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倒V】
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翻涌着,刺激着脆弱的喉口。彷彿是吞下了數千只振翅的蝴蝶一般,朱瞻基感覺到了那種,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的不適。
他慢慢地,隨着天幕一句句的諷刺,彎下了腰。單手捂住的是自己不自覺張大的口腔,掙扎着喘息起彷彿都稀薄了幾分的空氣。
他想吐,哪怕什麼東西都吐不出來,也難以壓抑這種反胃的噁心與痛苦。
楊士奇心顫着低聲詢問起他的身體來,頭髮都白了的老臣啊,溫和守正的,對他何嘗不算滿懷關懷着的,看着他長大的,如同長輩一般的人物呢?
眼下卻小心翼翼地探問着他的安好,哪怕依舊不敢逾矩地直接上前,但向來謹慎的語氣都帶着顫抖。
朱瞻基一瞬間潸然淚下。
“上天何棄我大明耶?爲何降生下此子,使我大明不幸要復現兩宋靖康之恥啊!”
朱瞻基是什麼樣的人物?
如果說明仁宗朱高熾到底還品嚐過被父親不甚滿意的挑剔,被弟弟蠢蠢欲動的威逼的滋味,那他就好像從來都是順風順水的存在。
他是父親的嫡長子,是爺爺的好聖孫。滿被偏愛中成長起來的天潢貴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挫折,卻在自己子嗣的未來上面跌了重重的一個跟頭。
他怎麼能接受?他怎麼能接受啊!
但是張輔平靜地出列,穩重老成的武將行了一個足夠規矩,足夠莊重到朱瞻基也下意識投去目光的拜禮。
“陛下,一切尚未發生。而且尚有景帝殿下在。”
他已然將對那尚未降生的皇嗣的稱呼改換,恭恭敬敬喊出了一聲“景帝殿下”。
——對,他還有一個兒子。天幕之前說過,他臨危受命……
拯救了大明。
朱瞻基恍惚又無措地擡頭,急切地望向天幕。
二十出頭的青年,平靜而寧和地看着他。
【土木堡之變,使得明朝的統治陷入了崩潰的邊緣。
皇帝被俘,大軍潰敗,京城內“羸馬疲卒不足十萬”,守備力量極度不足。而瓦剌大軍的兵鋒卻已壓境,目的也肯定就只有一個——北京,或者說,元大都。
以翰林侍講徐珵爲首的大臣,拼命鼓吹天命星象,極力提議南遷,試圖用這樣的退讓的政策得以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而當衆議紛紛之際,兵部侍郎于謙站了出來,用一句慷慨激昂的“言南遷者可斬也”打斷了所有悲觀的喧囂。】
一身緋袍,面容清瘦的臣子站了出來,挺直的脊樑,那是文臣錚錚的風骨。
“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不算激昂到痛心疾首,聲嘶力竭的怒吼,于謙只是冷靜地用目光掃視過所有提議南遷的人,然後在一片被他口出狂言後製造出來的寂靜中,緩緩厲聲問出了對於大明人來說,最尖銳的問題。
而後在陳循、王直等人
的先後出言贊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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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在百官口中有着懦弱內斂之名的郕王,此刻卻沒有半分猶豫地下了決斷。
“留守北京。”
他在孫太后茫然失措,六神無主的關頭,毅然決然站了出來。
【儘管已經確立了留守北京,抗擊瓦剌的大計,但是明朝政治特點的弊端,也在堡宗北狩之後徹底暴露出來——朝堂羣龍無首。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明朝必須需要一個領頭人,需要一個可以代替真空的最高權力層,從而使得大明整個國家機器得以高效運作起來的人物。
選誰呢?】
——當然選祁鈺這孩子了啊!
一點點擦拭掉自己難以釋然之間落下的淚滴,在天幕發問之際,已經被朱祁鈺的態度安撫下心神的朱瞻基如是在心裏不假思索地回覆。
祁鈺是他除了堡宗以外唯一的兒子,在這樣的危機時候國賴長君,他看起來都不過弱冠之年,那堡宗哪怕是長子都應該年紀不大,不立他又能立誰呢?
他現在已經完全把天幕中那個未來的長子視作陌生的存在了,彆扭地不知如何稱呼,於是乾脆隨着天幕喊一句堡宗。
【從朝臣的角度出發,那肯定是目前的郕王朱祁鈺:正經的宣宗血脈,好歹已經成年的年紀,比起孫太后看來好像更爲清醒一點的頭腦。
更何況,明朝針對這種皇帝外出征戰的情況其實早有備案。朱棣當年出征,就留太子監國;朱瞻基早年出征,沒有親兒子就乾脆讓弟弟監國。
這些都是有先例可循的,就怕皇帝要是有個什麼萬一,能確保有合適的人選頂上。
而堡宗出征的時候,他留下的就是朱祁鈺。雖然依舊貫徹了他對感情平平的庶弟摳門的作風,給的頭銜甚至只不過是個“居守”,是個負責“朝百官”的政治擺設。
但是這不是天有不測風雲,意外不幸降臨了嘛。那不得按照潛規則先例,扶郕王上位嗎?
——孫太后說我不。】
朱瞻基:……
彆氣了,朱瞻基。他咬着牙對自己說。孫氏就是這樣一個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十五日土木堡之變爆發,十六日消息傳到京城,十七日羣臣集議堅守北京。十八日,孫太后下旨,輕描淡寫地宣佈皇帝“尚未班師”,試圖隱瞞堡宗北狩的消息,命令郕王“暫總百官”。同時蒐集金銀財寶送給瓦剌,意圖贖回堡宗。
二十日,司禮監太監金英傳孫太后令,立堡宗庶長子朱見深爲皇太子。
二十二日,孫太后因爲無法遮掩消息,終於表示皇帝因爲虜賊犯邊,“恐禍連宗社”,“不得已”御駕親征,“不意”被留北庭。極力爲堡宗粉飾的同時,宣佈考慮到天下臣民不可無主,於是立皇太子正位中宮,而命郕王爲輔,“代總國政”。
可以說,直到此時,所有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孫太后在尋找一種,既保證了皇位在堡宗一
脈傳承,
又能有人負責處理朝政以抵禦瓦剌的方式,
試圖形成一種“周公輔成王”的局勢。
但是很可惜,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之際,正常人都會對她這種既要還要的態度感到無語。
都說“天無二日”,眼下大明需要的是一個真正上下同心可以高效運轉的行政系統。這又有皇太子又有太后攝政的,郕王雖然當上了監國,但是卻缺乏了皇帝的權威,政令無法通暢,掣肘頗多,很難完美進行戰時的部署和動員。
這使得朝臣們對孫太后的不滿情緒逐步地累加——夠了,跟這樣大難臨頭還看不清形勢的短見之人共事,怎麼能拯救得了大明呢!】
“臣冒犯,”沉默到現在的楊榮終於眉梢微動,出列向朱瞻基行了一禮:“臣深知陛下愛幸貴妃。”
楊榮也是被朱瞻基提前召見暗示過自己打算廢后換後之事的臣子。他之前覺得雖然因愛廢立不是什麼好事,但到底孫氏確實是陛下長子之母。
立長子爲太子,立其生母爲皇后,雖然對於胡皇后來說有點殘酷,但也不是什麼完全悖逆的事情,一向善於察言觀色的他所以默然不諫。
但是在看完那未來堡宗之事,和孫氏當上太后之後依舊以個人私利爲重的舉措,對邊防之事頗爲擅長,骨子裏也帶着點烈性的楊榮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
“但以後世觀之,貴妃沒有爲後的眼界啊!”
“伏惟陛下深思。”
——稍有不慎就是國破家亡的下場在眼前,孫氏竟然還忙着爭權奪利?
這種人要是當上皇后了,誰都不敢想象她日後要是手握孝道壓力,會給那位景帝殿下造成什麼樣的壓力啊!
他們已經默認朱祁鎮被退出了繼承人的序列,將那尚未降生的皇嗣當成了正經的太子去看了。
【而作爲對比組的朱祁鈺,在孫太后忙着爭權奪利,保住自家皇位的時候又在幹些什麼呢?
答曰:穩定軍心,積極備戰。
十九日,朱祁鈺下令賞賜目前北京所有守備力量,從官軍到匠人伙伕都有所收穫,以此凝聚人心,振奮士氣。宣佈所該供給百官的糧食都由通州倉支取,將京城所餘糧食悉數充作軍糧,爲戰爭預備。
同時下令讓南北直隸衛所的官兵和於福建剿賊的陳懋回京操練,爲大局計,他拒絕了兵部讓作爲王振同黨的於貴州討賊的王驥一起回京的諫言,防止其怕與王振的牽扯會招來禍患,使得局勢更加動盪。
二十日,孫太后忙着立太子的時候,他下令委派石亨掌管大營操練,焦敬負責神機營,趙榮分管三千營,給九門守衛官軍盔甲,嘉納戶科給事中李侃關於戰備的意見,在孫斌請求治罪逃將的時候選擇寬宥,命令他們戴罪立功協助孫斌守備居庸關。
二十一日,當堡宗極其丟人的在大同城下高聲叫門,爲瓦剌索取金銀財寶,表示自己“將驕卒惰,朕爲所誤”爲自己被俘虜的丟人事實極力辯解之時。
他本該不用爲天下萬民擔負起如此沉重責任,可以在藩國封地無聞
終老的弟弟如是下令。
“並許直言無隱,毋徒事虛文。”
他直白且強硬地點破了礙於他沒有皇帝的權威,而遲遲不敢完全高效運作的文官系統的疑慮。
“令升兵部左侍郎于謙爲本部尚書”
他果斷擢拔了主戰派大臣主政,使得朝堂上只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聲音。
“所有御用器物,並龍旗御馬駕牌旗號等物,俱爲虜賊所獲”
他否認了堡宗御用物品的合理性,將其定義爲瓦剌欺詐,否認了大明皇帝竟然會如此丟人地被人俘虜。
“脅爾開關,切勿輕聽,墮其奸計。即運謀奮勇,相機出奇剿殺。”
他直接替邊將擔下了沉重的壓力,告訴他們不要爲堡宗丟人無恥的行徑而搖擺不定。
二十二日,當孫太后還在極力弱化堡宗被俘這件事的惡劣影響之時,他赦免了南逃之軍的罪過,撫卹死傷,安撫軍心,對他們說“忠正之士,莫展其志;至有此失,於爾何罪?”
——是啊,國家到了這種地步,真正該罪過的哪裏是這些被擊潰而爲保全自己性命南逃的士兵呢?
當堡宗喪權辱國,身爲堂堂正統天子,竟然爲敵人驅使而意圖侵害明朝自己的百姓與天下之時。
在朱祁鈺的心中,他就已經是罪魁禍首,就已然死去了。
或者說——他還不如去死!】
年輕的藩王手側還放着那份,孫太后幾乎撕破臉皮一般,耍無賴也要讓皇位留在堡宗一脈的詔書,可他不算輕鬆的目光卻沒留給它半分的餘光。
堆積的軍報,烽火狼煙的危險,尊上親爲叫門的行徑。
他接近於憤怒與不齒地抽動了脣角。
爲什麼在這樣恥辱的情況下,他的皇兄竟然還能“忍辱負重”地活下去啊……
爲什麼他還不以死以謝天下啊!
【對於文臣來說,有一條最大的政治正確,叫做政權高於皇帝個人。
當堡宗母子丟人現眼,堪稱國難臨頭而不知恥之時,面對尚是郕王的朱祁鈺這樣一個,雖然纔剛剛接手朝政,卻已經展現出來了難能可貴的果斷,剛烈,堅毅的,可以繼承皇位且存在合法性的選項。
選擇誰是一個不用多想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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