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朱祁鈺望着那鐵畫銀鉤的行書,後世人將那淡淡的哀憫暈染進筆鋒,於是他透過字體隔着時光感觸到了那份無聲的認可。
歷史會證明他的賢明,後世會肯定他的功績。
於是在這滿室盈溢着悵惘與悲哀的氣氛之中,朱祁鈺卻笑出了聲。
不是淒厲的嘶嚎,不是痛苦的悲歌,輕盈得竟然彷彿放下了什麼大石一般的舒暢。
他擦拭去眼角溼潤的水漬,面對着朝臣被他這聲出人意料的笑聲吸引而來的目光,溫聲開口:
“自古王天下之要有三,曰道,曰德,曰功。”
他問王直、于謙。
“朕繼位以來,治國理政,可是遵大道、正道而爲?”
兩位文官之首沒有交流一句,早生華髮的老臣語氣和緩,堅韌不屈的直臣斬釘截鐵:
“是。”
景泰頷首,於是他轉頭,去問胡灐、商輅。
“朕繼位以來,是否爲政以德,是否恩蔭天下?”
禮部的大宗伯俯首作揖,連中三元的正統文人面色複雜:
“是。”
朱祁鈺於是再笑。他的目光最後落在王文的身上,知道皇帝想要問出怎樣語句的大臣正色着已然起身,目光熠熠着回望過來,四目相對。
他緩緩而道:
“朕繼位以來,於國有功焉?於社稷何功也?”
狂悖的大臣,鄭重着神色,極莊嚴地朝他下拜。
“陛下弘濟艱難,功可稱社稷主,德堪爲明天子。”
再問上不知道多少遍,王文依舊會是這個答案。早在土木一役之後他心中就有了抉擇,真情實感地,他願意追隨着的是眼前這位陛下。
“不,”但是朱祁鈺輕輕地婉拒了臣下的好意,“孤還沒有做到。”
他沒再用朕這個自稱,起身,對着滿室朝臣發問。
“孤承祖宗大業,夙夜惓惓於心,亦惟以古聖人之道德功自期。”
“道德功具其一,則可稱聖人矣。”
“孤不敢以聖人之稱自比,惟望後世能明吾之心志,意欲效法先王而成道德功之大業。”
他不知道那導致朱祁鎮復辟的奪門之變具體的細節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次的未來將會走到哪個方向。
可是他聽見,後世人爲他一句句地,從失敗的污衊中剝離出一個接近美好的他。
純粹的情感讓他都不由羞慚,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天幕口口聲聲說出的那樣賢明,而這羞愧之下又帶着竊喜,他能聽見自己雀躍的心跳聲。
那麼就嘗試着去做吧,沒有後顧之憂地去開創一個新的治世吧。
因爲公道自在人心。
“諸君可願爲孤輔弼?”
景泰皇帝如是說道。
【政治的話題我們到此就告一段落,來講講經濟上的
事。
景泰在位期間,
對於經濟的態度比較遺憾的依舊是主流的保護小農經濟,
勸課農桑,輕徭薄賦,抑制土地兼併這幾大措施。
相對值得肯定的是他設立了專職官員鼓勵各地開墾荒田,因地制宜種植經濟作物,並且在打擊土地兼併這件事上一視同仁,沒有對外戚權貴網開一面。】
朱元璋隨着天幕的訴說狐疑着皺起了眉:“這後世人,怎麼會說保護農民是遺憾的呢?”
老朱用他樸素的價值觀思考着這玄孫的行爲,感覺分明是很恰當,很正確的中正之舉啊?
雖然歷代王朝大家都是這麼幹的,玩不出什麼新的花樣。但本質上能夠穩定國本不就夠了嗎?
倒是朱棣在這方面更靈活一點,“爹,這後世人之前不是還替我們可惜說有錢的收不上來,最後國庫有虧,亡在財政上的嗎?”
他對於後世人順帶誇上他的那幾點都記得仔細,眼下對於天幕的遺憾能夠拓展開來的方向都隱隱有所明悟:
“應該說的是,我這曾孫沒有整改商稅,促進工商業的發展,以及堅持我未來的海洋貿易政策?”
朱元璋這會轉過彎來了,一拍大腿,覺得老四這話確實說到點子上了:
“那後世人不是還說過高產作物流入?那叫美洲的地方咱們現在既然還不認識,應該也是你未來下西洋的時候帶回來的。”
他現在看這個兒子突然感覺越看越有幾分順眼,平日積威甚重,殺伐果斷的洪武陛下難得和顏悅色起來,讓受益者朱棣都感覺有點受寵若驚。
朱棣:感覺太子之位是不是在跟我招手……?可是我上頭還有倆哥哥啊。
【他在經濟上調整的前代弊端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馬政,一個是糧長制。兩者的改革入手之處都是爲了減輕百姓的負擔。】朱元璋:?
“咱的糧長制又怎麼了?”
後世人啊後世人,他在心裏稍微有點不平地念叨,你怎麼對咱老朱的功績不怎麼提及,反倒總是挑咱政策的刺呢!
可這弊端又確實是實打實的——儘管糧長制還沒被細評,朱元璋也多半能猜到一點。
他只是多少感覺有點不知滋味的悵然:老朱是掌控欲極強的人物,恨不得把子孫後代所有的事都定好個規章制度出來,形成一套萬世不易之法。
結果呢?
說不讓宦官干政,結果到堡宗手上就出現了個權宦;說要廢除丞相,結果後來又冒出個閣臣都能被稱爲賢相的內閣;說商稅永不加賦,結果到頭來落得個國庫空空……
這世上哪裏真的有什麼完美無缺的祖宗家法呢!
朱元璋被迫再度認清了這個事實,於是只餘一口長嘆。
【前者重點在於打擊私下勒索養馬之家、造成科斂賦重的□□;追究導致養馬效果不好的各級官員的責任;對賠補的標準進行了調整;命令用品級較低不敢過於放肆的御史,替代往往大肆索賄的侯伯內官。
但後者的問題就有
點複雜了,景泰時期只能說試着逐步處理,結果上來個堡宗,後遺症隨着社會環境的變化變得更爲複雜,一直遺留到了正嘉隆萬時期。】
朱祁鈺:……朱祁鎮能不能去死一死啊。
就算他知道後世人對他當世的功績也能做到客觀評說,可是能對王朝延續更好的措施被強行廢止了,也真的還是會又噁心又心痛的啊!
【糧長制的初衷,是爲了擴大明朝的經濟基礎,使得明初的財政收入能夠有所增加,進而鞏固明初統治者對全國統治的加強地位。
糧長除了負責催徵、經收和解運這三大收稅任務以外,還要負責帶領鄉民往他處開荒,對百姓進行勸導教化以及檢舉不法官吏和“頑民”
等,甚至還參與進過明初土地丈量,繪製魚鱗圖冊的工作中。
但它職能的複雜化也就決定了它先天存在着部分缺陷,將徵收任務與編制賦役冊籍都交給糧長,天然就便利了糧長中飽私囊。】
對貪污腐敗容忍度極低的朱元璋:……
老朱感覺自個腦門上一陣青筋直跳,拳頭已然緊攥起來,隨時準備重拳出擊了。
【在洪武年間,糧長制初設的時候,規定每區設糧長一人並有若干副糧長,正副糧長輪流充當,實行輪充制。主要的舞弊手段是徵多解少。
等到我們永樂大帝朱棣北遷之後,因爲政治/中心與經濟/中心相分離,漕運糧額激增,糧長手裏也就控制了更多的糧食。
而當時朱棣重新疏浚大運河,南北交通通暢,沿岸城市興起,商品經濟發展。糧長便運用自己控制的糧食作爲本錢,通過經商來從中獲利。】
朱棣:永樂大帝——?!
被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昏了頭腦的朱棣感覺自己足下有點輕飄飄的。
知道了自己果然不是建文這個聽上去就詭異厭煩的年號,結果還收穫了大帝這樣的評價……
就算看到了那些糧長們竟然利用公糧來爲自己謀私利的事情,他的火氣都沒那麼大了,甚至還能點評幾句後世人的關注點果然落在那什麼商品經濟的上面。
他老爹絕對會在他接手之前就把這個坑填上的,他現在生什麼氣啊。
不如好好想想怎麼發展這經濟——後世人是不是先說的他疏浚大運河?交通……意思是說來往?想要發展經濟,得先讓各地往來便利?
【宣德年間,永充制盛行,糧長名額“數增十倍”
,其膨脹的官僚隊伍,在實際的運行中造成了工作效率的低下和資源的浪費。糧長們的壓榨手段也有了進一步發展,比如稅糧折收衣服、畜產;強佔灌田陂塘,阻礙水利等。
正統年間,由於吏治風氣敗壞,這些糧長中強橫者更加爲所欲爲,不僅科斂甚厚,虧損公賦,甚至發展到了干涉地方行政,包攬詞訟,欺壓百姓的地步。】
朱瞻基:……懂了,又是他需要控制修改的一條政策是吧。
【到了景泰年間,朱祁鈺嘗試着取消了部分地區的糧長,並逐步慢慢往外推廣。雖然處理的手段上有點
粗糙,但考慮到他的政治目的是減少對百姓不利的弊政,多少還是值得認可。】
【糧長的職權變化,最根本的還是要到張居正手上。隨着一條鞭法的實行,各州縣的田賦、徭役以及其他雜徵都合併成爲一條徵收銀兩,按畝折算繳納。】
“怎麼是銀兩?”
朱元璋眉頭一皺又發現了不對的地方:他的大明寶鈔呢?銀兩不比紙來得重嗎?
並且哪來的這麼多白銀,甚至可以讓普通老百姓都用它來交稅?
總不會是——他看向一旁也反應過來的朱棣,父子倆眼神之間都有點迷茫。
“那、出海貿易,原來是這麼掙錢的嗎……?”
被劇透了明末是窮死的朱家父子: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難不心動。
【這樣的措施,使得許多地方乾脆由百姓自封投櫃,壓根不經過糧長之手;有些地方糧長只管收銀,不管解運;即便有些地方糧長仍管解運,但考慮到白銀的價值,政府往往會添派官吏押送,這就大大降低了糧長中飽私囊的概率。
糧長的社會地位降低了,與此同時明中後期商品經濟卻得到了充足的發展。
由於沒有正確的思想進行引導,賺取了足夠多錢財的大商人們並沒有將其轉化爲進一步發展的動力,反倒大肆購置田產房產。
並且就算購買了田產也只是想着收租,從商人羣體進而轉變爲地主身份,對於土壤的改良,種子的選擇,技術的改進等等商業性的問題都漠不關心。
這就嚴重擠壓了農業生產的空間,再加上明朝中後期國庫的窘迫和統治者不管是出於統治或者私慾的增稅,糧長和底層納糧戶都淪爲了被壓/迫的對象。
無論是田賦的徵收還是解運,糧長之職已經變成了一項實實在在的雜役。因爲擔任糧長卻收不到足夠的賦稅,從而必須自掏腰包滿足徵收額度,以至於自己破產的人家不計其數。
我們從後世反觀糧長制的興衰,有的時候也不由感慨社會的變遷——
明朝確實就是這樣一個,處在變革風口上的時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