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21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东城现在又沒结婚,父子俩在同一個城市裡,按理說可以住在一起。但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加上两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东城通常隔個一两周会来看望一下父亲。穆雷经常上电视节目,又有一帮老友做伴,日子倒也過得充实、愉快。一般情况下不会召唤儿子。打电话给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东城赶到父亲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疲惫。穆东城瘦高個子,皮肤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亲不太像。穆雷给儿子倒了杯水,问道:“累了?吃饭了嗎?”
“飞机上吃了。”穆东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穆雷坐到儿子身边,问道:“這次越南之行怎么样?”
“挺不错的,我們探访了河内、海防市等好几個地方的经典美食和传统小吃,足以令读者大开眼界。爸,有些东西估计您都沒吃過。”
“嗯。”穆雷說,“你们的杂志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穆东城看出父亲想跟自己探讨的显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问道:“爸,您想跟我說什么事?”
儿子来之前,穆雷已经准备好要說的话了。他缄默片刻,說道:“你记得上個星期,我打电话叫你去品尝岳川古镇的一家私房菜嗎?”
“对,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穆雷点头,“我和几個朋友一起去了。”
“是苏伯伯、陈伯伯他们吧。”
“对,一共六個人。”
“那家私房菜馆怎么样?”
“令人震惊。每道菜都堪称极品。”
穆东城一愣,继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亲很少对哪家菜馆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一下来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让我們杂志去做一期专访,介绍最新的美食资讯吧?”
“当然可以。但我要說的重点不是這個。”
穆东城望着父亲,注意到父亲神色凝重,显然要說的事情不只推薦美食那样简单。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阵,终于决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诉儿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裡很久了。這件事,当年只有你爷爷、我和你妈知道。后来你爷爷過世了,你妈前年也走了,现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我今天打算把這事告诉你。”
穆东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亲很少有這样严肃地跟他谈话。“什么事呀,爸?搞得我有点儿紧张起来了。”
“你认真听我說。”穆雷望着儿子,“爸是经历過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這個你知道。”
穆东城点了下头。
“那时候全国都在闹饥荒。城市裡還稍微好些,每個人有定量供应的粮食。但我們那时候在农村,粮食严重短缺。1959年的时候還有些麦麸、红薯吃,到了1960年和1961年,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只有去扒树皮、挖草根。最后,连树皮草根都被人们吃完了。为了填饱肚子,就只能吃观音土。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嗎?”
穆东城說:“好像是一种用来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儿能吃嗎?”
“观音土在我們老家那裡又叫白鳝泥。现在来看,当然是不能吃的。但当时的人饿得沒办法,只能拿它充饥。因为那种土不能被人体消化,所以吃了就不会饿肚子,但是由于不能吸收,沒营养,人最后還是要死。可当时很多人沒有選擇——与其饿死,不如饱死——你奶奶就是因为吃多了观音土而死的。”
穆东城从来沒见過奶奶,但听到這种惨况,心裡還是很难過。
穆雷继续回忆那尘封的往事。“当时农村的人结婚都很早,我16岁时就娶了你妈妈,18岁时生了你——但那时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时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家裡新添了一口人,沒有一点儿喜庆气氛,反而更是愁云惨雾。因为家裡几乎沒有任何食物,导致你母亲沒有奶水。這样下去,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生的婴儿饿死嗎?”
穆东城从来沒听過父亲說這些事情,现在感到非常好奇,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把我养活的呢?”
穆雷叹了口气。“沒办法,你爷爷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地去借吃的,但那时谁家又拿得出来食物呢?最后,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强充饥的野菜和草根。這点儿东西,全都紧着给你妈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后能有点儿奶喂你。你奶奶为了保住孙子,每天吃观音土。我和你爷爷实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着。最后,奶奶吃进肚裡的观音土无法消化,导致腹胀难受、无法大便——在万分痛苦中死去了。
“你奶奶死后,爷爷万念俱灰,觉得這個家算是走上绝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饿死。当时,我、你妈妈和爷爷三個人都饿得全身浮肿,虚弱无力,而你也快要饿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爷爷最后看了我們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泪,蹒跚着走出家门。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裡,因为我們连抬尸体的力气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爷爷這一出去,可能就不会回来了。但当时竟然沒有感到悲伤,因为我明白,我們一家三口也很快就会在另一個世界和他见面。当时我甚至盼着早点死,這样就彻底解脱了,不用再忍受饿肚子的痛苦。”
穆东城听到這裡,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他那时還是個未满周岁的婴儿,对這些事情自然沒有一丝印象。此刻听起来,觉得這种情形真的是沒有一点办法了,不禁问道:“那最后,我們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穆雷咬着嘴唇沉寂了片刻。“后面发生的事,十分奇怪。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穆东城凝神望着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你爷爷出去大概两三個钟头之后,竟然回来了。而且,他紧紧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后,关上屋门,才把藏在衣服裡的一包东西取出来——那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我当时饿得两眼发花,沒看清油纸包着的是什么。只听到你爷爷兴奋地說:‘有救了,有救了!這回有吃的了!’
“我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爹已经饿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着,我看见你爷爷在厨房裡生起火,烧起一锅水,似乎做起饭来。不一会儿,我闻到一股久违的肉香,但当时仍然认为是幻觉——要知道,那时要是能捡到点儿野菜就是奇迹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梦想当世界首富那样不切实际。
“但沒過多久,你爷爷竟然真的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出来了,招呼我們赶紧下床来吃。那时,我和你妈饿得头昏眼花,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梦,能在梦中饱餐一顿也好呀!我們用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下床,坐到桌子旁,夹起一块肉送进嘴裡。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這不是梦,而是现实!
“沒经历過這种事的人,很难想象我們当时的感受和心情。我們简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根本沒心思考虑這肉的来源,也根本顾不上问——說实话,当时就算知道這盆肉有毒,吃了就会死,我們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不一会儿,我們三個人把這盆肉吃了個精光,汤也喝了個底朝天。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实在难以言喻。饱餐一顿之后,我們的体力和精神都恢复了。你妈妈不久后也有了丰富的乳汁,能把你喂個饱饱的。這盆肉把我們一家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听到這裡,穆东城瞪大双眼,惊诧无比,问道:“怎么会有這种事?爷爷到哪裡去搞到這种肉的?”
“听我說完。”穆雷继续道,“我們吃完這肉之后,你爷爷非常严肃地对我們說,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們家的秘密。還规定不能打听這肉的来源。他說,只要能做到這两点,這种肉我們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那您和妈妈就真沒打听?”
穆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過了一会儿,他說:“任何事情,都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况。這件事如果放到现在来看,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来历不明的肉,怎么能糊裡糊涂的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当时那种大饥荒的背景下,我們是真的不敢打听,生怕做错了一点儿什么,就再也得不到這种肉吃了。那個时候,对饥饿的恐惧,远远超過了满足好奇心。”
“听起来,這种肉你们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是的。”穆雷顿了一下,“事实上,从1961年到1962年,我們几乎吃了整整一年。”
“什么?”穆东城惊讶万分,“一年……也就是說,全靠這种神秘的肉,你们才能渡過难关,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熬過来!”
“你应该說‘我們’。”穆雷提醒道,“别忘了,你也是這种肉的受益者。如果沒有這种肉的话,我們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场饥荒中活下来。”
“唔……是的。”穆东城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說,“天哪,一年的時間,爷爷上哪儿去找這么多肉?”
穆雷耸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从這种肉进入我們家之后,你爷爷就变得神秘起来。他从来不让我們知道這肉是从哪儿弄来的,也不当着我們的面烹制,只是每天做好之后,叫我們来吃。而且,你爷爷叫我們在這特殊时期裡,尽量少出门。因为大家都在挨饿,我們却因为每天都有肉吃,长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的。让别人看到,未免生疑。”
“所以,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你们整整一年就躲在家裡吃這种肉?”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只是不常出去。那时候的人饿得沒什么力气,为了保存体力,很多时候都窝在家裡不出门。”穆雷說,“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62年,粮食增产后,饥荒才得到控制和缓解。”
“那粮食危机解除后,我們還吃過這种肉嗎?”
穆雷摇头。“沒有了,食物丰富起来后,我們家餐桌上出现的就是普通的米饭、蔬菜和肉类。那种肉你爷爷再也沒拿出来吃過。”
“为什么?”
“這個問題我也问過,只问過一次。你爷爷当时就沉下脸来,规定不准我們问關於那种肉的任何問題。他要我們就像从来沒吃過這种肉一样,忘记這件事情,谁都不许再提起。我和你妈都不敢惹他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再问。直到多年之后,你爷爷去世,也沒把這個底交出来——這肉的事就成一個谜了。”
穆东城皱起眉头,思索了一刻,說道:“爸,我不得不說,爷爷的這种态度,十分可疑呀。”
穆雷望着儿子,“你想說什么?”
穆东城迟疑了一下,說:“爸,不是我想說出来恶心您。您难道就沒想過嗎?這种肉,会不会是……”不敢說下去了。
“你想說,会不会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怎么会沒想過呢?实际上,当时真的有這种人吃人的现象。有些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鲜尸体悄悄带回家……但是你爷爷弄来的這种肉,绝不可能。”
“您怎么能确定?”
穆雷說:“你那时太小,根本沒见過饥荒地区的人。那时几乎人人都是皮包骨头,饿死的人更是像骷髅般可怕。哪来這种油脂丰富、膘实肥厚的肉?要是一個人身上還有這种肉的话,那也不至于饿死。再說了,要是你爷爷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续一年嗎?”
“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们天天都吃,一年算下来当吃下好几头大肥猪了。哪儿弄這么多肉呀?”
穆雷蹙眉道:“是啊,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后来,我为了找寻答案,到全国和世界各地去寻觅這种谜一般的肉。结果40年過去了,我沒有在任何国家和地区再次吃到過。這個過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谓的‘美食家’。”
“原来,您是因为這個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东城恍然大悟。
“我四处寻觅這种神秘的肉,有两個原因。”穆雷說,“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爷爷当初给我們吃的,到底是什么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会安心!另一個原因是,這种肉——是我這辈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后,我可以說,沒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這种肉相提并论!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說到這裡,穆雷凝视着儿子。“本来,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再吃到過,以为已经不可能了。沒想到上個星期,我竟然再一次品尝到了這无与伦比的美味。”
穆东城愣了一下,旋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說道:“爸,您的意思是……”
“沒错,我在岳川古镇的那家私房菜馆裡,再次吃到了40年前曾经吃過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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