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师娘
“我见過你的师父,毛一胡。”
郝萌怔住,很快,他反应過来,追问道:“什么时候?”
燕泽看着那副玉麻将,道:“一年前。”
一年前,也就是郝萌刚踏入职业圈开始打比赛,毛一胡病情恶化的时候,当然,也就是在那個时候,捉襟见肘的郝萌打起了玉麻将的注意,瞒着毛一胡把麻将卖了。
可是那個时候的毛一胡,已经住进医院,连走动都很不容易,又怎么会和燕泽遇见的?
“你是在什么场合遇到我师父的?”郝萌问。
“确切的說,”燕泽沉吟了一下,“是你师父主动找到我的。”看见郝萌意外的神情,他继续道:“是为了這幅麻将。”
“等下!”郝萌有点迷糊,“你說他是为了這幅麻将?這怎么可能?我师父并不知道這副麻将被我……我师兄卖掉了。”毛一胡在病情严重后,就直接把玉麻将交给郝萌保管,反正這幅麻将以后也是要传给他的。郝萌回头把麻将卖了,但是毛一胡并不知情。
“你师父是這么跟你们說的?”燕泽似乎也有点意外,随即点了点头,“应该是瞒着你们。”
“瞒着?”
“丁垣卖這幅麻将的事,你师父早就知道了。”燕泽道:“你应该也清楚,最早丁垣卖這幅麻将的时候,价格提的很高,高到夸张了。所以很难卖出去。我有個朋友想买這幅麻将送我,不過觉得价格离谱,和丁垣交涉了一段時間。”
郝萌听燕泽這么說,想起来当初买玉麻将的的确是個中年人,大概就是燕泽說的“朋友”。
一开始的时候,他急于筹钱,比赛并不是說每天都有,开始比赛到比赛完毕拿到奖金也有一個周期,而毛一胡根本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他要的急,但是他也知道,這幅玉麻将真正的价值,并沒有那么珍贵。
燕泽的那位朋友,已经算是出了個比较适中的价格了,只是郝萌出于当时的状况,還想提一下价格,所以僵持了一段時間。
“后来我的那位朋友敲定了价,买到了這幅麻将,也给我送了過来。”燕泽回忆道:“不過送過来沒几天,你的师父,毛一胡就找上了我。”
郝萌的心紧紧提了起来,他意识到燕泽现在說的话很重要,可能会让他了解到一些从来不知道的东西。
“你的师父对我說,能不能把玉麻将還给他,他用同等价值的东西跟我换。”
郝萌說:“你說的东西……”
“是一块翡翠石章。”
郝萌身子僵住了,半晌,他才问道:“那块石章,是不是有個‘秋’字?”
燕泽看着他,郝萌闭了闭眼。
“你好像认识這块石章。”燕泽一边问,一边把泡好的茶推到郝萌面前。
郝萌呆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那块石章的主人,叫孟秋。”他說:“是我师娘的名字。”
“师娘?”
“我有過一個师娘,”郝萌道:“沒過门就死了。”
郝萌第一次见到毛一胡开始,毛一胡就已经是個有点疯癫的半老头子了。他和毛一胡两個人生活了這么多年,毛一胡似乎一直就是這么一個不靠谱的個性。爱管闲事,又爱惹事,动不动就惹一屁股麻烦,然后玩命跑路。他们师徒過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处于這么一种顾头不顾尾的奇葩状态。
郝萌一直觉得,小时候经历過那样的事情,到最后也沒长歪,甚至脾气還行,都是多亏了毛一胡成天這么瞎闹,必须靠他挑起师门的重任,被迫成长出来的结果。
毛一胡有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件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玉麻将,每天都要又擦又亲爱不释手,一件是一方翡翠色的石章,揣在怀裡从不离身。
郝萌一直怀疑那块翡翠石章是假货,因为毛一胡沒有亲過它,也沒有擦拭它。但郝萌又觉得可能是真的,因为有一次,毛一胡走夜路被人劫道,被揍的鼻青脸肿,身上全是伤,手裡却還是死死攥着那块石章。
郝萌十三岁那一年的仲夏,他夜裡起来上厕所,看见棚屋外面毛一胡坐着,浓重的酒气弥漫,地上一堆纸钱,火苗窜的老高,照的夜晚阴森森的。
郝萌吓了個半死,近前去看,发现毛一胡還是那個毛一胡,沒有变僵尸。
郝萌道:“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师父喝酒。”
毛一胡最喜歡念“打牌不喝酒,喝酒不打牌”,从郝萌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就从沒见過毛一胡喝酒的。,郝萌一直以为毛一胡是一杯倒,看到這一幕才想,原来毛一胡不是不会喝酒,是在晚上悄悄藏起来喝,如果不是他起夜,也不会看到這一幕。
他走到毛一胡身边坐了下来,月亮凉而淡薄,他问:“师父,你在给谁烧纸钱?”
毛一胡愣了愣,道:“你师娘。”
郝萌震惊了,他问:“我居然有师娘?”
毛一胡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师娘要是還活着,哪来的你?”
沒弄清楚這句话的意义,這句话对十三岁的郝萌来說有点复杂,他打量着毛一胡的脸色,小声问:“我师娘去世了啊?”
毛一胡沒有回答,他从地上捡起那個沾了灰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长长的叹了口气。
地上的纸钱烧干净了,渐渐熄灭下来,只剩下伶仃的火星,毛一胡从怀裡掏出那块翡翠石章,对着月亮照着。郝萌第一次看清楚,那块石章的底部,写着一個“秋”字。
“快四十年了。”毛一胡喃喃道。
和毛一胡相处的那些年,毛一胡对郝萌說的话,一大部分是有关麻雀,一小部分是废话,讲過和自己有关的故事,也都是多少年前和人比赛麻雀赢多赢少的吹嘘。
所以,当毛一胡第一次给郝萌讲一個称得上是温柔的故事,时隔這么多年,郝萌都還能记得十分清楚,甚至于毛一胡在回忆时候的语气,那一晚月光的通达,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疯癫的天才,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這样疯癫。在郝萌沒见過毛一胡的岁月裡,毛一胡也曾经年轻過,而年轻时候的毛一胡,和世上任何年轻人并沒有什么不同,骄傲,任性,有缺点。肆意飞扬,又有点洒脱可爱。
年轻的毛一胡遇到了孟秋。
孟秋是米铺家掌柜的大小姐,家境殷实,娇蛮伶俐,霸道好强,偶尔喜歡去茶馆“杀两局”。镇上的人或是本就不如她,或是年轻的小伙子看佳人可爱,故意相让,从来都是让孟秋赢的爽快。
但是孟大小姐有一天就遇到了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次不给她面子的男人。
毛一胡路過此地,看见有人在玩麻雀,中间坐了個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周围一圈人奉承。年少时候不懂迂回,有什么說什么,实在看不下去,就說了实话,嘲笑她玩的太笨。
孟秋大怒,毛一胡毫不相让,甚至激怒她:“你這么厉害,敢不敢和我赌几局?”
结果孟秋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不甘心的和毛一胡约定第二天再来,拂袖而去。
第二天,孟秋照旧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還赔上了一方翡翠石章。
第三天,孟秋仍然输光了身上的钱,她這几天输的太多,又不是赌徒,只是为了争口气,已经有些犹豫了。毛一胡就笑道:“孟大小姐要是肯叫我三声好哥哥,亲我一下,我就把前几天的钱全部退回,咱们一笔勾销。”
当着许多人的面,孟秋当时就被气哭了。
毛一胡见人家哭,反而不知所措。又是安慰又是讨饶,结果挨了孟秋一巴掌,孟秋跑了。
毛一胡也不是真的坏,就是喜歡恶作剧,而为什么单单喜歡捉弄孟秋,大概也是有私心。把人家姑娘惹恼了,就三天两头的往米铺裡跑,送個小玩意儿,讲個沒意思的笑话希望弥补過错,当然收效甚微。
直到镇上的流氓在孟秋回家路上调戏孟大小姐,毛一胡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在以自己也挂了彩打的凄凄惨惨为代价,孟秋总算是不拿白眼看他了。
他长得又不差,挺会逗人开心,英雄救美惯来是屡试不爽的奇招,不知不觉中,什么时候相爱的已经說不清了。
“然后呢?”郝萌盯着毛一胡,希望他快点說完,不要卖关子,就问:“是不是师娘的家裡人觉得你太穷了看不上你,棒打鸳鸯?”
毛一胡說:“怎么可能?你师娘的父母对我可好了,拿我当半子!”
郝萌并不相信,随手从毛一胡的上衣口袋裡摸出收音机,按下开关,裡面评书正說的慷慨激昂,說到“惜忽间顷生丧命,打新春两世为人”。
毛一胡“啪”的一下把收音机关掉了,他道:“别把狗吵醒了。”
“惜忽间顷生丧命,打新春两世为人”,下面就该接“好险好险”,表示劫后余生,大难不死了。
“然后?”郝萌问:“拿你当半子?师娘嫁给你了?”
“然后?”毛一胡似乎有点迟钝,想了老半天,才慢慢道:“沒有。”
孟秋从娘胎裡就带了病,从小身体不好,算命的說她活不過十八,所以孟家娇宠着她,凡事紧着她,因为知道這個女儿随时可能离世。甚至孟秋看上了毛一胡這個穷小子,孟家也沒有嫌弃,反而对毛一胡挺好,因为孟秋喜歡。
孟秋活過了十八岁,活過了十九岁,活過了二十岁,人们都以为她還可以一直活下去,却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倒下了。
孟秋不肯嫁给毛一胡,宁死也不愿意拖累毛一胡,毛一胡无奈,他在清乐镇陪了孟秋三年,三年后,孟秋病逝,毛一胡离开此地,四处游历。
虽然沒有過门,但在毛一胡的心裡,孟秋就是他的妻子。那方翡翠石章,他自诩为孟秋送他的定情信物,一直很好的保留在身上。
毛一胡最喜歡听“惜忽间顷生丧命,打新春两世为人”這两句评书,即使听過很多次,但每次听到,還会像是第一次听到一样的认真。遗憾的是,他的人生裡,并沒有“好险好险”的转折点,也沒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的只是长达几十年的思念。
虽然說高低起伏是雀道,阴晴圆缺是人生,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也会觉得失去爱人的某個夜晚格外孤单而漫长,长到平时沒心沒肺的人也会忍不住寂寞,要躲在暗处偷偷的把酒来尝。
“所以你是想师娘才喝酒的?”郝萌问:“借酒浇愁?”
“胡說八道。”毛一胡骂他:“如果是因为想她才喝酒,那我這辈子就泡在酒坛子裡算了,我沒有一秒不想她。”
郝萌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真冷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师父,那這翡翠石章,和玉麻将,对你来說,哪個更重要一点?”
“玉麻将是祖师爷留给我的,以后也要留给你。”毛一胡拍了拍空酒瓶,“石章呢,是你师娘留给我的,我以后要带到棺材裡去,几十年后再见,你师娘要是看我把定情物都弄丢了,肯定要发火。”他摆了摆手,很忌惮的样子,“那就很可怕了。”
“明白了。”郝萌道:“所以就是說,师娘比我重要是吧?”
“我不是告诉過你沒事不要问废话嗎?”毛一胡斩钉截铁的回答。
毛一胡的一生中,只爱過一個女人。這令他看起来疯癫的人生裡,多了一丝烟火气。虽然很短暂,却无论過了多少年,都鲜亮如初,并不暗淡。這個最爱的女人给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這枚翡翠石章。
从某個方面来說,那也是毛一胡一生中最重要的信物,甚至比玉麻将還要深刻。
郝萌从沒打過石章的主意,就算是到了最后急需用钱的时候,他卖了玉麻将,也沒有把脑筋动到石章身上。那是毛一胡的念想,他生命裡最好的一段时光。
可是燕泽却說,毛一胡在那個时候,竟然提出了用他视如生命的石章来换玉麻将。
“我师父为什么要這么做?”郝萌涩然道。
“很简单。”燕泽的手指擦過杯沿,道:“毛一胡认为,玉麻将是留给丁垣的东西,石章是他自己的东西。对他来說,留给丁垣的东西比他自己更重要。”
“事实上,”燕泽道:“当时我也问過他。”
“你问他什么了?”郝萌问。
“我能感觉出来,他对那石章很看重,就随口问了一句,我问他,既然這么重要,为什么還要拿出来换。你师父回答我說,徒弟也很重要。”
郝萌的眼眶有点发烫,他掩饰般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茶水灼热,苦的让人舌头发麻。可世界上還有比茶更苦的事情,要怎么才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
他想起那個仲夏夜,他问毛一胡的话,他问“师娘比我更重要是吧?”毛一胡說废话。
毛一胡一生中只爱過一個女人,可他一生中也只收過一個徒弟。這两個人成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個人。
毛一胡从不护短,沒做過什么令人感动的事,慈祥温暖情同父子更是无稽之谈,麻雀上对他的教导近乎严苛,又总是惹一些搞不定的麻烦,但是就像是当初窥见他痴情的一面的样子,毛一胡只是沒有表现出来,或者說,他表现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罢了。
“所以,”郝萌问:“当初丁垣进职业圈打比赛的事,他也知道了吧?”
燕泽道:“当然。”
瞒着毛一胡的這些事,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都被毛一胡看在眼裡。他不知道毛一胡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做這一切,但是毛一胡沒有阻止。
這就是毛一胡的习惯,毛一胡喜歡管不平事,却从不插手别人的人生,改变别人的决定。他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果断,所以知道丁垣为了他打比赛,或许知道也阻拦不了,便看破也不說破,只是力所能及的,能为丁垣留下一点东西。
郝萌平静了一下心情,看向燕泽:“那最后为什么還是用了玉麻将?你沒有答应嗎?”
“我沒有收集古玩的习惯。”燕泽笑笑:“不過我答应了他,和丁垣的這笔交易,可以当做是典当。我保管這幅麻将,不转让不卖出,如果有一天丁垣要赎回来,我不会阻拦。只是我沒想到,”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丁垣会出事。”
原来如此。
“我师父……有沒有說什么?”
“毛一胡很高兴我能這么說,”燕泽道:“他說,如果是這样的话,這幅麻将最后肯定会回到丁垣手裡。我很惊讶他能這么自信,问他怎么能肯定。”
郝萌盯着他。
“毛一胡說,在麻雀上,沒有人能比丁垣做得更好。”
仿佛在這一刻,之前所遇到的种种不公,郁卒,憋闷,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在他为毛一胡奔走的时候,毛一胡也在默默地护着他。這令人感激而惭愧,激动却坦然。毛一胡在数十年的陪伴裡鲜少称赞他的话,在這一刻,他至少明白,毛一胡也是为他而真心骄傲的。
有些一直无法解释的事情,也在现在,突然有了答案。
他第一次对燕泽无比诚心诚意的說出“谢谢”两個字。
燕泽道:“不用谢我,我什么都沒做。不過,”他若有所思的问:“你师父都沒提起過你,偏心成這样,你也不生气?”
“不生气!我們师兄弟感情好得很!”郝萌道。
燕泽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两人都沒有說话,郝萌盯着茶水不知道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道:“不管怎么說,我們师门现在就剩我一個人了,从此以后,振兴师门的任务就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他說:“既然沒人能比我們做得更好,在常规赛上顺利晋级也只是個开头而已。夕阳红一定不能解散,我們一定要走到最后一步。”
“我們?”燕泽反问。
“我們不是一伙的嗎?”郝萌自然的道:“你也会参与吧,当個场外亲友?”
燕泽否认:“我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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