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自從顧重的遊戲有了着落,他的薪水也翻了一倍,雖然是放在從前不夠看的數字,但他們還是準備好好慶祝一番。沈望找了好幾家餐廳,顧重表示隨意。但當他們在金碧輝煌的餐廳用完餐,顧重目光灼灼地對他說:“我想去個地方。”
那是一家很常見的酒吧,擠着滿滿當當的人,臺上有個人在唱十幾年前的老歌,沒有特別之處,酒保是個身形魁梧的拉丁裔,顧重牽着沈望坐在吧檯邊,點完酒後,顧重用手勾着黑漆漆的桌面,說:“你們廁所後面的牆封好了嗎?”
酒保頗爲驚訝地看向他,說:“你怎麼知道那個?”
顧重沒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向沈望,沈望頗爲迷茫地看向他。顧重湊近他,嘴貼着他的耳廓,問他:“你記不記得你以前來紐約開過演唱會?”沈望被他的熱氣弄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縮着肩膀往旁邊倒。沈望自然記得,但這是他以前的例行公事。顧重從他烏黑氤氳的眼睛裏看出了答案,只是扯着笑喝了口酒,威士忌。他耿耿於懷的夢境,只是沈望的一時興起。他早早地猜到了答案,但依然失落得難以呼吸。他抓着沈望右手的手腕,與那隻矯健的美洲豹對視,卻只看到了那道肉白色的疤。他用大拇指輕輕地捻着那肉痕,擡起眼問他:“你十八歲的時候在哪裏?”
“我不太記得了。”
十八歲?
無非是昏暗潮溼的廁所角落,還有閣樓裏那臺風扇,像怪物打呼的聲音。
顧重靠着他的肩膀,說:“可我想聽。”
沈望笑着說:“那我就要編故事給你聽了。”
顧重笑了聲,說:“那你編得動聽些。”
十八歲,學生們紛紛地準備起這個即將成人的日期,家長老師苦口婆心地說“你們以後就是成年人了”,換來的是學生們胸有成竹的“我本來就是”,這些話他都是聽徐斯說的,徐斯這兩年在一所高中裏任教,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但徐斯抽着煙說,他只是去補充生命。那時沈望剛下場,好笑地問他,補充什麼?徐斯滿是神祕地說,生命,見見我們未曾見識過的生命姿態,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有病。沈望那時是這麼說的。
十八歲的他,用着徐斯給他辦理的假身份證,在酒吧找了份兼職。白天睡在酒吧的閣樓,晚上下來唱歌,然後在稀稀拉拉的人羣退場聲音裏入睡。徐斯一度說那個老闆對他有意思,但他沒放在心上,直到黑暗裏那雙手掐他的喉嚨,逼他乖乖就範。他用閣樓的收音機砸破了那人的腦袋,渾渾噩噩地開始跑場子。很多酒吧都不肯收他,他就枯坐在那些酒吧的門前,不遮脖子上的勒痕,吊兒郎當地對着進酒吧的人吐煙。被逼無奈的店主只好問他:“你想怎麼樣?”
沈望吸吸鼻子說:“我能讓你的客人多一倍。”
“要是不多怎麼辦?”
“我不收你錢。”
那時沒有人相信他會成功,包括他自己都是。但他很快就成了那家酒吧的固定歌手,還收到了不少酒吧的邀約,他一個月能賺白領的四五倍,但他的生活也比從前爛上四五倍,他三次喝進醫院,認識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總是叫這個哥那個哥,但其實不過是些地痞流氓,這擱在正常人的世界裏不過是混混,但對於他們這些生活在陰影裏的人來說,的確是不可違抗的聖旨,陰影有陰影的生活法則,好在他無所謂腐爛。直到醫院打電話來讓他交錢,他渾渾噩噩地接起電話,把那幫酒友轟出家門,收拾自己準備出門。等他交完費用,醫生問他:“這次也不進去?”
他揉着太陽穴,“嗯”了聲。
醫生默默地嘆了口氣。
當他走出門診,望着來來往往的病患,那些哭聲叫聲還有咳嗽聲,讓他不知不覺地上了七樓,七樓很安靜,安靜到連家屬的影子都沒有。而他最好的朋友,便躺在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間。潔白而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就像一束光打在了陰暗的細菌身上。
他的靈魂順着陽光裏浮塵緩慢地上升,但他的眼睛卻被陽光刺痛,流了很多眼淚。回去時,他沒有管震個不停的手機,順着馬路走了兩個多小時,途徑一所高中,門口全是焦急等候的家長,下課鈴一打,零零散散的學生滿是抱怨地把書包丟給爸媽,他聽見一個男孩氣呼呼地說:“我們監考老師跟有神經病似的,別的考場都發試卷了,就他還在拆封皮。”
家長了然地說:“哪個老師?”
男孩說:“方塊三唄,害我作文都來不及結尾。”
“那可怎麼辦,這老師真討人厭。寶貝回家想喫什麼?爸爸給你燒。”
“帶魚。”
“煎的還是紅燒……”
父母拽着慪氣的兒子慢慢遠去,只有他還傻傻地望着那遠去的身影。那男孩和美和一樣,細長的眉,皮膚白淨。要是沒有那些事,美和是不是也有這麼高了?比他高上一兩公分,但說起話來似乎還是個小孩。他迷茫地望着那所高中的校名,在心裏默讀了好幾遍,依然記不住。像是滾燙的鐵塊,灼傷了他的喉嚨。門口的保安皺着眉,問他:“你是?”
“我路過。”
但那保安似乎不放心他,守在他的身側。
他看見保安室寫的“無關人員禁止入內”。對於那些美好而善良的孩子們而言,他的人生與他們無關,他們考慮的升學、早戀、爲老師起外號,也與他無關。那些少年少女們穿着潔淨的校服,面容青澀,露出端正的額頭和兩鬢,臉頰還有青春痘,說起話來卻是孩童的語句。而沈望在一家服裝店的鏡子裏打量自己,礙於工作染的紅色頭髮,寬鬆肥大的T恤,破洞牛仔褲露出的大腿。更別提他口袋裏的煙和打火機。他和那些同齡人的人生格格不入。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徐斯說的話。
另一種生命。
不着急長大,被父母圈養,自認爲長大的人生。
而和他一起唱歌的女孩,下午發來的短信告訴他懷孕了,能不能替她唱兩首歌。沈望問她,爸爸是誰?女孩回他,不知道。
當他把這些話告訴顧重時,顧重的神情晦暗不明,但貼着他的脖子說:“那個女孩,真可憐。”沈望說:“是嗎?黃勝籤我的時候,聽完這些話,他問我,那個女生懷孕跟我沒關係吧?我說,我是同性戀。黃勝就說,你和她沒關係就行。大部分人都不覺得她可憐,他們會說她不自愛。”
“你呢?”
沈望垂下眼睛說:“我只是覺得很難過。出名後,她來找過我,我以爲她是來找我幫忙的,但她開口就說,如果我不給她足夠的錢,她會告訴所有人我是個同性戀。她和以前很不一樣,她以前很講義氣,她幫我一起罵那個老闆,跟我一起離開那家酒吧。我們關係很好。”
顧重沉默地握住他的手。
“但我還是不怪她,我給了她錢,她走的時候一直哭,說對不起。”
“可我也沒有說沒關係。”
“只是徐斯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對我說,人心向來這樣,”沈望笑了下,“那是我第一次很不同意他的話,他不知道她比我小,但每天都會幫我帶早飯,幫我染頭髮,就像姐姐一樣。”
顧重用手指撐起他撇下的嘴角,笑着說:“別哭。”
沈望用手背飛快地抹了眼淚:“我沒有。”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是由身邊的人構成的,不是每個人都有向善的權利,”顧重牽起沈望的手,“走吧,這裏也沒什麼意思。”他們並肩走過人流密集的商場,走過河畔,走過形形色色的人羣。沈望牽住他寬大的手掌,忍不住問他:“你喜歡我什麼呢?”
顧重撇開頭說:“臉。”
沈望忍不住笑着說:“之前你這麼說的時候,我相信了。可是現在我的臉不值得你喜歡吧?”虛弱的身體,蒼白的臉頰,簡直不堪入目。
“你怎麼知道,說不定我就是喜歡你這幅病弱的模樣。”
“是嗎。”
走了兩步,沈望說:“顧重,不要可憐我。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希望你愛我,留在我身邊。但是你讓我變得稍稍無私了些,我希望你能快樂。”
他難以遏制地蹲下,彷彿支撐不住自己的身軀。顧重站在他的前面,黑壓壓的羽絨服像是壓倒他的烏雲,但他還是固執地牽着他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就算你離開我,我也會好好生活的。”
“我沒有可憐你。”
顧重嘆了口氣,抱住他孱弱的身軀,說:“我是喜歡你,從十八歲起。當時你結束演唱會,就在剛剛那個酒吧裏唱歌,唱的那首歌成了我最喜歡的歌,唱歌的你也成了我暗戀的對象。當然……臉也是其中一部分因素,說不定我就是喜歡皮膚特別特別白的人呢。”
“不白就不喜歡了嗎?”
“……你能不能抓住重點?”顧重捧着他的臉,對着那雙烏黑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重點是,我喜歡你,我在表白。”
“那你喜歡以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顧重吸了口氣,說:“這是什麼奪命連環問,有標準答案嗎?”
沈望盯着他:“沒有。”
“我喜歡那個很需要我的你,”顧重笑笑,“這樣你就不會離開我了,對吧。”
“對不起,”沈望抱住他,“但我只喜歡過你一個人,真的。”
顧重切了一聲:“你明明戀愛經驗很豐富吧。”
沈望撐起身體,很認真地豎起四根手指,說:“沈望只希望過顧重一個人,否則天打雷劈。這是真的。他們對我而言,就像食物一樣,但你不是,看着你,我就會感到很幸福。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以前的那些朋友,我已經不跟他們聯絡了。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戀人、家人了。所以你不要騙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你要告訴我,好不好?”
“喂,我的確不喜歡那幫狐朋狗友,但那是因爲你跟他們玩的時候很沒尺度。你要是能把握分寸的話,你可以繼續和他們玩,而且,你不要把你以前那些緋聞對象說得跟滿地跑的豬一樣。”
這樣的話,喫醋的他算什麼?
顧重兇狠地揉起他的臉:“不要沒事瞎想,你想繼續唱歌,做音樂的話就做,不想的話,隨便做你想做的就行。反正我能養得活你,你的開銷還不如燒鵝和巧克力,不過,我的確有個問題想問你。”
“嗯?”
“你真的不記得十八歲的我嗎?”
這纔是那個奪命的問題。
沈望東看西看,嘴巴張張合合,兩隻手捧着顧重的手,露出極其無辜的表情。而顧重就像得知答案後的女朋友,呵了一聲,抽出手,冷冷地說:“不想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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