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三 各生妄念
水月閣於水月閣主,就如同一個精美的囚籠。雖無禁制約束,實際上閣主大人除了這方園子哪也去不了。就連他的徒兒們,若想要去到迷途城其他地方,也會遇見各種結界阻隔,他們也最多隻能到達水月閣外圍的小山丘,再遠些便是無形屏障,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了。
古鏡門也偶爾會差弟子來看望,師徒三人時或丁香花下漫步庭莎,談笑晏晏,或尋一處芍藥叢間絲竹和絃,飲酒唱和,閣主大人精神漸漸好起來,有時還能見他真的當起人家“師尊”來了,像模像樣教習兩徒兒丹青筆墨,後來又見他居然教導起徒兒修煉法術了,真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
伶舟有什麼拿得出手教徒兒呢?還真有可教的。這寶貨再不成器也是百年御獸世家出身,當年九小姐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栽培他,所以他這寶貨所知甚雜而無一精通。後來水月閣重建,各部城主還特意爲他收集網羅各家雜學典籍給他這水月閣充門面。
伶舟特意挑了“煉器”之法傳授給兩徒兒。想當年他這水月閣主煉製牀笫之物可拿手了,還爲不少同好稱道呢。
不過他這回可是正正經經的教煉器功夫,卻也不煉別的,只讓兩小崽子煉製甕罐,很快他的丹房堆滿大大小小,各種材質的罈罈罐罐,堂堂水月閣都快成甕罐作坊了。
兩徒兒煉出來的甕越來越堅固緻密,但師尊大人還是不滿意,不斷要求徒兒們打碎重做,千百次重煉以後,兩徒兒煉出來的甕已到“法器”級別,可以在上面刻制陣法符文了。這種級別的法器,伶舟自己都沒能耐煉成。
數千百次重煉後,玄雪終於受不了枯燥乏味,苦喪着臉問道,“師尊,爲什麼我們一直在煉甕?到底有什麼用呀?”
伶舟神色微冷,“這是讓你們磨練築基功夫,吃不了苦了?別小看它,這甕可不簡單,有時候可攸關性命啊。”他轉身負手而立,一時屋內瀰漫着難言的壓抑,玄冰皺眉朝玄雪微微搖頭,玄雪無奈低下頭,今天並未提起扶卿公子,怎地又勾起師尊大人的傷心事了。
“誒,”伶舟嘆息道,“爲師終究還是連累了你們,大好光陰,陪我這廢人在此虛耗。你們,走吧。”他背對着徒兒,懶懶擡手揮了揮,孤俏背影似有無盡蕭索之意。
這可嚇到玄冰玄雪了,兩徒兒聞言立刻扔了手中的甕罐,撲通跪地膝行上前異口同聲哀求道,“徒兒錯了,求師尊別生氣。”
伶舟低頭輕撫兩徒兒發頂,柔聲道,“好孩子,爲師怎麼會生氣,只是心疼你們,迷途城這般大,你們卻只能陪我一同拘在這裏,哪裏都出不去。爲師這不爭氣的身子,誒,是爲師連累你們了。”言罷輕輕扶額,狐媚細目幽幽一轉,痛楚地閉上雙眼,似不忍再多見眼前人,旋即身形微晃,似不勝滿園春愁,身子微搖欲墜不墜幾乎要支撐不住。
玄冰立刻就要起身相扶,卻被伶舟輕輕推開,轉身蹣跚幾步扶住博古架,穩了穩身形,緩緩道,“你們過來。”
待兩徒兒來的跟前,如今兩徒兒身長玉立,不知不覺已比他這師尊還略高些了,伶舟甚至要仰面才能和他們對視,讓伶舟頗爲不適,便微微蹙眉道,“來,跪下。”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兩徒兒好奇地對望一眼,恭順地齊齊跪下,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伶舟頗爲滿意,隨即微微淺笑,這一笑好似和風拂去春愁,滿園淺春初綻,玄雪不由得眼睛都亮了,膝行上前撒嬌地問道,“師尊可是氣消了?師尊別再生氣了哦,我們以後一定乖乖的,師尊想要多少隻罐子都行!”
伶舟愛憐地輕撫玄雪發頂,“好孩子,師尊不生氣,師尊是心疼你們,可是師尊這裏也沒什麼寶貝給你們了,自從大亂後,庫房的寶物都被……”伶舟輕輕一咬下脣,嚥下嘴邊的話,要是告訴小崽子們他水月閣庫房的寶物都被沒收了實在太丟面子,“呃,都被爲師捐出去重建迷途大陣了。最近爲師精神好多了,又想起很多事…額,想起來,還有一點私房寶物。你們也知道,爲師中了淫毒,誒,慚愧,但爲師不能害了你們,”說着拉開博古架上的小屜,取出兩枚形質古樸的玉璧來,“這可是軒丘家的傳家寶物,是神級護法之寶,可融入神形,固護心神,百邪不侵,整個軒丘家只有五枚。來,爲師教你們佩戴之法。”
誰知兩小崽子一聽“軒丘家”都不約而同皺起眉,對視一眼,面露猶豫之色。
伶舟立刻會意,“我知道你們恨軒丘家,難道我不恨?此物是我從二哥三哥那奪來的戰利品。”他咬牙切齒到,“我這殘敗之身說來也是拜他們所賜!當年大災變後,我忽然收到軒丘家的傳信,說我二哥三哥入山尋寶遭遇危險,請我前去相救,誰知,那竟是他們設下的圈套!那是一個陣法,數百頭中了淫毒的妖獸困在其中,我苦戰數月終於殺出重圍,但妖獸之毒也從傷口滲入血脈……無法根除……再無面目…見人……”說着說着伶舟轉身掩面欲泣非泣,似不忍再說下去了。
玄冰和玄雪俱是滿臉震驚之色,這是他們第一次聽聞當年祕辛,玄冰嘴脣微顫,想說些什麼又忍住了,玄雪卻激動地呼啦一下站起身,一把攬住伶舟的肩,將他那單薄身形擁入懷中,“師尊!我們不會離開你,無論你變成怎樣,我們,我們都和你在一起!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玄冰悲憤握拳道,“師尊,我們要給你討回公道!”
伶舟似不勝激越之情,整個身子都在玄冰懷中微微顫抖,卻軟軟倚在好徒兒肩頭淡淡慘笑了一下,“呵,公道?”
“師尊,您莫要太難過,從此有我們護着您。”玄雪手中摟得更緊了,伶舟一時氣都喘不過來,卻湊到玄雪耳邊柔聲曼語道,“好孩子,鬆開,離爲師遠些,留意別中了毒。”話雖如此卻吐氣嫋嫋綿綿,氣息柔柔吹紅了玄雪的臉,玄雪口中應了,依依不捨慢慢鬆開了手,見伶舟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還是小心翼翼又託扶着他的手肘。
伶舟垂下眼瞼,眼波黯然,單薄孤寒的身形越發頹喪寞落,徒兒們只道他憶起慘痛往事,玄雪幾乎又要跟着垂淚了,玄冰也微微紅了眼眶,伶舟勉強站穩了身子,御起他那點微薄法力將兩枚玉璧分別融入徒兒們的神形。末了深深望了玄冰一眼,疲憊的神色帶着幾分威嚴,吩咐道,“爲師倦了,今日就到此吧。”
“請師尊好好歇息。”玄冰跪着膝行上前奉上安神丹,伶舟也不要玄雪伺候,自己接過丹丸閉目服下,幾息的功夫便軟軟歪倒,玄雪嫺熟地將他綿軟的身子攔抱入懷,打橫抱起,玄冰依然跪在地下紋絲不動,望着師尊大人失去意識的手臂滑落垂蕩在面前,卻呼吸微微一滯。玄雪趕緊將人抱出去往暖閣送去,前腳剛走,啪的一聲脆響,玄冰跪在原地打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清心訣的冰網能濾去淫毒氣息,卻濾不去心底狂欲,原來非師尊誘我,卻是自生妄念。玄冰兀自苦笑,清心訣的法力隨即憑空凝成數道冰針,前後四方把玄冰扎得如同刺蝟,玄冰悶哼一聲,一口鮮血飆出,卻挺直身子獨自在丹房中跪了一夜。
暖閣中,玄雪擔憂地望了一眼丹房方向,喃喃道,“誒,阿哥好苦,師尊好苦,我們都好辛苦,師尊什麼時候能治好啊。”
重重錦繡幃帳中,閣主大人安臥在錦衾繡榻,熟睡的面容尤帶着一絲笑意,也不知夢到什麼得意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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