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從袖中掏出錦匣,將那隻制工精美的玉跳脫套在她的左臂上,更襯得膚若凝脂,雪藕般白,相得益彰,瑩華玉韻。
“喜不喜歡?”見她不答,傅意畫徐徐講道,“紅挽,再給我些時間,等我成爲武林至尊,我會給你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將來我們的孩子,我要把他培養成江湖首屈一指的佼佼人物,受盡武功同道的敬慕。”
他又提起武功,又提起他打敗多少江湖知名人物,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興奮不已,神情張狂而得意,似乎那些人對他而言,比掐死一隻螻蟻還要容易。
顏紅挽愈發不耐。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着,當提到殺人時,顏紅挽倏然剝下手臂的玉跳脫,狠狠摜在地上。
精美絕倫的飾品,裂成兩截,濺起一片燦爛的光,刺得人眼生痛,有如美好脆弱的情感,最經不得考驗。
傅意畫彎身拾撿起來:“你不喜歡……”
顏紅挽略微急促地喘息着。
他淡淡落寞地笑了下:“嗯。你不喜歡。”擡眸望去,逝過一縷驚天的痛楚,“我待你還不夠好?”
顏紅挽簡直想笑。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她當成金絲雀來養,他高興的時候來看她哄她,他不高興的時候就盡情蹂躪她,她不過是他的一個寵物罷了。
傅意畫十指攥緊,斷截的飾物尖角割破掌心:“你究竟想要什麼?”
顏紅挽脫口而出:“我想要一枝瑞香花。”
他皺起濃若墨雕的長眉,顯然認爲她在無理取鬧。
顏紅挽微揚嘴角,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只想要瑞香花,一枝、一枝就夠了。”
傅意畫精緻的玉面上毫無情緒波動:“紅挽,你不要不講理。”
她嗓音有些尖利:“我沒有!”
他道:“這種時節,哪裏有瑞香?”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瞳孔深處浮光閃蕩,好像有什麼懸而未落:“我不管,我只要瑞香花,你給我。”
傅意畫顯得心煩意亂,撇頭躲開她的目光,嗓音卻是放柔了,哄小孩子一樣:“紅挽,你換一樣好不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幫你達成。”
顏紅挽冷冷一笑:“我不要。你走。”
他望着她,臉色蒼白到像得了大病一場的病人,彷彿絕望,又彷彿悲痛,最後起身離開。
顏紅挽微笑,他終究是記不得了,所以他不是她的意畫,她的意畫已經死了,死在她的夢裏。
寶芽見傅意畫滿面陰沉地出來,心中便有幾分忐忑,似乎每一次他離開對方的房間,都是一臉的不高興。
傅意畫視她若無睹,徑自走了,寶芽看到一痕血漬滴踏在地面,一直延伸到屋外,她驚怕之餘,立即追趕出去,可惜傅意畫早已走遠。
她又回到內室,顏紅挽靜靜倚在牀頭,身上裹着兩層氈毯,卻依顯嬌小孱弱,像雪裹的一枝白梅,分外堪憐。她喃喃問道:“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寶芽撲哧一笑:“夫人這是糊塗了,外面下的是雪,怎麼會有雨呢?”
顏紅挽恍然。對,外面下的是雪……不過是她的心裏,有雨,一直下着,一直下着……
寶芽是傅意畫買來專門伺候她的貼身婢女,年歲雖小,但做事細心穩妥,很是伶俐,見顏紅挽眉間流露出幾許倦意,便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褥,本想說傅意畫手受傷的事,但瞧着顏紅挽已經闔目假寐,只得欲言又止。
顏紅挽有喜後,傅意畫那是真真歡喜,每天一得空閒就過來陪她,其實顏紅挽根本不需他在身旁,來了也是彼此無話,他只是乾坐着,或許這樣看着她也覺得高興。
寶芽怕傅意畫尷尬,每次都悄自吩咐廚房熬些湯羹補品,然後端上來,果然正中他意,不假人手,親自喂顏紅挽服下。顏紅挽冷言冷語時,他也處處忍讓,難得不發脾氣。
寶芽知道,傅意畫實在太在乎這個孩子了,平日裏他倨傲得叫人不寒而慄,但面對顏紅挽,那目光溫存到快要化成了一潭春水。他夤夜前來,顏紅挽正值夢中,她透過門簾縫隙,看到傅意畫握着顏紅挽的手,另一手則輕輕覆在她小腹上,他的神情好似蒙着層霧氣,在搖曳的燭光中朦朧未明。
臨前,顏紅挽還是與他無可避免地吵了一架,他終究放不下野心,放不下名聲威望,不肯停止修煉武功,儘管他一連停留了十日,儘管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長,儘管他離別的時候戀戀不捨,可他還是走了。
她孤零零地一個人,望着窗外,以前她很喜歡下雪,可以拉着幾位師兄陪她堆雪人,她攥了個小小的雪球,去偷襲傅意畫,他功夫好,明明早已察覺,卻故意讓她砸中肩膀,雪球爆開,細細碎碎地撒開來,沾上他墨黑如夜的長髮,隨風甩開一串串水鑽般的瑩光,她拍着小手大笑,他也笑了,因爲他知道這樣做,會令她開心。
而他們的孩子,終究是沒能來到這個世上。
她做了一場噩夢,夢見傅意畫滿身是血,被一羣人追殺,驚醒時淚痕猶溼,原來她怕他死,她還是害怕的。
屋子裏悶得透不過氣來,她喚了兩聲寶芽,卻沒得到迴應,想來是到廚房備喫的去了。
周圍靜得闃無人聲,她渾身是汗,像中了魔魘一般,那個夢仍纏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她缺氧似的難過,披衣下牀,走到屋外,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終於讓神智清醒了些,然而她卻忘記,雪後成冰,極其溼滑,石階上結着一層薄薄的冰片,踩上去彷彿能聽到滋滋的碎裂聲,她不小心栽倒,臉朝地面,很重的一下,先是腦子一陣眩暈,接着身體越來越喫重,小腹下傳來隱隱收縮的痛楚,她伏在地上完全不能動彈,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浸透了裙裾,最後她聽到寶芽的驚呼,人便昏迷不醒。
流產之後,她臥牀三天,什麼東西也喫不下,總想狠狠大哭一場,可是她連哭泣的力氣都失去了,只因她的大意,她的孩子,被老天殘忍地抽離出她的生命,她甚至還在猶豫,還在思付該如何接受的時候,這個孩子卻永遠地消失了,快得猶如流星隕落一般,毫無預兆地來臨,又毫無預兆地離去。
而她知道,更可怕的風暴,還在後面。
傅意畫回來後,整個人瘋了一樣,衝進屋內,死死掐住她的頸項,聲嘶力竭地大吼:“爲什麼——爲什麼——”
那一刻,她真的以爲他會掐死自己。
“爲什麼要殺死我的孩子!你明明知道那天雪才停,地上全是冰,你爲什麼還要一個人出去?你是故意的,你不肯忘記他,所以你要報復我,你才殺死我的孩子,顏紅挽,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你怎麼可以殺死我的孩子!”他咆哮着,嘶嚷着,比洪水猛獸還要抓狂,黑極的眸子裏有濃濃的血絲,或許,還有淚。
顏紅挽啓開脣,一句辯解也吐不出來,脖頸被他掐得很緊很緊,連帶骨頭都快化成齏粉。
她想着,死了,死了也好。
屋內狼藉一片,飾物擺設被他盡皆毀去。他此次一走,就是三個月,日後即使回來,也視她若無物。
後來,他憑藉一身罕見的絕世武功,在武林大會中一舉成名,令各大門派震撼側目,隨着他在江湖上名聲地位的提高,他想要的東西幾乎唾手可得,修葺染月山莊,從此貴爲江湖巨擎,這期間,她一共逃走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被他親自抓回來的,她像只柔軟的綿羊被他丟在牀上,承受着粉身碎骨般的肆虐劫掠,他冷笑,目中再沒有半點溫存憐*,似乎她只是他縱慾的工具。
他身邊的女人越來越多,爲奪寵,私底下爭風喫醋的事不少,鈴蘭便是一個,偶爾在園中相遇,總會百般針對她,許是她得寵期間,傅意畫命人在花苑單獨建出的蕣華園,沒有種她喜歡的牡丹,而是瑞香花。
她知道,顏紅挽喜歡瑞香花。
“狐媚。”在石拱小橋上,鈴蘭滿面輕蔑之色,出言羞辱她,她是第一個罵她的人。因爲闔莊上下皆知,她最不討傅意畫的歡喜,完全不具威脅。
顏紅挽無動於衷,轉身欲走,鈴蘭卻不肯罷休,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顏紅挽不甘示弱地還去一掌,鈴蘭憤怒交加,與她扭打起來,腳下不小心一跌,顏紅挽順勢將她推下池塘。二月底的天兒,正值春寒料峭,池塘裏的荷花枯殘一片,水冷得扎人,鈴蘭不懂水性,胡亂拍打着池面,她的婢女驚惶失措地四處喚人。
顏紅挽站在上方,冷眼旁觀,看着她一點點地沉入水面,嘴角微揚浮動,猶如花陰下的蝶影搖曳不定,手攜一方香帕,舉在脣邊掩了去,蓮步姍姍而去。
鈴蘭死了,傅意畫踹開她的房門。她知道他會來,因爲鈴蘭是他姬妾當中,頗受寵*的一位。
那時她正在對鏡畫眉,由淺入深,畫得極長,舉着紈扇半遮面,青黛眉梢斜斜一挑,細長入鬢,嫵媚天成,窗外鳥語花香,倒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傅意畫走上前,腰身半彎,菲薄玉脣正對她芬芳的鬢側,親暱之姿,彷彿對她有着無比溺*,即要輕輕地親吻上:“畫得這麼美,又準備勾引誰呢?”冷冷地笑了。
從何時起,他對她只有惡毒的譏嘲,而她也變得不再頂撞他,變得不再哭泣。
顏紅挽回眸一顧,眼波瀲灩,宛若一剪秋色,有意無意地從他臉上掠過,微帶涼意,總有那麼一點點挑釁。因離他極近,口脣上一抹桃花殷的幽香,脈脈沁入他鼻端,胭脂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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