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衆人仰望着,看着天幕上的畫面如水波般一幕幕浮現。
終於得以親政的孝武皇帝立於朝堂之上,挺直的脊樑,驕傲到彷彿永遠不會被摧折一般的屹立着。
他的目光略過長安宮闕的遮攔,遙遙望向那目光難以企及的,北庭的荒蕪。那是漢初近百年的恥辱所在,無數百姓的血淚和將士的鮮血播種拋灑在那片動盪不安的土地。
他沒辦法再忍耐下去了,他的驕傲不允許他繼續忍耐下去。
所以,“孝武之世,圖制匈奴,患其兼從西國,結黨南羌。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
所以,“金城、河西西並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
所以,
——“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天漢的旗幟臨風飄搖着,如烈火翻騰,似日光灼灼。鮮衣烈馬的將軍們交錯着乘馬馳騁而過,溫潤的青年指揮若定,驕傲的少年意氣風發。
衛霍的名號寫在他們背後翩躚的帥旗之上,原本陌生的小字下一秒轉換而成了漢初任所熟悉的秦隸。
奇襲龍城,七戰七勝,收河朔,復河套,破單于。
直曲塞,廣河南,破祁連,通西國,靡北胡。
飲馬翰海,封狼居胥。
一行行多麼簡短的記錄,每一行都是讓人熱血沸騰的榮光。
——韓信舉起了酒杯。
他不是熱衷於酒色的將軍,一向自持到近乎寡慾。可如今卻倒滿了酒盅,遙向着下一個時代的雙驕以敬,仰首飲盡了滿杯。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天才,對於另外兩位天生的將星帥才,不用言說的惺惺相惜。
【我想了很久,到了最後要給劉啓一個什麼樣的評價去形容他。
給他一個後世已經爛大街基本上每個皇帝都有的廟號嗎?太掉價了吧,他估計也不屑於吧。
給他寫一篇頌文嗎?我倒是找到了別人寫的,感覺自己的文采相較起來過於貧瘠了。
在那邊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覺得,果然還是劉徹這個親兒子懂他啊……】
天幕突然再放出一陣耀眼的白光,一瞬間仿若天上降下了新的一輪白日,讓所有目睹的人都不由半眯住眼,隨着光芒的減弱,才逐漸辨清那上面的輪廓。
從他們眼熟的戰國文字一步步演化,變更,簡潔下去,最後成爲的字體竟然依舊是他們直白的能夠看懂的模樣。
——景。
【景,形聲字,從日,京聲,本義是日光】
側着身的青年人,玄色的冕服衣袂翻飛的翩躚,十二旒的珠串半遮住他眼眸,卻遮掩不住那份外露的鋒芒。鋒利尖銳的剛烈之主啊,他的目光遙望向不知名的遠方,手握住劍柄正要長劍出鞘。
“日”的字樣在他身後一如朝陽曜曜,奪目的光芒卻極柔和地鋪滿了角落。
【而劉家的皇帝,尤其是西漢這幾代的明君啊。難道不正像太
陽一般嗎?
漢朝的正朔,從劉邦定下的水德,再到劉徹定下的土德,直到最後劉向劉歆這對幫助王莽篡漢的父子,竟然才定下我覺得真正最合適他們的火德。
如火焰般極盡地燃燒至絢爛,如太陽般極盡璀璨地普照天下四方。
對於因他們的功績而受益的百姓來說,他們的宏大與榮光,難道不正如烈陽撕裂了黑暗般耀眼嗎?
對於因他們的鋒利而受損的人來說,他們的刻薄與寡恩,難道不也正如烈陽一般無法接近、觸之即死的暴烈嗎?】
劉邦的思慮應該停留在那王莽篡漢的身上的。可是在這樣逐漸激昂起來的氣氛之中,他卻沒有抽出什麼心神,只期待着天幕的繼續。
【所以最合適他的讚美,確實是景啊。一如太陽般普照萬民,柔和與精明並存,剛烈與委婉同在,高高在上的,無法接近的皇帝。
但同時也那麼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做“景因光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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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憂慮之時一樣,是劉啓滿不在乎的冷靜乃至於淡漠。
天幕也應和着他這份平靜。
【但他又怎麼會在乎呢?他又怎麼會顧惜這在他眼中毫無必要的名聲呢?
以他的能力,以他的手腕。他如果真的想在歷史上流芳百世,又何苦將自己的剛強與敏銳直白地外露,又何苦將自己的寡恩與刻薄坦率地表現?
——事實就是他不在乎。
他確實是新法家最出色的信徒,與其給他無謂的美名,他恐怕更希望,也更滿意的是後來子孫功業煌煌遠超於他,踩着他所奠基的臺階拾級而上,建造那不朽的輝煌偉業。布義行剛,致志大圖,無外乎是。】
—
公元前141年
病重中的孝景皇帝強撐起已經虛弱的軀體,他年少的太子侍奉在一旁,眼見父皇將要有所動作,忙不迭伸手去扶。
手指剛剛攙扶上皇帝臂膀的剎那,無聲無息地,一道光幕如水波般在這對大漢目前最爲尊貴的父子之前緩緩展開。
還來不及爲之驚詫,還來不及有什麼反應,他們就敏銳地注意到了這詭異的寧靜——室內所有侍奉着的內官宮女,竟然沒有一個對這突然出現的東西表示出驚懼。
他們淡然地站在原地,彷彿看不見這面光幕一般的維持着常態。
然後原本空白的光幕被分割成兩塊,左邊的光幕閃爍着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績,順帶還誇了幾句未來,成功勾引住了太子殿下的眼神,多瞅了幾眼,更彷彿命中註定一般望見並記住了衛霍的名號。
可孝景皇帝的眼神卻沒落在那一塊上面——他自己心知肚明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至於後世?他估計是已經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右邊那塊被分割出來的光幕,上面是隻存在於他記憶之中,隨
着時間的流逝,
甚至已經模糊的面孔。
尚且年輕英俊着的孝文皇帝啊,
墨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爲他本就因性格顯出溫潤來的臉龐更添上幾分,孝景皇帝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好像都不曾怎麼見過的柔和。
他抱住了懷中的幼兒。那長着一張自己年幼之時臉龐的孩子,被他的父親用足夠寬厚的臂膀擁在了懷裏。
而後他聽見,他年輕時候的父親開口:“你做的足夠好了。”
“你不是我們遮蔽住的影子。”
“你是我的兒子,我的繼承者……”
劉恆沒說得出口,但不像視線受阻沒看見口型的孩子,孝景皇帝目睹讀出了那無聲的褒獎。
——他的驕傲。
眼淚突然地奪眶而出,回過頭來關心着父親身體的劉徹都被嚇了一跳,可沒來得及問出口,就被劉啓一下擁進了懷裏。
他感受到了肩膀之上點點的溼意,於是所有的問句被吞了回去,帝國的皇太子,未來的孝武皇帝伸手反攬住父親的肩。
……劉啓不會在意後世人的風評。
但他確實會爲了劉恆的認可而動容。
—
朱瞻基若有所感地擡頭,在跟着天幕走完了一邊孝景皇帝的一生之後,他隱隱感覺到了一種尾聲的餘韻,和另起新篇的開端。
天幕上的畫面緩緩開始向下移動。
隨着“日”的字樣逐漸上移,他們纔看見它的下面是個“京”的字符,也就是說,連貫來看,其實是個“景”的合體。
而背靠着“京”,和劉啓分列於“景”的兩旁,同樣側身沒有面對着他們的青年,露出的半張容顏,是一張讓明朝君臣有點眼熟但更多陌生的面龐。
他其實長得不是很像朱瞻基,比起敢於親身上陣的宣宗皇帝來更多了幾分溫潤的內斂。文質彬彬的青年,臉上還帶着點年少的稚氣,身板也不是什麼硬朗的體型。
他看起來就彷彿更像個文人,好似更適合吟風賞月,寫詩作畫,清風明月竹林幽幽,輕鬆自在地過完悠遊閒逸的一生。
——這樣的人物,爲什麼諡號也會是景那樣的字眼?
滿腹的疑惑,隨着那低垂眼眸的青年擡頭轉身的剎那,如陽光照耀之下的殘雪一般消融了。他們之前淡忘的記憶又從腦海的深處被翻了出來。
啊,對,他是能在臨危受命,年年都有天災人禍的情況下,也能幹出“漸有中興之跡”這樣成就的皇帝啊。
那“京”的字體,在他們回想起這位景帝陛下的功績的下一秒,突然在烈火焚燒般的轉場中解體,繼而如潑墨重構般化成一座真真切切巍峨莊嚴的宮城,漢朝的觀衆還不曾認得,明朝的君臣卻能一眼認出。
北京啊,明朝自太宗文皇帝起確定的都城,在仁宣之治兩代人的發展之後逐漸繁榮,經歷了三楊等人的心血,甚至遠比現在看起來更爲繁華大氣,璀璨的明珠啊。
它矗立在青年的身後,或者說,是青年捍衛在它的身前。
明帝明黃色的龍袍映着這不知真假的火光,一片翻飛的明明煌煌,滿朝文武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手中,比起劉啓甚至還要更爲直接,他乾脆已然長劍出鞘,寒芒照着天光。
可朱瞻基望進青年人的眼睛,那是一雙對方臉上最和他相像的眼睛。
平靜的寧和,溫潤的沉靜,
以及堅毅的果決,無法被打垮的剛強。
【而由義而濟,德行可仰。
說的就該是明代宗景皇帝朱祁鈺了吧】
鈺,寶也,堅金也。
“……是個好名字啊。”朱瞻基低低地感慨了一聲。
外柔內剛,怎麼不是一塊寶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