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灵堂祭拜
绿莹是母后安排给我的贴身宫女,专门负责照顾我的衣食起居,为人聪明伶俐,年纪也只比我大了两岁,她是从我十岁起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也是宫人裡唯一一個清楚知道我是女儿身的人。虽然她有时候会犯些花痴,但对我却是极好的,以往我每次生病,都是她衣不解带地守在我身边一直照顾我,因此,我本人是很喜歡她的。
见我出现,绿莹原本是笑着迎上前来的,但一看到我的脸,她脸上的笑容便当场一僵,继而便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冲我发问:“陛下,太后她又打你了啊?”
居然有肿得這么明显么?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才被母后打的那半边脸颊,仍是火辣辣的疼,我忍不住“嘶”了一声,但還是当着绿莹的面强装不在意地答道:
“噢——都是因为我,不,是朕不好,刚才說话惹母后生气了,所以母后才会……对了,绿莹你這会儿专门跑到這裡来做什么,难道是乾坤宫裡出了什么事嗎?”
绿莹连忙冲我摇头:“回新帝陛下,是太皇太后宫裡刚才来了人,說想請您去慈心宫坐坐!”
太皇太后即是父皇的亲生母后,也是我的嫡亲皇祖母,平日裡一心吃斋念佛,向来不過问国事,性子也淡,就连先前得知父皇過世的消息后,她的表现也极其耐人寻味,只說了句“他倒是真狠得下心”,之后便再沒說什么了,而且也沒有因此流過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皇祖母的這句“狠心”究竟是在說谁,母后說,她也许是在暗指孝贤皇叔,不過皇祖母和太皇太妃的关系一向不错,所以不管是我继位還是皇叔继位,皇祖母的地位应该都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大概也是因为這個原因,在我登基前的這一個月裡,皇祖母几乎沒在我面前露過面,她只說要为父皇诵经念佛,跟着便把自己关在佛堂裡一個月都沒出来,直到我昨日举行登基大典,她才突然出现在我前往祭天台的途中,還命人拦住我的轿子說想见我一面。
我当时本来就紧张,根本就不想听她說什么有的沒的,但想想她到底是我的嫡亲皇祖母,因此最后還是下轿见了,不過她当时好像也并沒有跟我說什么特别的话,也或者是因为我当时太過紧张,所以什么都沒记住,我只记得她那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脸上笑得十分慈祥,還說什么让我一定放心,父皇他会在天上保佑我顺利登基的。
皇祖母那时候說的话其实很奇怪,我直觉她一定是念佛念太多,所以连脑子都念坏掉了。
我很怀疑她今日叫我過去又是想跟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一点都不想听,何况我才刚挨了母后的打,如果顶着這样一张红肿的脸去见皇祖母,她一定会借机责怪母后的。因此,我决定让绿莹帮我去回绝她,就說我這两天忙于迁宫之事,晚几天再過去看她,绿莹大概也意识到我顶着這样一张脸蛋過去的确有些不妥,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
待绿莹一走,我便顺道前往父皇的灵堂。
灵堂就设在位于永安宫和乾坤宫正当中位置的一座空殿内,眼下负责在那裡守卫的,是以前跟在父皇身边效力、且深得父皇信任的前禁卫军统领——韩护卫。不過母后之前已经升了他的职,调他去大都督府任都督同知,但他自己却坚持要为父皇守完灵后才肯前往就职。
我进去的时候,韩护卫正站在父皇的棺柩前发呆,听到脚步声立刻回過了头,见是我,他似乎一愣,跟着便快步朝我走了過来。
凭心而论,這家伙的模样长得還是很不错的,只是他以前每次看见我的时候,都会冲我摆出一张亘古不变的冰块脸,所以我不是很喜歡他,当然,他大概更不喜歡我——
因为我以往每次偷偷溜去乾坤宫的时候,只要被他发现,他一定会将我抓到父皇面前,让父皇借机罚我。当然,我也不是好惹的,有一次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的茶裡下泻药报复他,结果那次害他拉肚子拉得两腿发软,足足有两天都下不了床。为這,父皇還把我关进小黑屋裡罚我抄了整整一百遍的《论语.公冶长篇》,最后還是孝贤皇叔帮我去求的情。
不過,這家伙对父皇還是很忠心的,先前父皇的尸身被送回皇宫时,我亲眼看到他对着父皇的尸身红了眼圈,现在也是一样。
韩护卫走到我跟前,许是因为注意到我此刻被打肿的那半边脸颊,所以他也和绿莹一样明显怔了怔,我见状赶紧抢在他发问前先行开口:
“噢——這個是我,不,是朕刚才不小心撞的……”
這句话刚說完我就后悔了,父皇已经不在了,我干嘛要多此一举跟他解释這個。
好在他的反应也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八卦,甚至连话都沒有多余接一句,只若有所思地淡淡瞥了我一眼,便转身领着我直接往殿内走去——
虽然眼下正值六月三伏天,但整個灵堂内的温度却冷得好似腊月落雪天,這让只穿了一件薄袍的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颤。
我偷偷瞄了一眼走在斜侧前方的韩护卫,他身上也只穿了一件极薄的侍卫装,质料還不及我身上的這件薄袍保暖,但他看上去却是连一点事儿都沒有,就好像根本沒有知觉似的。
许是发现我這会儿在偷窥他,韩护卫也转過头来扫了我一眼,在注意到我浑身不自觉地微微打颤时,他再度怔了怔,而后面无表情地冲我挤出一句:
“太后为保先帝尸身不腐,命人将放置在宫中冰窖裡的冰块全都搬了過来,還让人每隔半個时辰就来此添一次冰块,新帝陛下下回過来的时候,還請多添些衣物御寒……”
我听出他這是在变相地好心提醒我,当下也忍不住反问一句:“那你一直守在這裡,为何不多穿些衣物御寒?”
他闻言睨了我一眼,仿佛我问得是一個极白痴的問題:“回新帝陛下,韩奕一点都不冷!”
我被他這句话堵得一噎,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茬了。
据說常年练武的人,身体可以不畏严寒酷暑的变化,也就无所谓外界冷或热,父皇生前也曾多次称赞韩护卫钢筋铁骨,其坚实程度足以刀枪不入,当然,我给他下泻药的那次例外。
放置父皇尸身的那具半透明冰晶棺材就放在殿内正中央。
這具冰晶棺材是太-祖皇帝早年间命人采集冰湖湖底的水晶石打造而成的,传闻可以保尸体多年不腐,价值连城。太-祖皇帝总共造了两具,他自己占了一具,而另一具给谁,他生前并沒有明說,所以有人之前猜测他是留给皇祖母的,也有人說是给太皇太妃的,但如今,却是父皇躺在了裡面——
此时此刻,父皇紧闭着双眼躺在棺材裡,面容看上去却是生动依旧,就仿佛他只是睡熟了一样。
看的出,父皇的整具尸身被保存得很好,在這六月炎暑的天气裡,尚未出现明显腐化的迹象,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当初,在得知父皇死讯之后,母后便第一時間遣了整個太医院的太医们集体前去为父皇查验伤势,并要求他们一定要想办法保存好父皇的尸身,不得令其腐化。一路上,那些太医几乎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父皇的尸身给完好无损地运了回来。
我想,母后心裡果然還是很爱父皇的,若不然,她也不会把父皇的尸身看得這么重。
我看着父皇的尸身默默发呆,脑海裡却莫名闪過父皇出巡前一天的画面——
印象中,除了七岁那次,父皇便从未对我温柔微笑過,甚至连和气都谈不上,每次一看到我,他都会自动避开我至少三尺远,然后冷酷地冲我板起一张脸,不是骂我不成器,就是罚我抄书。
但那天却是個例外——
那天的父皇给我的感觉和平常很不一样,就像是内裡换了個人似的,不仅对我和颜悦色,而且還答应带我一起出宫去看生病的皇叔,甚至還允许我和他同坐一辆马车,他還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抱了我,說,朕的小容儿长大了……
父皇說這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异常温柔,笑容裡也带着满满的宠溺,就和那些寻常疼爱女儿的父亲沒什么两样。
他還說,要我安心等着他出巡回来,說等他回来以后,他一定会好好宠我的,弥补過往对我的那些遗憾……
我信以为真,从那之后每天都在心底裡期盼父皇能够早点回来,好兑现他对我许下的這個承诺。
但是——
我满心欢喜地等了一個月,最后却只等来了父皇的死讯——
骗子!!!
我在心裡暗暗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韩护卫,冲其轻声下令:“你先出去,朕想和父皇单独待一会儿!”
韩护卫脸上的神情明显犹疑了一下,但终究還是依言照做了。
待他离开,我便立刻上前一步,在父皇的冰棺前蹲下身,然后轻轻握起父皇的一只手——
父皇的手很冷,也沒有任何脉搏跳动的迹象。
如果說,在来此之前我心裡還存有什么奢望,奢望父皇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跟我說“我回来了!”,那么,在亲眼看到這具尸身的时候,在亲手握住父皇這只手的时候,我心裡的最后一丝奢望也当场消失殆尽了——
父皇已经死了,已经彻底死了,再也不可能活過来了……
這個大骗子!!!
……
……
“……容儿,等父皇這次出巡回来,一定会如你之前所愿,以后都好好宠你,比你孝贤皇叔還要更宠你……”
“真的嗎?父皇以后真的会对容儿好嗎?比皇叔对容儿還要好?”
“真的,父皇不骗你……說不定,等父皇回来以后還能再给容儿你添個弟弟,如此,容儿也就不用像现在這样每天女扮男装活得那么辛苦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当我月檀最受宠爱的公主,父皇以后会一直宠着容儿的……”
“真的那?可是口說无凭,万一父皇回来以后又突然变卦了怎么办?”
“呵——那容儿要怎样才肯相信父皇說的是真话呢?”
“唔,如果父皇肯把自己手上戴的這條珊瑚手串送给容儿,容儿就相信父皇說的是真话!”
“……容儿喜歡這條手串啊?好吧,那父皇就忍痛送给容儿吧……不過,容儿你也要答应父皇,不能将這條手串磕着碰着,也不能送给别人,要一直戴在自己手上——如果容儿能做到的话,父皇就把這條手串送给你……”
“容儿会做到的!這是父皇送给容儿的第一件宝贝,容儿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是嗎?第一件宝贝啊?呵,那好吧,父皇就把它送给容儿吧……”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以后,只要是容儿喜歡的宝贝,父皇全都会送给容儿的……”
……
……
那天,父皇为了让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话,就把他最喜歡的一條珊瑚手串给了我,我当时开心得不得了,因为這條珊瑚手串,父皇戴了很多年,似乎从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戴在父皇的手上,印象中,父皇好像也从未将它取下過。母后說,這是太-祖皇帝早年间送给父皇的宝贝,所以父皇一直很珍惜地戴在自己手上,连她都舍不得给。
也因此,我那天一从父皇手裡得到這條手串,就立刻献宝似地拿去给母后看,母后当时的眼神看上去极为震动,似是完全不敢置信,良久,她才幽幽地說了句“他倒是真舍得!”,之后便再沒有說什么了。
我当时就想,既然连母后都感到惊讶,可见父皇心裡是有多宝贝這條手串,他既然把自己這么宝贝的手串都送给了我,那就一定不会骗我了,所以,从那之后,我就傻傻地等着他回来,傻傻地期盼着他回来之后会像他允诺的那样宠我,我甚至還给那個未出世的弟弟想了好多名字……
可是——
父皇是回来了,却是躺在棺柩裡被人送回来的……
他還是骗了我……
他根本就不喜歡我,也从未想過要兑现他說的那些话……
否则,如果他真的想要兑现诺言,一定是会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回来的——当年,他能从那么惨烈的战场上九死一生地回来,而今不過就只是几個山贼而已,他又怎么可能会回不来?
他一定是不喜歡我,直到最后也不喜歡我,更别說什么会好好宠我了……
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肯定只是他当初一时兴起随口說說的……
這個该死的大骗子!!!
眼泪就這样不受控制地突然从眼眶裡涌了出来,无声无息地漫過脸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连着一颗,不断打在我戴在手腕处的那條珊瑚手串上。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褪下戴在自己手腕上的這條珊瑚手串,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套到了父皇的手腕上——
“父皇,母后說這條珊瑚手串是你最珍爱的东西,戴了很多年都沒有摘下過,容儿還是把它還给您吧……”
既然父皇您许给我的承诺再也不可能兑现了,那么這條珊瑚手串于我,也就沒有任何意义了……
我将父皇的手重新放回原处,谁料那條珊瑚手串却意外地从父皇的袖管裡滑了出来,正撞在冰晶棺材的内壁上,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
背后立刻有脚步声响起,我赶紧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然后起身,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来人——
仍是我所熟悉的那张冰块脸。
韩护卫這会儿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殿门边,应该是听到刚才那声响动才进来的。
不過在对上我此刻的眼睛时,他的神情看起来颇有些意外,目光也微微闪烁。
我见状赶紧垂下眼睑,尽量不与他正面对视——
“朕已经看過父皇了,接下来就劳烦韩护卫一直陪着父皇了,朕先回去了……”
一口气說完,我抬脚就要离开,但韩护卫却抢先一步拦在了我身前,并朝我单膝跪地道:
“新帝陛下,韩奕有一事相求!”
我愣了愣,本能地接道:“你說——”
他抬头看我,目光盛满恳求:“韩奕承蒙先帝赏识错爱,在先帝身边效力多年,如今先帝殡天,韩奕希望能送先帝最后一程!”
我再度一愣,继而想起,再過两日就是父皇出殡,而母后那边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故意,在此前安排的随行亲卫军名单裡的确沒有写上韩护卫的名字。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但见他一脸坚持,终是朝他点了点头:
“那等出殡当日,你就直接跟在朕身边吧!”
反正到时候我和母后也不是一路出发,韩护卫跟在我身边,母后应该是不会发现的。
而且,由生前对自己最忠心的侍卫为自己送葬,对父皇来說,应该也会感到更加安心吧?
父皇,這也是容儿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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