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一把火
他的清冷眉眼間依舊看不出絲毫波瀾,只餘青釉高腳桌上的一樽冰鏨在飄動着若有若無的發白霧氣。
趙曄自認他待下良善,但他手心攥住的寥寥幾筆,已經將他往日認爲的東西,撬開了一條眼見的縫隙。
“木蘇,你什麼時候知曉此事的?”
趙曄瞥着眼前的飄逸雲紋,腦海中慢慢浮現出那支祥雲模樣的白玉簪。他沒有別過眼,而是任由着雜亂無章的思緒,生長髮散。
清雋面容上有着些許的無奈,他這些日子不是沒有強行壓下過這些思緒。但那團東西實在叛逆至極,他越想壓住,它就越發肆意狂妄。
索性,他就不強壓着,看看他腦海裏這團關於藺蘭城的思緒,能夠侵蝕到何種地步。
“奴回殿下的話,華大夫在爲笙笙姑娘請最後一次脈的時候,奴便知道了笙笙姑娘懷有身孕的事。”
木蘇整張臉都貼在了寒冷如冰的地板上,他脣齒稍稍一動,帶着溫熱的殷紅就從嘴角流了出來。
他知曉這一切都是自己罪有應得,身爲皇室暗衛的第一條規矩,就是要絕對忠誠,不能有絲毫的弄虛作假,或是刻意隱瞞。
最後一次診脈。
趙曄的思緒倏地回攏,漆黑鴉羽之下的清眸裏,迅速掠過那日的每一個場景,以及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須臾,趙曄轉身輕笑着,一襲青藍模樣的圓裾長衫,緩緩朝木蘇走去。錦靴略停,一張沒有幾筆墨色的紙扉輕飄飄落下,在木蘇額前砸下了一記重聲。
“所以你那日所問,是在套孤的話。孤說,若笙笙懷孕,母子皆不能活。”
趙曄的話向來是直擊要害,點到爲止。但這次,他繼續往下說道,還在木蘇跟前,半蹲着身子。
“兩條人命,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所以你一時心軟了,便決心不將此事告知孤,對嗎?”
他的語調依舊平和輕緩,可這一字一句落在木蘇耳中,就成了一把割動脖頸的鈍刀子。刀鋒寒光乍現,卻久久不見血。
趙曄睨着顫抖不已的寬肩,緩慢拾起了那張信箋,而巋然不動的鼻端,就好似沒有聞道那股濃郁血氣一般。
“你和她素未謀面,就從你第一天見她算起,滿打滿算,也不過月餘。孤就想知道,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暗衛,就這麼容易心軟嗎?”
趙曄語氣略有挪揄,但他並不打算在此結束。只見冷白指尖在木蘇的脖頸動脈一點,死寂書房中響起了一聲倒吸氣。
“或是,孤換個說法。你認爲孤待她與旁人,大有不同。所以你擅自主張的瞞下此事,想着有朝一日……”
“殿下言重,奴絕無此心。”
木蘇細聲漸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膽量。他緩緩擡頭仰着趙曄,一張沾滿血污的臉上,只有眼神還有些光亮。
“殿下說得對,奴就是對笙笙姑娘心軟了。奴一直以來都認爲殿下心性純善,從不會錯殺一個無辜的人。
但那日之後,奴才知道自己錯了。殿下所守的規矩禮度,不是養在骨子裏,而是硬生生刻進去的。”
木蘇話落,喑啞嗓音都有些許哽咽。他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也不知自己會在哪一個字上沒命。
但他的話都說出去了,覆水難收,那還如直接說個痛快。
“奴想殿下肯定知道笙笙姑娘喜歡你,尚且還不是京中貴女的那種喜歡。她對殿下的喜歡,發自肺腑,至純至深……”
“所以孤就必須喜歡她嗎?就必須要讓聖上皇后,整個汴京城乃至趙國,都去接受這麼一個做乞丐的太子妃嗎?”
趙曄想他自己是怒了,那道怎麼都剋制不住的吼聲在寂靜書房中一遍又一遍的迴響。
木蘇聽着聲愣了下,繼而就發出一陣低聲苦笑,“難道殿下到現在,都還看不清你自己的心嗎?
奴從未提過‘太子妃’這三個字,倒是殿下,你已經把笙笙姑娘放到了你的正妻位子上。”
看不清他的心,是他自己把傻乞丐放到了正妻的位子。
趙曄耳畔突然響起了一道天崩地裂般的聲音,“趙曄你承認吧,你喜歡她。那個你提都不願再提起的傻乞丐笙笙,你喜歡她。”
咔滋咔滋,那熟悉嗓音忽大忽小地響。一種並不陌生的感覺,一遍又一遍往他胸膛之下灌。
撲通撲通,趙曄能夠親耳聽到他的心跳在加快,並且越來越快。
“太子殿下,你十二歲便入朝聽政,至此八年,沒有留下任何的話柄。殿下此番,是慧極必傷了。”
木蘇眼都不眨地看着趙曄臉上的錯愕神情,他知道殿下這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而且,他一個字都沒有說錯。
“慧極必傷?”趙曄輕嗤着一聲站起,腳下那略微不穩的顫步,只有他自己清楚。
冷出寒意的黑眸居高臨下而望,只見薄脣很淡然地吐出字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孤……”
“長寧公子,你對你這侍衛也太狠了吧。人家不過說了幾句大實話,你就惱羞成怒要殺人滅口了?”
一道熟悉嗓音突然撞進大殿內,而一身哆嗦着的近侍正快速回稟道:“太子殿下,奴已經說了你在書房靜養,而劉小將軍……”
“是,是本將軍非要進來見太子一面的。”劉凌絲毫都不畏懼趙曄的冷眸刀眼,順勢就尋了個竹藤圈椅坐下。
“這,”眼見着那近侍隨聲就要跪下,最終還是趙曄揚了揚手,讓他快些退下。
片刻之後,一屋涼爽之中夾雜着溫熱的龍井清香。趙曄飲茶不語,那紙信箋也被他收入窄袖中。
“劉凌,你不覺得你放肆了嗎?這是孤的書房,不知放有多少政事機要。你如此闖進來,真不怕孤治你劉府的罪?”
趙曄已經許久未見劉凌,從他褪到蒙大的身份開始,這是兩人頭一次見。
“太子殿下,你這就言重了。你都能在書房處置下屬,本將軍爲何就不能進來飲茶了?”
劉凌朝趙曄舉了舉手中的青蓮纏枝琉璃盞,臉上的爽朗笑意可是分毫未減。
果不其然,他見趙曄不說話了,反倒是地板上的人噎嗚了好幾聲。
“嘖,”劉凌嘁着聲,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我就知道你會栽在笙丫頭手上,你還非得死鴨子嘴硬,說什麼……”
趙曄落盞看了他一眼,鋥亮映光的圓桌上都濺有星點溫熱。
這就怒了?劉凌利落抽身一走,連忙站在木蘇身側守着。他仔細瞧了瞧血色傷口道:“太子殿下,你知不知道忠言逆耳利於行?
這侍衛真要一命嗚呼了,你譴誰去給你找笙丫頭?就算你東宮人才輩出,但也只有他知道笙丫頭長什麼樣啊。”
劉凌一口氣把話說完,久懸在嗓子眼的心跳也終於放了回去。他想趙曄是把話聽進去了,要不然自己也不能在這安然站着。
既然如此,那他就再加一劑猛藥,總得讓處事不驚的太子殿下受受怕不是?
“殿下,其實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笙笙不要你了?你仔細想想,她都有孩子了,幹嘛還要一個不討喜也不說話的爹。”
劉凌還沉浸在自己的話本子幻想中,不想挺拔的青藍身影突然而起,還朝他邁闊步走來。
“殿下你……”
趙曄倏地停了下來,就離着劉凌三尺遠的距離。正當他趁機逃跑時,冷白兩指徹底箍住了他的手腕。
趙曄作甚?他要向自己動武嗎?全汴京城誰不知道東宮太子文武雙全,他的身手只和自家老爹不相上下。
“太子殿下……嘶,”劉凌被痛得叫了一聲,雖然有裝的成分在,但趙曄手上肯定是用勁了。
“笙笙不要我了?一個不討喜也不說話的爹?”
劉凌只聽到冷厲沉聲響起,他的整隻胳膊都往下垂了垂。這趙曄絕對是惱羞成怒了,活脫脫一隻炸毛的公貓,還是被妻兒拋棄的那種。
“太子殿下,長寧哥哥,你不是說,爲君子者,不與人動干戈嗎?你都多久沒對人動過武,也不好讓我壞了你的規矩……”
“不巧,孤前些日子就已經活絡了筋骨,也不差你一個。”
趙曄面無神情的用着指尖巧勁,實則只是爲了掩住心中的空落落懼意。
他能很明顯的察覺到,自己在重複劉凌那句話時,嚨間的喑啞在抖,他的胸膛之下,也不太好受。
傻乞丐會不要他?怎麼可能。她分明……
趙曄的深褐瞳孔一縮,他怎麼會不記得她最後一次喊自己爲夫君的場景了?哪到底是在何處?
“殿下殿下,我的手腕都要斷了,你上一次真是在活絡筋骨?不會是行兇殺人了吧。”
劉凌疼得嘶啦低叫,而癱跪在一旁的木蘇倒是想起來一件事。他在城主府尋到殿下的時候,殿下朝他問了一個人,是叫馬六的地痞。
木蘇自認他在藺蘭城的時候,幾乎同殿下陰影不離,除了殿下和笙笙姑娘在沙漠那晚,還有就是迎賓樓殿下先走那次。
莫非,殿下上次打的人,就是馬六。
行兇殺人?趙曄微愣了下,他只是看不慣有人要毀了他的白玉簪。
“太子殿下,你不會真的殺了人?”劉凌趁着趙曄的一個不注意,慌張地退到木蘇身後站着。
“你說,你家殿下是不是殺人了?是汴京還是藺……”
“殿下,奴這次回藺蘭,並非一無所獲。笙笙姑娘已經不在藺蘭城中,這是奴從月兒姑娘那打聽到的。而且……”
木蘇話語一頓,頂着趙曄那道波濤翻涌的冷光繼續說:“而且月兒姑娘還說,笙笙姑娘是和不夜樓的白衣公子,一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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