觉得黄菁菁是故意說出来叫他们害怕的,打蛇打七寸,黄菁菁可算是抓到她们软肋了。
周士武回头瞅了眼,看周士仁和刘氏還在屋裡,他小声道,“回屋說。”
范翠翠听他语气不对,回屋后,周士武生炕,她凑到他身边,抵了抵他胳膊,“怎么了,娘真想分家?”
黄菁菁作威作福惯了,会愿意一個人過?她不信。
周士武摇头,手举着柴火,待火星子燃起,他凑上前吹了吹,斟酌道,“我們得为自己打算了,手裡的银子暂时别动,真分了家,花钱的地方還多。”
范翠翠盯着他手裡的柴,一点一点燃了起来,星星之火,照亮了周士武略冷的脸,她道,“我记着了,原本想去镇上买些布回来给孩子做衣服,這下估计不能了,你树叶卖钱的事三弟知道不,他会不会告诉娘?”
“三弟不知道,那户人家不是多嘴的性格,你别露出破绽来。”周士武把柴火放进灶眼,拿過范翠翠手裡的柴捆放进去,火若隐若灭,他又朝裡吹了口气,目光晦暗。
他第一眼看到那家子的情况的确起了恻隐之心,允诺赠他们树叶,那個男人心头過意不去,只拿了少部分,說把灶房修补修补,他带孩子睡灶房,過了寒冬再做打算,昨日树叶就够了,他今天挑出去的树叶是卖了钱的。
只是他沒告诉他娘罢了。
眼下来看,更不能告诉她了。
范翠翠嗯了声,想不明白黄菁菁怎么想起了分家,和周士武商量道,“要不要去镇上和大哥說說,有大哥劝娘,娘一定会听的。”
說起来,周士文能在镇上混個掌柜,是踩着下边弟弟的前程上去的。
当年为了供周士文去学堂,黄菁菁节衣缩食,把家裡所有的银钱都搭进去了,那些银子够周士武周士仁学门手艺了,本该让三個儿子学個傍身的手艺,结果全花在周士文的笔墨纸砚上了,好在周士文勤奋刻苦有自知之明,学得差不多了主动放弃念书,去镇上干活,摸索几年当上了掌柜,帮衬照顾家裡。
周士文年纪最长,经历的事情最多,为人有几分担当,不然以刘慧梅挑拨离间的心思,周家早就分家了,都不用等到现在。
而家裡,能在黄菁菁面前說上话的,也只有周士文了。
周士文肯定不会同意分家的,尤其還是让黄菁菁单過。
周士武知道自家媳妇的心思,扬手打断她接下来的老生常谈,“這事要传到大哥耳朵裡,不說大哥回来揍我們一顿,娘一见大嫂,原本不分家都要闹得分家了,你好好想想。”
刘慧梅从嫁进周家的第一天就盼着分家,要不是黄菁菁和周士文态度强硬,早分了。
事情不能传到镇上去。
夫妻俩嘀嘀咕咕了许久的话,半夜才睡下,天麻麻亮的时候,外边传来了敲门声,范翠翠翻個身,嘟哝道,“肯定是四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回来给娘认错了......”
话未說完,外边传来道压抑的低沉的男声,伴随着叩门声,“二弟三弟开门,我回来了。”
范翠翠脑子骤然清醒,翻身爬起来,周士武亦然,夫妻两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個苦笑的神色,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就盼着周士文不回来呢,结果他早不回晚不回,怎偏偏這时候回了?
這时候,檐廊响起黄菁菁沙哑的声音,“是老大回来了嗎,我来了。”
周士武顾不得穿衣,掀开被子,光着脚跑了出去。
真要让黄菁菁给周士文开门,他们肯定要挨揍,這個家裡,也就周士文一心一意,心无旁骛的为黄菁菁着想了。
周士义浑身一僵,忙不迭左右扭头闻身上的味道,“二嫂不是和娘說话嗎,娘怎么想起我来了?”
黄菁菁见他神色紧张,明显瞒着事,不由得脸色一沉,厉声道,“說不出来话来是不是,老四媳妇,你来說。”
猛的被点名的方艳吓得心跳漏了半拍,片刻才回過神来,周士义出门喝酒她不知道,醒来时闻着周士义身上的酒味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周士义平日也爱喝,醉了還会酒疯,黄菁菁骂過几回,雷声大雨点小,周士义并沒放在心上,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了。
不知怎么黄菁菁此刻又過问,不敢贸然答话,思忖许久,才小着声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事。”
方艳觉得還是不参合這事比较好,她不是周士义,血浓于水,黄菁菁再气也不会拿周士义撒气,她就不同了,婆媳本就是天生的敌人,黄菁菁又是個火爆脾气,如果怪罪她知情不报,她不定会被训骂多久呢。
思虑再三,先将自己摘清了比较好。
她低着头,摩挲着镰刀的手柄,咬着下唇,看上去无辜又委屈。
黄菁菁调转视线,见周士义不安的吸着鼻子,她怒气丛生,“怎么了,哑巴了啊,不会說话了啊。”
周士义不明白黄菁菁为何大雷霆,怒气来得怪,他边认真回想昨晚的事边惴惴道,“我夜裡有些冷,睡不着就出门转转,王麻子在家裡喝酒,硬要拉着我喝,我就勉为其难喝了两杯。”完了,小心翼翼抬眉望着黄菁菁,耷拉着耳朵,“娘,怎么了?”
“怎么了?”黄菁菁恨不得挥起手裡的镰刀砍過去,昨晚他出门喝酒,今早村裡人就上山割树叶,哪来的巧合,她斜眼道,“你喝醉后說什么呢?”
周士义不明就裡,“沒說什么啊,就随便聊了两句就回来了。”
声音尖得有些质问的语气,黄菁菁一掌拍過去,“吼什么吼,怕我耳朵背听不见是不是?”
周士义顿时焉了,低着头道,“不是,我在王麻子家喝了两口就回了,沒說什么。”
语声一落,身侧的方艳忽然捂嘴惊呼起来,周士义扭头,方艳脸骤然通红,他以为方艳笑话他,不悦的撇了撇嘴。
方艳脸色由红转白,渐渐褪为苍白,她知道黄菁菁的意思了,周士义說话沒個把门的,尤其喝了酒后,什么话都往外倒,约莫是把树叶的事說出去了,王麻子那人不学无术,要不是他娘能干,一家人日子不知過成什么样呢,王麻子的娘要知道树叶能挣钱,准能闹得村裡人尽皆知。
周士义半夜出门喝酒,早上村裡人就去山裡割树叶,這不是显而易见嗎?
黄菁菁看方艳反应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弯起镰刀,刀背毫不犹豫砸向周士义后背,“好啊,還要我怎么說,家裡就這么個挣钱的路子,不能到处說,你倒好,嘴巴上应得爽,转身就忘到天边了,夜裡冷睡不着是不是,要去王麻子家喝酒是不是。”
每說一句,她就挥起镰刀打向周士义,周士义缩着身子,手挡在头顶到处躲,黄菁菁犹不解气,扔了镰刀,气冲冲走向檐廊边放扁担的地方,周士义见黄菁菁动真格的了,焦急地喊了两声娘,捂着头,掉头踉跄的跑了出去。
手裡的镰刀也不要了,丢在门口,跑得又急又快。
黄菁菁上气不接下气的追出去,白茫茫的小径上,只留下零碎的脚印,黄菁菁杵着扁担,怒骂道,“滚,滚了就别给我回来。”
方艳站在原地,不敢劝黄菁菁,使劲给范翠翠使眼色,后者不疾不徐从屋裡出来,轻蔑的扫過方艳脸颊,抚摸着肚子,情真意切的走下门口,假意打圆场道,“娘,您别生气了,四弟素来就是那样的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弟妹劝都沒用,您别气坏了身体,桃花還想您给她讲故事呢。”
从粪池裡捡回一條命,黄菁菁转了性子,以往只疼爱孙子,如今对孙子孙女一视同仁,桃花吃饭不规矩,喜歡边玩边吃,黄菁菁就给她讲故事,听得桃花一怔一怔的,甚是入神,不知不觉饭就吃完了。
黄菁菁的饭桌故事已经成为桃花最喜歡的了。
黄菁菁平缓了下自己的呼吸,体力恢复了,但动作仍然不够利索,她眺向远处,闪過一個念头,這個年头在她脑海裡不是一天两天了,分家,必须得分家,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矛盾只会越来越多,以她眼下的年岁,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如分开,远香近臭,她不盼着他们养老,只希望他们别给她添乱。
打定這個主意,她杵着扁担回了屋,想着今后的打算。
冬日的天,难得放晴,出门的孩子多了,到处充斥着欢声笑语,黄菁菁沒什么事做,带着栓子桃花出去滑雪,将木板绑在他们的鞋上,给两人做了下示范,把竹竿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摸索着玩,她认真练习起来,奈何身形笨重,手使不上力,怎么都滑不动,倒是桃花和栓子,听了她的讲解后,两人双手用力,撑着竹竿,轻而易举就滑了出去。
黄菁菁气馁,索性放弃滑雪,认真教导起桃花和栓子,桃花动作不够标准,她拍打桃花的背,让她背部挺直弯曲,重心前移,弯着手臂,鼓励她往前,又按照同样的标准教导栓子,两人慢慢探索出方法,很快就能收放自如,两人滑出去很远不忘回头喊她,黄菁菁挥挥手,看着自己雍容的身材,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就引来许多孩子,男孩围着栓子,女孩围着桃花,叽叽喳喳问個不停。
桃花和栓子有些无措,黄菁菁走過去,孩子一窝蜂散了,跑到树后,探出半個身子,惊恐又好奇的望着黄菁菁,很快又被两道滑行的身影吸引過去,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出来又不敢。
黄菁菁沒料到村裡的孩子都会怕她,大家明明很想知道怎么滑雪的,被她吓得硬是躲在树后,她收起木板,缓缓走向大树,如她所料,树后的孩子又一窝蜂散开了,飞快的奔向栓子和桃花,毫不掩饰心裡的好奇。
栓子和桃花显示有些局促,但被孩子们的热情好奇感染,很快融入进去。
桃花先鼓足勇气,“我奶教的,你们看,就是把木板绑在脚底,撑着竹竿往前就行了。”
有小孩问,“你奶不是重男轻女嗎,她只喜歡栓子,怎么带着你出门?”
栓子接话,“我奶才不重男轻女呢,煮的肉都分给我,桃花姐還有妹妹了,我奶還给桃花姐讲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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