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 詭譎的詛咒
在一夕之間,皇宮的情勢,悄然改變。
鴛鴦之死,依舊壓的嚴嚴實實,祺貴人被禁足的事,宮裏也無人知曉,唯獨玉清宮的前頭,日夜都有侍衛把守,茜瑩一人照顧祺貴人,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哪怕是想爲祺貴人找個御醫,門口的侍衛也不通個人情,說這事是公孫大人親自吩咐的,他們不敢違背,若當真生了病,也該去找公孫大人說情通融,他們得了上頭的命令,纔敢放行。
茜瑩碰了個壁,只能再度折了回來,祺貴人光是聽着茜瑩無精打采沉重的腳步聲,也已然知曉外面的侍衛沒有這麼通情達理,此事非同一般,穆槿寧若是跟公孫木揚商議之後就能做出決策,正如穆槿寧所言,她可讓自己跟鴛鴦落得一樣的下場,公然算計皇嗣之人,根本逃不掉死罪。
穆槿寧說的好聽,是要等天子回來再處置她,祺貴人心知肚明,天子更不會手下留情,比誰都更狠心更毒辣更無情。
祺貴人一整日坐在玉清宮內,面色晦暗,手腳麻木冰冷,一句話也不曾說,更不曾睡一個安穩覺,只消自己一閉上眼,就會看到瀕死的鴛鴦,她滿口鮮血,目光之中透露出怨毒和憤怒,眼神停在自己的身上,那種眼神令人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慄。她已經:無:錯:小說.Q.C離開偏殿整整一日****了,但爲何她有些恍惚,彷彿總覺得鴛鴦的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藏匿在玉清宮的某一個角落,暗中窺探着自己,她清楚這定是自己的幻覺,偏偏卻又無法將鴛鴦臨死的那一幕徹底忘卻,那些景象就像是一顆有毒的種子,已經落在她的心中,落地生根,揮之不去。
茜瑩木然地站在一旁,雖然知曉鴛鴦已死,卻不知鴛鴦是爲何而死,主子莫名其妙被幽禁,更讓人心惶惶,她跟鴛鴦雖然沒有太大的交情,但大半年來擡頭不見低頭見,一道服侍着祺貴人,自己親眼看着王鴛鴦死了,又能如何不震驚同情?
“主子——”茜瑩緩步走到圓桌旁,給祺貴人斟了一杯茶,昨日回來倒的茶水,祺貴人是一口都沒碰,微微蹙眉,主子安靜的模樣更是駭人,更是讓人不知該如何靠近。
“別跟我說話,我想一個人靜靜。”祺貴人生生打斷了茜瑩的話,面無表情,她在偏殿之上一時情急,給穆槿寧下跪叩首,只爲求饒,那當然是權宜之計。她當然並非對穆槿寧誠心下跪,更不願對別的女人俯首稱臣,要不是親眼見着皇上寄來的親筆書函,若不是無法對天子的威儀面前兵戎相見,她根本咽不下去那一口惡氣,對那麼一個不值一錢的女人下跪!
茜瑩聞言,見祺貴人的眼神發直,面色愈發灰白,也不敢觸怒主人,只能知趣地退到一旁,靜靜站着,聽候吩咐。
此次敗在穆槿寧的手下,祺貴人已然認定是自己用人不善的緣由,要是她不曾將此事交託給鴛鴦去辦,說不定此事早已成了,只是如今再後悔,也早已一失足成千古恨。鴛鴦臨死前的歇斯底里,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詭譎神情,哀怨苦澀的自白,已然讓人分不清她是否根本就是一個瘋子,一想到自己曾經被這樣的人伺候了兩年時光,祺貴人只覺得自己晦氣至極,倒黴至極。
“我累了,你準備下伺候我沐浴。”
祺貴人不願再想起那個女人,更不願再想起鴛鴦,鴛鴦的瘋言瘋語,她是聽了七八分而已,鴛鴦生前從未提起的冤枉和委屈苦澀,聽的祺貴人心中格外陰鬱沉悶。
但即便如此,她依舊不覺得鴛鴦死的冤屈,鴛鴦這一個看似蠢笨的宮女,連主僕之道都不懂得,祺貴人更覺自己無法容忍她的背叛。
正如鴛鴦所說,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是當奴才的命,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是當主子的命,這些由不得她顛覆,更由不得她抱怨,這些——就是命運,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反之,鴛鴦的不認命,背叛主子,更譏笑嘲諷自己的主子,纔是她無法容忍的罪責。
祺貴人一生出來就知道的,家裏的丫鬟不管年紀大小,都要追逐着自己惹自己笑,誰要是讓自己留下哪怕一滴眼淚,自己的孃親也會罰丫鬟跪着一整日。
這纔是她活了近二十年來知道的真相,這個世界的世道。奴婢是最輕賤的性命,沒有自由,沒有喜樂,她們身上有的任何一切,她們身上的一寸布衣,她們喫着的一粒米糧,她們喝着的一口涼茶,全部都是屬於主子的。主子讓她們苦,她們不能笑,主子讓她們笑,她們不能哭,主子讓她們往西,他們不敢朝東,主子讓她們終身爲奴,她們不能私自逃離,更不能對自己的人生有任何的展望奢想。既然她們賣身爲奴,又有何等的尊嚴可言?!
主子犯下再大的錯,她終究還是當主子的命,哪裏容得下一個卑賤宮女對自己品頭論足,指手畫腳?!說穿了,不過是因爲鴛鴦心智不全,嫉妒主子而已,對一個已然癲狂的下人,祺貴人更不願爲她費心。
茜瑩來回走了幾趟,燒好了熱水,服侍祺貴人沐浴,爲祺貴人寬衣解帶,扶着她緩步走入浴桶之內,如今的情勢,她無法去花園摘來新鮮花瓣,連連低頭致歉。祺貴人的螓首倚靠在木桶邊緣,雙手搭在上面,從昨日起,自己是連着沁出好幾身冷汗,哪怕如今已經是戴罪之身,她亦不容許自己邋遢狼狽,她要證明給已死的鴛鴦看,她不會落得那麼可悲。沒有鴛鴦,她照樣活的自如,鴛鴦……只是如今還留在她腦海的名字,但說不定是一天還是三天之後,她就再也不會記得有這一個人名。
這世上,下人命如螻蟻,下人多如過江之鯽,死幾個下人,對祺貴人而言,並不是值得落淚傷悲的大事。
鴛鴦死的時候,她沒有任何憐憫,更沒有任何心痛,甚至連鴛鴦即將要離開自己的一些些不捨都沒有,祺貴人心中有的,只是震驚,只是措手不及,只是覺得鴛鴦死的時候太髒太可怖太殘忍而已。臨近死了,鴛鴦手裏的那一根銀簪,深深刺中她的眉心,若早已打定主意咬舌自盡,何必再破了自己的面相?!
祺貴人從未見過有人對自己如此心狠手辣,刺中眉心的鴛鴦血流如注,滿面血污,甚至連看人的眼都匯入了血流,通紅的雙目彷彿是地下的惡鬼,或許當下刺中眉心並非要了鴛鴦的性命,或許只要當下鴛鴦靜候御醫就不會死,但鴛鴦最終還是用盡力氣咬斷舌根,彷彿她說完了那些下人本不該說的,這輩子再也沒有活着的必要,更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那一根銀簪,祺貴人看的並不真切,因爲這世面上的銀簪,式樣都大同小異,但當銀簪從鴛鴦的手心中滑落地面的那一刻,彷彿是鴛鴦手握染血的尖銳銀簪,朝着自己的心猛地一擲,她痛得不能自抑,彷彿當真心在淌血。
那支銀簪,爲何突地讓祺貴人覺得太過眼熟——剛進宮沒幾個月,祺貴人正欲打點自己一盒子款式不再新穎的首飾,約莫五六件銀飾,她正欲統統賞給爲自己跑腿的太監,在宮裏銀飾做的再精細,看來卻無法爲自己撐住場面,正在將盒子打開的時候,鴛鴦微微怔住了,大喫一驚,怯怯地問道。
“這些都要給袁公公嗎?”
祺貴人有些不耐,宮裏派來了這個一臉蠢樣的丫頭服侍自己,樣樣事都要問自己,她不厭其煩,她分明已經交代過一次,但鴛鴦還是追問一句。這個宮女姓王,名鴛鴦,剛滿十五歲,身子抽長清瘦,宛若林中竹竿,名字倒是起的像是個伶俐的女子,其實俗不可耐,呆若木雞。
“快去吧。”祺貴人冷冷說了聲,視線掃了鴛鴦一眼,不免沒了好氣,但看鴛鴦的目光直直的,她順着望過去,挑了最上頭的那一隻有着紋路的銀簪,不冷不熱地問了句。“你喜歡?”
鴛鴦聞到此處,驀地面色死白,猛地搖搖頭,恨不能退後幾步,只是每日見着鴛鴦這般怯懦膽小模樣,祺貴人早已見怪不怪,她冷哼一聲,將銀簪遞給鴛鴦,回過頭去。“拿着。”
“奴婢不能拿這麼貴重的東西——”
鴛鴦低下頭,低眉順眼,彷彿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她自責自己不該看的太過癡迷,不該流露貪心。對那一支銀簪再喜歡,也唯有放在心裏,宮裏的好東西太多太多,她一個當下人的,如何敢生貪婪之念?!
她在同行的宮女之中也沒有要好之人,進宮這兩年向來孤獨,如今將她從花木房調來,不再擺弄花花草草,百無聊賴的時候也不用對着花花草草呢喃自語。只因,她如今有了新主子,主子的每一句話她都言聽計從,爲主子跑腿也心甘情願,如今的生活跟自己十五年前的任何一年都不太一樣,她說的話有人聽,她不必再自問自答,孤單影只。
在被舅母賣到宮裏當宮女的時候,她還是姓氏爲王素來沒有自己名字的苦命丫頭而已,她爲自己起了個新的名字,叫做鴛鴦……她見過的鴛鴦素來都是一對的一雙的,絕不會獨自寄人籬下那麼可悲悽慘,她也是期盼着奢想着,往後能有另一個人當自己的伴。
貴重?祺貴人聽了鴛鴦的話,輕聲笑道,愈發不能自抑,鴛鴦當真可笑之極,沒見過任何世面,一隻做工再細緻的銀簪,又能值得幾兩銀子?這世上真正貴重的東西哪怕放在鴛鴦這樣的人面前,用那麼笨拙的眼,她又能認得出來麼?!
“給你那就拿着吧,我的手可酸了——”祺貴人皺了皺眉頭,不悅地丟下一句,鴛鴦看主人就要變臉,馬上接了過來,輕輕的銀簪握在手中,卻突地好沉重。
彷彿從祺貴人手中傳過來的不只是這一隻細長精巧的銀簪,還有祺貴人的體溫,溫熱的,點點滴滴,細微之極,融化了她心中的些許冰冷。
“只要往後你機靈點就行了,給你你就收好吧。來,戴給我瞧瞧。”
祺貴人強忍住心中愈發難以抑制的笑意,這個叫做鴛鴦的丫頭當真是從鄉野而來,無論在宮裏待多久,都無法褪去她身上原本的粗劣俗氣。她這般調笑,擡了擡手腕,示意鴛鴦將銀簪戴在髮髻之中,鴛鴦拱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舉高手臂,將這一支銀簪x入發內,眼神閃爍,不敢直視祺貴人的臉。
“如今可以安心給我去做事了吧。”祺貴人掃了鴛鴦一眼,扯起豐潤紅脣,不以爲意地笑了笑,這宮裏有錢能使鬼推磨,是一貫的真理,鴛鴦雖然是個俗氣的丫頭,但越是俗不可耐的人,就越容易操控,只要有人心中有所喜好,那都是不難虜獲的人心。怕就怕……有人喜好的東西,看不到摸不着。
此刻的鴛鴦並不曾因爲戴着一支銀簪而顯得多麼素雅可人,或許她眉眼之內的怯懦和呆滯太過明顯,即便以金銀首飾華服綢緞堆砌,也不會成爲半個美人。鴛鴦緩緩擡起眉眼看眼前的主子,祺貴人的眼底臉上滿是笑容,鴛鴦癡迷地望了一眼,不禁也揚起脣邊的笑意,急急忙忙點點頭,抱着木匣子跑出了玉清宮,一路上她走的很快,比任何一回都更快,一邊跑一邊空出手來扶着髮髻上的銀簪,生怕將這枚銀簪遺落在地。她的心裏生出愈發奇怪的情緒,也不知自己只是格外喜歡這一件首飾,還是……別的什麼。
她只知道,看着祺貴人臉上的笑,她的心裏暖暖的,像是偷喝了酒水的耗子一般,渾身輕飄飄的,像是腳尖都不着地一般。
笑——該是這個主子很滿意自己吧,笑——該是這個主子不厭惡自己,甚至有一些喜歡自己吧。
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人喜歡自己,哪怕是撫養自己長大的舅父舅母,也將自己當成是一個累贅而已,一個包袱而已,一個負擔而已。一等她過了十歲,就等不及把她賣去當下人。他們看着她,只會嘆氣,只會皺眉,只會謾罵,卻不會朝着自己笑。
她似乎……當真不會再覺得孤獨了。
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那****徹夜難眠,將銀簪緊緊握在手中,護在胸口,興奮地無法閉上眼睛。
她甜甜笑着輾轉反側,平凡的面容因爲滿是笑容而閃閃發光,在心中發誓,直到死的那一日,她都會戴着這一支銀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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