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開始只是幾滴,落在窗戶上,砸出清脆的聲響。漸漸地,越來越密,整面窗戶都是雨水的痕跡。
穆眷在越來越大的雨聲裏,將半跪在地上、抱着他脖子的林歸嫋緊擁在懷裏。他的肩窩也在下着雨,每一滴都灼燙着他的皮膚。
但他沒有避雨,也沒有問爲什麼會下雨。
他只是沉默地陪着她,直到她用鼻音問:“你冷不冷?”
哪怕是夏夜,地上的瓷磚也還是很涼的。他好像已經坐了很久。
“不冷。”他摸了摸林歸嫋的頭髮,碰到她耳朵時,她忽然抖了一下。
他的手太冰了,林歸嫋卻說:“我膝蓋冷。”
穆眷將她扶起,她的手還搭在他肩膀上,睫毛溼漉漉的,眼睛有點紅。
“我脫個鞋。”他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等我一下?”
“嗯。”林歸嫋鬆了手。
穆眷在她上次指揮他脫鞋的地方將鞋子留下,然後向她走回來,在她的意料之外,抄起她的膝蓋彎,將她豎着抱起來。
他下巴微擡,指了指門鎖,道;“開門。”
林歸嫋掏出鑰匙開了門,他沒放下她,護着她進屋,直到把她放在沙發上才鬆手。他把毯子扯過來,蓋在她膝蓋上,半蹲在她面前擡起頭問:“還冷嗎?”
林歸嫋搖了搖頭,拉着他肩膀的布料,將他拉到自己旁邊坐下,然後把毯子扯了一半蓋在他腿上。
明明是夏天,他們倆看起來倒像是兩個冬天取暖的人。
“我今天,收到了父親給我的生日禮物,以遺物的方式。”
林歸嫋碰了碰他的手,被他輕輕握住,“你知道的吧,在那個時空,我很少能見到父親,他看起來也不是很在意我。可是這個時空,我父親非常愛我。”
“我曾經也覺得我很愛他。我每年都去秋山看他,陪他說話。我以爲只要我比世界上的人都相信他就可以了。”
“他死之前還帶着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在秋山那麼久,卻從來沒發現,他冤屈地躺在冰冷的泥土裏。”
“我很痛苦,也很憤怒,然後我發現,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了。問我爲什麼不攔住他的母親不記得了,說他因爲個人情緒燒山的媒體不記得了,所有對我們家指指點點的人都不記得了。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他了……”
雨又下大了,閃電透過窗簾,在黑雲裏張牙舞爪。
雷聲轟隆裏,穆眷擡手擦去她的眼淚,發現她被冰得下意識眯眼,於是將她攬過來,讓她的腦袋枕在肩膀上,垂着眼睛,用抽紙輕輕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我記得。我以後,跟你一起記得。”穆眷輕聲卻堅定地承諾。
林歸嫋的臉一下縮進他的肩窩,手臂抱住他的脖子,幾乎半坐進他懷裏。他一手攬着她的背,一手摸着她腦後的長髮,直到感覺她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十二歲那年,我突然暈倒,在另一個時空,從嬰兒開始,作爲林倦,過完他的一生。在那裏,我沒有現在的記憶。我回來,記憶纔會回來。每隔三四年,都是這樣。”
“你也知道吧,在那個時空,我只有奶奶一個親人。”穆眷說。
“嗯。”林歸嫋在他懷裏悶悶出聲。
“我去找過她。”
“在這個時空?”林歸嫋稍稍擡起頭看他,眼睛鼻子都有點紅。
“嗯,她住在原來的地方,還算好找。”
“她……記得你嗎?”
“不記得。”穆眷平靜地敘述,“她站在孫子旁邊,看起來很幸福,發現我的時候,她笑着問我,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也找過你。學校,小區,都找過,都沒有你。我不知道,你在哪上學,也不知道,你父母叫什麼名字,更不知道,你住在哪裏。那時候,我才發現,我對你的瞭解太少。我只有你的名字。”
“我也……找了你很多年,用林倦這個名字。但我一直沒找到。”林歸嫋其實也只有林倦這個名字。
“因爲林倦只是,屬於那個時空的名字。”穆眷認真地回答。
林歸嫋的鼻子忽然又酸了,卻伸手戳着他的鎖骨,用帶着鼻音的聲音問他:“阿眷你,安慰人的方式就只會自剖傷口嗎?我覺得難過,你就要讓我覺得你更難過嗎?”
穆眷完全縱容她的舉動,問她:“你想聽什麼?”
“讓我高興的話。”林歸嫋將手貼在他耳後,大拇指輕觸他的下顎骨。
“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穆眷問。
“這就是讓我高興的話嗎?”林歸嫋忽然笑出來,但還是回答了他,“你給我硬幣的時候?”
“因爲你送過給我?”穆眷是因爲這個理由,纔去試探的。
“不是。因爲在我過去的二十幾年裏,從來沒有任何一個陌生人給過我硬幣。但你問了我兩次,所以我猜,你認識我。”
超市見的第一面,林歸嫋覺得他完全長大了,陌生又冰冷。可之後又發現,他其實保留了很多林倦的特質,讓她沒辦法覺得陌生。
“其實,還有一個可能。”穆眷忽然說。
“嗯?”
“我很喜歡你。”他認真看着林歸嫋的眼睛。
我很喜歡你,所以我問了你兩次,要不要我的硬幣。他的眼睛這樣說。
他坦蕩誠懇得好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甚至沒有指望從她那裏得到什麼迴應。
林歸嫋怔愣地看着他,陷落在他黑得純粹的瞳仁裏。
對視了一會兒,反而是穆眷忍不住先移開視線,他輕咳一聲,才垂着眼睛問:“不是想聽高興的話,我很喜歡你,你不高興嗎?”
“高興。”有溫熱的觸感,襲上穆眷的耳畔,然後停留在那裏。
林歸嫋摸着他微紅的耳朵,表情很溫柔道:“我很高興。我們阿眷長大了,會哄我開心,也會坦率地表達自己了。”
穆眷將她的手拿下來,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裏,過了一會兒,眨着眼睛問:“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現在的我?”
“嗯?”
“什麼是朋友,我現在知道了。”穆眷用她無法拒絕的眼神盯着她,“什麼是男朋友,你能教我嗎?”
林歸嫋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個,我教不了你。”
“爲什麼?”穆眷微抿着脣。
“我沒交過男朋友,不知道男朋友什麼樣。”林歸嫋似乎有點苦惱地微皺着眉,“而且其實……我有點罪惡感。”
“什麼?”
“我之前跟林倦相處的時候,總是記得我二十幾歲,而林倦未成年。即使是現在,我有時候看你,也會不自覺地將你當成十幾歲的少年。”
“我比你大。”穆眷冷靜地強調。
“我知道。”林歸嫋忍笑着點點頭。
“我是哥哥。”穆眷冷靜地繼續強調。
“這個我也知道。”林歸嫋半坐起身,兩手捧着他的臉,“我的意思是,給我一點時間,瞭解已經長大的你,也給你一點時間瞭解我,我們互相瞭解,而不是隻知道對方的名字,可以嗎?”
穆眷紅着耳朵,在她掌心點了點頭,“好。”
不知不覺,已經半夜十二點。外面雨還是下得很大,夾雜着雷聲和閃電。
穆眷看了一眼時鐘,很自覺地站起來,將毯子給她重新蓋好,剛要說回去,就被她扯住袖子。
“明天再走,行嗎?雨太大了,天又黑,開車不安全。你可以睡葭葭姐那個房間,新的枕套牀單家裏都有。”林歸嫋仰頭看着他說。
“這對你不好。”
“你要是有什麼事,我纔是真的不好。”林歸嫋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拉近,故意說,“不是要當我男朋友,怎麼留宿都不敢?”
“別挑釁我。”穆眷用力揉了揉她的頭頂,“枕套在哪,我去換。”
林歸嫋鬆開手,指了指房間的衣櫃,說:“最上面一層。”
穆眷向房間走去,利落地把枕套牀單拿出來,又動作嫺熟地換上。林歸嫋倚在門邊看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上正在弄的東西向她走過來。
“去睡覺吧。我自己就行。”
“那……晚安?”
“晚安。”他目送她走出去兩步,忽然說,“林歸嫋,不要難過了。”
“嗯。”林歸嫋背對他點了點頭,又轉身看向他,“你在這,我不難過。”
林歸嫋沒有說謊。電閃雷鳴的暴雨夜,她卻睡得無比安穩,一夜過去,連夢都沒有做一個。
第二天一早,林歸嫋起來,發現穆眷已經走了。
客房空無一人,客廳靜悄悄,廚房的電飯煲裝着熬好的小米粥,鍋裏放着兩碟炒好的小菜,一個被剝好的水煮蛋放在最上面一碟小菜裏。
冰箱面上貼了一張便利貼,只有一個熟悉筆跡寫成的“早”字。
她拿了筆,在“早”字旁邊寫了個“早上好”,任由它貼在那裏。
昨夜的暴風雨已經過去,碧空如洗,林歸嫋站在陽臺上,被朝陽曬得渾身暖烘烘。是個好天氣呢,她想着,拍了張自己覺得不錯的風景照發給穆眷。
十五秒之後,穆眷也發了一張自己窗外的風景照給她。
他們不約而同地,對着同一個晴天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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