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白登山之圍之後,漢朝無奈只能提出了恥辱的和親政策,也是被迫之下的形勢之舉。
這種恥辱的和親政策,恥辱在哪裏?
很多人以爲和親,就是單純嫁出去被冠以公主之名的宮女,把和親界定爲舍一人而安大局。
所以對此的議論纔會分成兩派:一方確實看見了這些女子的血淚,覺得“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極盡辛辣,甚至於偏激者覺得漢初這幾位皇帝不過是懦弱而已。
而另一方看見了漢初的艱難,不乏哀憐地爲漢初辯護,覺得這是無奈的必要的犧牲,漢初確實沒有能夠與匈奴反抗的力量。
這兩種觀點都有其合理性,在此我不多做評價,我只想對和親的實質在此做出更進一步的闡明。
——漢朝同匈奴的和親,主要是通過雙方統治者之間的聯姻來建立一種罷戰言和的政治關係,它並非建立在民族平等的基礎之上,而只是建立在雙方統治階級的利害關係之上。
它的初衷是以長久的時間,用軍兵以外的方法,逐漸臣服匈奴——“以計久遠,子孫爲臣,兵可無戰以漸臣”。
但事實證明的是,沒辦法用武力在正面戰場上所贏得的尊重,通過邪門歪道也是不可能得到的。
所以和親的實質,其實是一種帶有強烈而濃重的政治軍事意圖的納貢:隨着漢朝“公主”而去的,更爲匈奴人所看重覬覦的,哪裏是這薄命的紅顏呢?
是中原源源不斷的物資,是匈奴人完全沒辦法自給的穀物、絲織品、酒桑、銅鐵製器件等等,這些戰略性的必需品啊!
這纔是真正的恥辱啊!這纔是隱藏在美人的背後,漢朝人爲之咬牙切齒近百年,覺得漢匈血海深仇雖十世猶可報也的真諦——連孝文皇帝給匈奴單于的外交國書,都要開頭口稱“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
稱臣納貢,你以爲他們是完顏臣構嗎?
這是強漢啊!是奉行着徹頭徹尾的大復仇主義,爲了復仇當場殺人都能爲人稱頌的,民風彪悍的強漢啊!】
“鏘”的一聲,在偌大的軍營裏緩緩縈繞着,盤旋着落入了每個人的腦海,配合着天幕一句句直白而痛心疾首的話語,仿若是什麼雷鳴在耳畔炸響,又彷彿是什麼警鐘在腦中餘韻不歇。
這是劉邦失神之中彈擊劍刃發出的響聲,而或許亦能反映出所有人心下此時的波瀾跌宕吧。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這是將軍們咬緊後牙的羞愧,攥緊的拳頭,壓抑的怒火自肺腑直衝上頭腦。
“源源不斷的物資”“戰略性的必需品”?
——這是文臣們深呼吸着的心痛,陰沉的臉色,滴血的心酸自咽喉直墜入胃部。
“敬問”“稱臣納貢”?
——這是劉邦頭暈目眩,茫然失神,被過大的衝擊影響到完全沒辦法思考的空白。
沉默的底下,實際上是滿腔
壓抑的義憤填膺,
是被這過於龐大而無所預料的恥辱壓在了頭頂之上,
驕傲被摧折,自尊被刺痛的苦楚。
沒有人能開口說得出話,所有人傻愣愣地望着天幕。
—
劉恆同樣捏緊了手,稍薄的指甲刺痛了手指的皮膚,掐紫掐青的痕跡,在白皙的手上一片觸目驚心。
這確實是恥辱,而劉恆……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洗刷這份恥辱。
多羞愧啊,多狼狽啊!
這個足夠堅韌,心性足夠堅強的皇帝沒有掩面而泣,他也不覺得自己配得上掩面而泣。
罵得好嗎?後世人明明罵得好啊!
他們這樣不是懦弱又是什麼呢?邊境的百姓在哭泣啊,流水般送往匈奴的財物,哪一份的身上,不是沾滿了百姓的血汗?
——後世人可以爲他們嘆息,但作爲沒能親手復仇的人物,他們自己怎麼能覥着臉爲自己開脫呢?!
劉啓沉默着,早在天幕開始講匈奴之時,他就自然地從父親的懷抱中掙脫了下來,此時安分地跪坐在一旁,沒有去打擾劉恆一人的痛苦。
他仰着臉看着光幕,心裏回想的是未來兩個兒子可以作爲對比的臉。
他突然又一層理解了未來的自己。
他不想對匈奴卑躬屈膝,他不想對匈奴稱臣納貢。他想要雪恥,想要讓漢朝成爲比匈奴更爲強悍與不朽的存在。
所以他不可能把帝國交給劉榮,交給一個平庸的,肉眼可見不可能對匈奴發起反攻,只會繼續安分地求和的人。
他需要的是一個同樣驕傲到桀驁不馴,甚至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驅除胡虜,將漢朝的威名徹徹底底地壓制在匈奴的頭上,哪怕手段接近狂暴與瘋狂,也要這樣去做的繼承人。
——這個人必須是劉徹。
【所以,在漢初表面穩定的和親政策之下,是幾代統治者難以甘心,坐立難安,咬牙切齒也想要雪恥的暗流涌動。
高帝高後的手上,漢朝還是無力反抗匈奴。那就只能忍辱負重,呂雉那樣的人物,被冒頓單于來信調戲,都只能忍下氣性,說自己年老色衰,不堪相配。】
樊噲整個人已經快爆炸了:劉邦是他大哥,結果大哥被侮辱了。呂雉不僅是他大嫂,還是他老婆的姐姐,竟然被北方的匈奴人調戲羞辱——!
樊噲:這口氣能忍下去我就不是個漢子。
呂澤、呂釋之:誰給他膽子調戲我們妹妹的?這口氣能忍下去的都不是人!
氣氛在壓抑中逐漸沸騰。
【事情到了劉恆的手上愈演愈烈,匈奴對漢朝的侵襲在文帝手上達到了漢初的巔峯。總計三次大規模的深入侵擾,“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雲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餘人”,以至於“烽火通於甘泉、長安”。
皇帝竟然還要在都城長安周邊的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佈防“以備胡”,想要親征擊胡都被羣臣勸諫乃至於皇太后力阻而攔下,漢軍驅除入寇的匈奴竟然還因爲缺
少戰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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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有所殺”。
說實話,講到這裏我都要替劉恆抹把眼淚了……文景真不愧是相互成就的父子,就連倒黴這一點都有點不相上下的意思在了。】
劉邦的胸腔跟着天幕的敘述起起伏伏地上下,看着後世匈奴的囂張之景,懷疑自己之前那麼久因爲後世兒孫的爭氣而生出的喜悅都是得給現在的火氣還回去的。
他這樣被氣得幾乎快背過氣的狀況也嚇到了周圍的幾人——更準確一點,嚇到了蕭何和韓信。
蕭丞相到底不像劉邦那樣與後世子孫達成了隔着時光的共情,站在局外看還能多保持幾分冷靜,更爲關注劉邦身體狀況的他幾乎安撫的,在劉邦背後的輕拍就沒停下過。
而韓信就更爲直白,整個人其實本來不是外放類型的將軍,看了劉邦這副模樣都害怕,罕見地在沒有多少謀算的前提下開始給劉邦打包票:“這回有臣在,臣不會打輸給匈奴的。”
“陛下確實不用過於憂心,漢匈國力雖然此刻已經無法立即扭轉,但到底名將尚在,兵戈未罷。沉穩應對尚且無妨。”
就連張良都不由出言,就怕這五十幾歲的老頭了,一口氣沒上得來又把自己氣短命了。
劉邦強行逼迫自己閉了閉眼,緩緩才放鬆下來,吐出一口氣:“朕知道了。朕沒事。”
【當然,文帝不愧是文帝,面對這樣的狀況他也不是束手就擒。
他選擇聽從晁錯賈誼等人的勸諫,“募民徙塞下”“入粟拜爵”,通過行政命令鼓勵人口和糧食向邊境流動,並鼓勵養馬,通過增加邊境防衛力量繼而努力保持邊境和平。
總體而言,雖然依舊有憋屈的地方,也沒辦法大舉反攻,但大體上是一種積極防禦的態度。
這樣的措施雖然在文帝時期還看不出來什麼特別有效的成果——因爲採取的時候已經是文帝后期了,卻爲景帝時期漢朝對匈奴政策的初步變化奠定了基礎。】
劉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沒關係,早點知道匈奴在我手上會這麼囂張,可以早點預備預防——“募民徙塞下”“入粟拜爵”還有鼓勵養馬是吧。
默默在預備施政記錄本上加上幾筆。
【我們之前講過,景帝初年的時候,他奉行的是“攘外必先安內”,所以在初期一直沿用的是和親政策。
可是我們劉啓陛下那小暴脾氣,布義行剛的皇帝怎麼能真的一直忍氣吞聲忍到最後啊?
隨着文帝給他留下的家底通過他的稅制改革逐漸迴流進國庫,對朝政的控制力也逐漸加強,終於兜裏有錢,手裏有人的劉啓果斷選擇對匈奴發難。
——自中元二年匈奴入燕之後,“遂不和親”。
對,漢初終於支棱起來了!漢初也不是一直都在和親的!
這一次斷絕和親的時間將近十年,從景帝中元二年一直延續到了劉啓去世,劉徹登基初年。一直到劉徹因年幼無法親政,朝政爲竇太后和軍功集團第三代所把持,才復談和親之事。
不得不說,看到這裏我就忍不住再感嘆一句劉啓的識人之明啊。
他一死,失去了一個強硬領導,又沒有一個新的硬骨頭頂上的漢王朝會發展成爲什麼樣子?——竇太后主政那幾年就可以看出來了。
這還是劉徹正常繼位,只不過是沒辦法親政而已,就已經有軟骨頭再行和親了。要是劉榮繼位……那估計一輩子都別想再像他爹那樣拒不和親,更別提像武帝那樣一雪前恥了。
這十年也是漢匈實力對比扭轉的重要轉折點。】
遂不和親?遂不和親!
一雪前恥?一雪前恥!
劉邦當場表演了一個老淚縱橫:“好啊!劉啓你幹得好啊!脾氣暴一點怎麼了?對待匈奴人就不該和他們客氣!徹兒你幹得更好啊!!你爹選你就是老天保佑我們老劉家,上天厚漢啊!!!”
“——這種恥辱就不該存在!”
他說的殺氣森森。
—
劉恆比他爹更幸運一點,可以誇誇的對象之一就在自己手邊。
於是他又把親兒子抱了起來,這一回是真的破功了,沉穩如他都把兒子抱的死緊,言詞間帶上了哽咽:“幹得不錯啊,挑的繼承人更是真的不錯啊!!”
王娡是吧,他記住了,視頻放完他就去找王家下聘禮。竇姬日後搞事是吧,放心他會把一切打理好的。
絕對不會讓好大兒被孝道束縛,更不會讓寶貝孫子受委屈!
能打匈奴的就是好子孫啊!
【司馬遷在匈奴列傳中對景帝時期匈奴的入寇情況,簡單的概括爲“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並將這樣的功勞歸功於“如故約”。
這話說的其實挺搞笑的,考慮到司馬遷畢竟是個文官,我們要原諒他對軍事戰略的生疏。
實際上,景帝初年“如故約”所帶來的結果。就是七國之亂的時候,趙國勾結匈奴打算一起造反,而匈奴也爲之心動,只不過是七國敗的太快,糾集起來的兵力還沒來得及加入一起搞事,這纔不得不悻悻然離去了。
而往前去看文帝時期,更是明晰:和親的最後結果往往都會以匈奴一方的背信棄義而結束。
因爲遊牧民族甚至比農耕民族還要“看天喫飯”,強烈的不穩定性使得他們必須逐水草而居,必須時不時南下劫掠一番。
這是不可避免的生存之爭,不是你有所退讓就能換回和平的。有些人現在屁股坐歪,批判武帝,說他想把匈奴趕盡殺絕又有何必呢?
——你把這句話去和當時的漢朝人說去,對面不被你氣的當場拔劍要跟你拼個你死他活算我輸。
文明之間的生存之戰,哪裏來的那麼多沒必要的溫情?】
【所以,景帝一朝匈奴無大寇,本質上依靠的還是劉啓採取了武力的方式來保衛邊境。
史書對於景帝“遂絕和親”之後,匈奴入寇的記錄只有三條,其中戰況最爲慘烈的應當要屬中六年:“匈奴入雁門,至
武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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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苑馬。吏卒戰死者二千人”。
但這次戰爭所記載的士卒戰死的數目,也不過兩千人,對比文帝時期“萬餘人”的數目已經減少很多了。
而匈奴入寇甚至只爲了取苑馬,這一點也可以與景帝在西北邊疆廣設馬苑,改漢初鼓勵民間養馬的政策,爲官方機構直接養馬的措施相對照,說明當時馬政的繁榮。
這樣官方下場養馬的措施,使得管理力度大增的同時,馬匹的數量、質量也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至此,西漢國家的軍馬生產才初具規模,足以支撐起景帝對匈奴的戰略反擊,和武帝時期與匈奴之間簡直堪稱不死不休的狂暴的戰爭。】
“官方機構直接養馬比鼓勵民間養馬會更好?”
蕭何捕捉到了這一點論斷,但還沒來得及興奮起來,就被殘酷的現實所戳破了。
——就現在國家這個財政狀況,哪裏供得起官方機構養馬啊?
他和韓信面面相覷,雖然也很想要騎兵的將軍都忍痛閉上了眼。
劉啓靠爹靠自己手上是富裕不少了,但他們依舊窮啊,窮到甚至抄不了作業!
—
劉恆:保留一下,不確定能學,先看看經濟能發展到什麼地步。
【是的,是反擊,也是景帝。
雖然對於景帝時期主動攻打匈奴的事蹟,《史記》、《漢書》中均未花大筆墨記載,也未見有因擊匈奴而封侯的人才,但這並不代表劉啓沒有對匈奴展開報復反擊行動。
實際上,在李廣的傳記裏面就有提到,景帝曾“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而後二年“郅將軍擊匈奴。酺五日”更是罕見的點明瞭是漢朝主動前去“擊”匈奴的,甚至考慮到劉啓竟然高興到下令酺五日,這場戰爭的結果應該還是勝利的。
此外,根據《李廣蘇建傳》,李廣應該也多次進入過草原出擊匈奴,而與之齊名的程不識亦當有不少出擊行動。
結合一下這兩種認識,我們大概可以推斷:景帝中後期,漢匈之間的關係,處於一種微妙的戰略相持的狀態,漢匈戰爭進入了攻守平衡的階段。
除去武力支撐使得的匈奴入寇次數的減少,劉啓在斷絕和親之後也恍然發現了之前和親政策所帶來的一個客觀後果。
——西漢朝廷通過和親、貢納以及關市,在很大程度上逐漸控制了匈奴政權的經濟命脈。】
“那麼在我們弱小之際,雖然和親納貢這種恥辱之事不足以效仿,卻也可以學習關市。一方面安撫匈奴,減少其南下的頻率,一方面甚至可以藉此暗中挑動匈奴內部的矛盾!”
陳平靈光一現,脫口而出便是極尖銳的陽謀。
“雖然這樣的前提,是我們能夠在匈奴面前,起碼能保住平等相談的地位。”
但——他轉頭去看同樣反應過來的韓信。
漢朝的兵仙神帥露出了一個安撫且自信的微笑。
——有韓信在,沒有人會覺得他們甚至連一個平衡都辦不到。
【南下劫掠的次數大大減少,
同時也斷絕了和親這一經濟來源,
匈奴的經濟因此收到了較大的打擊,隨之而來的是漢匈心態逐漸發生了變化。
漢人面對匈奴的入侵,在景帝中後期到武帝初期,已經不再因爲畏懼而忍氣吞聲,而是建議“舉兵擊之”,乃至於一個商賈也敢獻計殲滅匈奴主力。
匈奴人對於漢人的輕視也開始消失,曾經“日已驕,歲入邊”的匈奴人,竟然會被李廣利用畏懼漢軍的心態而得以嚇走匈奴千餘騎。
但也僅此而已了,我們不得不可惜地承認。
儘管有心和匈奴真刀實槍地繼續幹下去,但景帝到底只是景帝而不是武帝。他還沒能做好與匈奴展開大戰的心理準備,手頭上也不具備能夠完成這一歷史使命的頂級人物。
但沒有關係,他已經爲自己的理想,爲自己的事業,爲自己的使命找到了最合適最貼切最完美的繼承人。
有些特定的歷史責任只能交給特定的人選,比如漢世宗孝武皇帝劉徹,比如他手下的帝國雙璧。
景帝后三年正月甲寅,尚在病重的孝景皇帝強撐起虛弱的病體,爲年僅十六歲的皇太子劉徹提前加冠。】
尚未長成的少年,還帶着點因爲長高帶來的瘦削,以至於精緻的禮服在他身上都顯得寬大了幾分。
而這種本該喜悅的事情,他的眼眶卻是一片哀慼的通紅。
年長的父親此刻卻沒有像往常那般將他攬入懷中,滿帶着慈愛與關懷地安撫他的情緒,沒有替他擦拭起已經忍不住溢出的眼淚。
他只是一臉莊重且肅穆地,爲自己的珍寶戴上了冠冕。
【景帝后三年正月甲子,帝崩。遺詔賜諸侯王以下至民爲父後爵一級,天下戶百錢。出宮人歸其家,復無所與。】
【太子即位,是爲孝武皇帝。】
太陽落山了,但無所謂。
他燃盡之後所有的餘暉,都在等待着一輪更新的紅日騰空而起。
璀璨到極致地,照耀着他留下的帝國。
——多耀眼啊……
劉啓喟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