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记忆
冬末新春的山,是很热闹的。如果适逢人家办喜事,就更热闹了。
落日熔金,晚霞染红山林,半山腰上羊咩咩咩的叫,桥上老翁收起鱼竿,提着不怎么丰盛的鱼篓往家回去。
十一岁的丁垣,就在這样的山林奔跑。
毛一胡总是四处跑,他们师徒很少在一個地方长期定居。偶尔也结实一些新朋友、新雀友,短暂的相聚和别离,似乎是人生长盛不衰的主题曲。
山村在崇山峻岭之间,青林俊石,风景独好,只是山路坎坷难行。
毛一胡来会一個雀友,恰好赶上村裡有人娶媳妇办喜事,自然就一起吃吃喝喝了。早上吃一顿,中午吃一顿,晚上還要吃一顿。
丁垣在傍晚的时候溜出去,山村小,家家户户一旦有点喜事,都凑在一起热闹。他走到一处院子,院子的门开着,守门的黑狗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他丢给狗一個宴席上吃剩的包子,黑狗立刻叼着包子回窝了。
似乎有轻微的“啪”的一声,像是什么跌倒了的声音。
丁垣想了想,走到屋子的窗户前,踮起脚往裡看。刚一把头伸過去,就正对上一個脑袋,狠狠吓了一跳。
屋裡的人正往外看,那是一個很漂亮的人,即使脸上脏兮兮的,但是唇红齿白,穿着一件破旧的碎花单衣,也一样惹眼。
丁垣想,沒想到這屋裡還有這么漂亮的小姑娘。這村子人不多,应该所有人都去了宴席,怎么席上沒见着有這姑娘。他恍然:“你是马瘸子的侄女吧?”
他记得有個人說自己侄女生病了不能来,丁垣不大喜歡马瘸子,跟着毛一胡久了,他看人的眼力也练出来了一点,马瘸子虽然一直笑嘻嘻的,但是面相太凶,看人的时候眼珠子一直乱转,怪不舒服。听說一直在城裡打工,特意赶回来過年。
闻言,那小姑娘却突然开口道:“滚。”
声音嘶哑难听,混混沌沌都听得不太真切,丁垣吓了一跳,這声音……是個男孩儿?
男孩儿看了一眼郝萌,动了动身子,十分费力的模样,丁垣察觉到不对,往上窜了一点儿,踩着窗户底下的水管往裡看,才发现這男孩的手和脚居然都被拇指粗的绳子绑住了。就這样站在窗户前都很勉强。
“怎么回事?你不是马瘸子的侄女嗎?”丁垣一愣。就是他的叔父当初对他苛刻的时候,也不至于绑着他手脚不让动。
“我不是他侄女。”那孩子凶狠的回道。丁垣注意到他身上穿得花布单衣并不合身,露出一大截胳膊,胳膊上纵横交错的都是发红的伤痕。
他以前听過毛一胡說過這些事,心裡一动,问:“你不是被拐卖了吧?!”
“不用你管!”
“嘿,我好心好意,”丁垣道:“算了,你想跑?”
“你要去告诉他嗎?”那孩子冷笑:“你也不是第一個。”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应该是被下了什么药,脸色也很不正常的发红,状况非常糟糕。
“你被人告過密?”丁垣怔住,随即道:“這村子在山上,往山下只能走下去,早上上山晚上才能到,你现在要跑,必须走一夜。而且山上小路多,你也不识路,不過你现在的身体,根本走不了几步。”
那孩子听着丁垣說话,沒有說话,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丁垣道:“你等着。”他一咕噜的跑了。
窗户边上,又只剩下那個穿花布衣的男孩,他坐在窗户边上,等了一会儿,太阳渐渐沉下去,月亮和星星升起来,山裡特有的风从打开的窗户外吹了进来,冷到骨头裡。
他漠然的看着,慢慢的嘴角勾了起来。
一個脑袋突然钻了出来,他一怔,丁垣在窗外看着他,道:“走吧。”
“什么?”
“你不是要跑嗎?我来帮忙啊。”丁垣从兜裡掏出一把塑料小刀:“我先翻窗进来帮你割绳子。”
那男孩怔怔的看着丁垣灵巧的跳进窗户,把他的绳子割开,打开门锁,扶着他出了院子。院门口卧倒着大黑狗,肚皮朝上睡得正香,爪子還搂着根棒骨,隔老远都闻到股酒味儿。
“我自己下山。”男孩儿哑着嗓子道,话一說完就踉跄了一下。
丁垣蹲下身,撩开他薄薄的裤腿儿一看,果然,腿上也是伤痕累累。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算了,你這样也沒法走,上来。”他蹲下身。
“干什么?”
“我背你啊!”
“不用。”
“不用不好意思,你又不是小姑娘。”丁垣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搂,顺势托起他的屁股:“這都是节约時間,我跟你說,咱俩下山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沒准儿明早都走不出去。马瘸子吃完席就会回去,回去发现你不见了肯定会找你。咱们走得早,走快点,他们追不上。”
“他们有狗。”男孩的身体紧张的蜷缩起来,道:“放狗出来找,很快能找到,你背着我,走不远。”
丁垣已经背着他往出村的路走了,一边走一边道:“你之前被他们用狗找過嗎?”
男孩不說话。
“不過不用担心,”丁垣得意的道:“這村裡每家狗我都用泡了酒的棒骨喂了,睡得正香,估计沒几個小时醒不過来。那些人要来找,除非鼻子比狗鼻子還灵。马瘸子也不识路,应该沒問題。”
山路被月色照的很亮,托明月的福,不必打电筒也能看得见林间小路。月亮照在溪水裡,溪水映了一副月色。山光桥影,星辰酿雪,晚上走起来,或许是因为两個人,并不觉得荒凉。
丁垣道:“我也只有一件破袄子,沒法脱给你,你要是觉得冷,就抱紧我。”话刚說完,他觉得背上的人和自己距离更远了。
冷风嗖嗖的往脖子裡灌,他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燕泽。”
嘶哑混沌的声音难以听清,丁垣道:“燕子?你這名字也像個姑娘啊。”
“我……”
“燕子就燕子吧,”丁垣又道:“我也沒笑话你。燕子挺好,你看你今天還穿花衣,挺配的。天真冷啊,這裡的燕子都去南方過冬了吧,天气暖和的时候就该回来了。”他絮絮叨叨的东拉西扯,這样好像会暖和一点。
身后的人不說话了。
“燕子,我问你,你在院子裡的时候怎么不呼救呢?你叫人来啊,村裡的人肯定帮你。要不是我刚好来了,你就完了。”
半晌后,有人道:“沒用。”
“怎么会沒用……”丁垣顿了顿,问:“你试過?”
对方沒有說话。
“唔,”丁垣道:“你這样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沒遇到過這种情况吧。其实也很正常,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时候人情冷漠,真不是個事儿。麻将牌還会趋炎附势,還会欺软怕硬呢。人比麻将复杂多了。”他老气横秋的安慰:“我是不知道你遇到過什么,估计不太好,可能觉得人心比较可怕,但是计较也沒用了,俗话說得好,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圆圆缺缺是啥?是牌局!也是人生。”
“你看你在這么奇怪的时候遇到我,我背着你去镇上找派出所,是不是很有缘。只是我真是奇怪,”丁垣自顾自的念叨:“你都這么大了他们拐你干什么,是不是看长得太漂亮当成姑娘拐了,回头发现拐错了又沒法還回去,還成了個烫手山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闲置?”
“……闭嘴。”背上人不太想說话的样子。
“我包裡還有喜糖,你是不是沒吃饭?”郝萌从兜裡抓住一大把芝麻糖递给身后人:“吃吧,别饿死了。”
半晌,燕子问他:“你不累嗎。”
“不累,我师父专管不平事,以前遇到什么不平事就喜歡拔刀相助,有时候人是相助了,自己也惹了麻烦,必须跑路。我這一年隔三差五就要被人追击,你放心,”丁垣道:“就算救了你,我也不会有事,我這個人吧,最擅长跑路。”
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单独出来管不平事,我师父說,做人先做胡,牌品看人品,人品好了,牌品自然就好,我就当是历练了。我看人家电影裡都演,我這個行为叫英雄救美,我一开始還以为你是姑娘,差点都萌动了,结果你居然是男的。男的就男的吧,反正也挺美的,将就一下得了。
背上人隐隐好像在磨牙。
“有点困。”丁垣打了個呵欠:“我来唱個山歌提神吧。”
他小声的唱:“搭子少丢边张,搭子多丢中张。搭子太多拆排序呀,第一二轮打中张。跟牌不過三,进牌留边搭,后局他家打生张,附近都危险哎——”
调子拉的好长好长,虽然不知道是哪個调子,但是应该是跑调了。
“這是哪门子山歌?”背上人忍耐道。
“我們师门的歌诀,每天唱一唱,有助于背诵。”丁垣继续唱:“打闲别打连,单粘粘差边。抠胡最可怕,必是开门难。自庄莫做大,自摸也不差,顶住下家牌,让他放不下。”
“别唱了。”燕子忍无可忍:“你還记得路嗎?”
“当然记得!”丁垣道:“我們玩麻雀的,记忆力都要练,這個山路我走一遍就记住了,相信我!”
半個小时后,丁垣:“咦?好像走错了啊。”
“往南走,刚才的小路不用左拐,直接下,看到有槐树的地方,绕過去往东。”背上的少年声音格外冷静。
“你……你记得住?”在一一证实了确实沒错之后,丁垣道:“我看你记忆力也不错,不如過来拜我师父吧,当我师弟。”
背上的人沒有說话。
丁垣回头一看,对方像是太累了,伏在他的肩膀上睡的香甜,可以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丁垣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放轻下来。
時間過去的太久,春夏秋冬有无数個夜晚,沒什么不同。
而那個漆黑的、寒冷的夜晚,在丁垣的脑海裡已经变得格外模糊。他想不起背着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走在山路上的心情,是少年意气?是一时兴起?只记得月度银墙裡潺潺溪水流過,记得波澜壮阔的星河,觉得经典的桥段变成哭笑不得的趣味,惊叹命运的玄妙和缘分的巧合,记得在漫长的山路裡,脚步沒有一丝踟蹰。
天亮的时候,他背着少年到了镇上。
晨露打湿了衣衫,早上的时候,开始下起小雪。
派出所就在眼前,他說:“快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我們還会再见吧。”那少年皱着眉头看他。溪水洗净了他的脸,他干净、斯文,漂亮的不像是小子。
丁垣穿着脏兮兮的破袄棉裤,咧嘴一笑:“那当然了,你不是燕子嘛,等春天到了,记得飞回来看我。”
“名字。”
丁垣想了想,肃然道:“雀神。”
他看着那個少年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不多时又有人出来。等了一天一夜后,一辆高级小轿车出现在派出所的门口。
他看见车上下来几個穿着富贵的中年人,抱着少年痛哭。
他看见他们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像是一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交集的分明。
丁垣感叹:“還真挺像只燕子。”
车要开走的时候,少年站在车门口迟迟不进,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
丁垣看着自己开了口露出拇指的破鞋,犹豫了一下,還是沒出去。
车开走了,偶尔有人经過,诧异的打量他一眼。他笑了笑,伸手接了一朵雪花。
腊月三十,小雪,街上空荡荡的。郝萌遇到了下山来找他的毛一胡。
毛一胡眯起眼睛问:“去哪了?”
他說:“救了一只燕子。”
“燕子呢?”
“飞走啦。”他眉开眼笑:“可能春天還会回来。”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