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石崇也是個狠人。正因爲夠狠,他爲了賺錢所邁出的每一步,都踩着別人的鮮血。
他也是個自負的人,他如此聰慧,不比任何世族差,卻只能做被人所鄙的商賈。
財富積累到如今,已經像是遊戲一樣輕鬆,他真正需要的,是權利,是改變他地位與身份的機遇。
“扶將軍……”當石崇再一次出現在扶光面前的時候,已經能夠切切實實感受到殺機。扶光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石崇在那刀鋒的涼意中說道:
“陷你們於石室的不是在下,而是皇帝司馬熾。並且,請聽我說完我要說的話,如果你聽後還決定殺我,我絕不反抗。”
石崇傲然挺胸擡頭,用兩指推開刀刃,自命不凡的望着扶光:
“我是個商人,最擅長的就是押注。今天下四分五裂,羣雄並起,我也想押一個寶,爲自己博一個前程。扶將軍猜猜,我選中了誰?”
扶光根本對他這些廢話不爲所動,石崇笑笑,自問自答道:
“雖然還有皇帝在,但是晉的氣數已盡了。北方除了漢國,其他諸如拓跋漪盧、段部鮮卑等等,佔據的都是邊陲之地。你一定以爲我投靠了漢國吧!”
石崇彷彿覺得站着太彆扭,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其實我沒有,我來爲另一人做說客。”
“我的探子得到的消息,漢國國主劉淵,已經在隴右金城薨逝,他的外甥檀濟紹發動兵變,幹掉了他舅舅的繼承人,現在已經掌權,改國號爲魏。”
“漢國實際上已經分爲兩半,一半是現在的長安以西的全部地盤,都在檀濟紹手中。另一半,即爲洛陽以東的整個河北,現爲一位雄主所佔據。”
石崇漫不經心的整理着衣袖的褶皺:
“不妨告訴扶將軍,我在檀濟紹那邊是暢通無阻的,我爲他提供商貿便利,但我不打算依附他。他在政治上、治國上太過於隨心所欲,這對於跟隨他的人來說風險太大。”
“我喜歡的是將軍這樣冷靜剋制的領袖,說起來,有一個人,真的跟你很像。或者說,你真的跟他很像。”
石崇擡起頭,盯住扶光,一字一句慢慢道:
“這個人你見過,而且說實話,我能站在這裏,煞費苦心地爲將軍陳述厲害,正是因爲效忠於這位雄主,並受他所託,招攬將軍。”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誰?從何處而來?又該往何處而去?現在這個問題可以得到解答了,那個人告訴我,他的嫂子和侄兒很早與部落失散,他的侄兒叫做匐廣,出身羯族。”
扶光瞳孔地震,石崇見狀輕笑:
“呵……是的,這不是巧合。你大概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以及與你的關係了。”
石崇看着扶光灰藍色的眼睛,在情緒變動之下轉爲深藍,意味深長地說:
“他是河北的匐勒將軍,現在河北實際意義上的霸主,也是你的叔父。哦,在軹關你們還有過一面之緣。他很欣賞你,希望你能到他麾下爲他效力,你們是血親,他必然不會虧待你。”
石崇認定,匐勒一代梟雄,征伐多年,最重要的是,他不殺漢人,或者說,不殺有用的人。
胡漢仇恨如此深刻的當世,當權的胡人,哪個不要報復和發泄內心的怨恨。
殺漢人,是一種風尚,如同檀濟紹在寧平,在洛陽,縱容手下爽快的屠戮。
但匐勒不一樣,他有一種成大事者的冷靜與剋制,他不僅不殺不屠,而且也不稱王,不稱霸。
頂着將軍的頭銜,打着漢國的旗號,以低調不引人注目的名義,實際上佔據了整個河北與山東的膏梁肥沃之地。
現在有一大批河北的塢堡主追隨於他。
石崇預測,當世的北方霸主,非匐勒莫屬。
扶光情緒變動只是一瞬,他冷冷嗤笑一聲,彷彿覺得很有趣:
“他是我的叔父又如何,他做他的霸主,我效忠我的主公,有什麼相干?”
他頭腦依舊清晰,不爲所動。這引得石崇拍手讚歎:
“遼東有座白山,那裏雪峯之巔,寒冰中生長一種蓮花,能解百毒,俞氏女郎需要它。遼東是段部鮮卑的地盤,如果拿不下遼東,就拿不到這珍貴的藥材。我相信這就是相關,對你最重要,不是嗎?”
“去你的叔父,匐勒那裏吧。你替他打江山,也是爲你自己。”
扶光心魔已破。
上蒼何其憐憫於他,讓他在有生之年得以知道,他不是弒血親的罪孽。
他又是多麼幸運,他最在乎的人,也同樣在乎他。
以前他想好好活着,雖然活着的意義並不多。
如今他活着也有了意義,就是可以讓她好好活着。
俞近之本人,在扶光和一隊侍衛的披甲持刀的夾護中,在含元殿外,向皇帝辭行。
俞近之難得的穿上了文士峨冠博帶,最後一次向晉主告別。
或者說,最後一次與自己晉臣的身份告別。
“河東俞氏,乃漢末時,於禹州興,歷漢魏晉,凡二百餘年矣,見興亡交替,已有三朝。歷來天下大位,有德者居之,所謂天命,實乃人心。家族傳至我父,受晉之惠,安分從時,自北方大亂,仍孤守河東,艱難求存,以待爲君效命。”
“皇上可知,俞氏玄甲軍,是吾妹所創。她收納流民,販賣鹽鐵,興修水利,耕作農田,苦心孤詣給養拉拔,纔有此軍。前洛陽有難,吾妹命玄甲軍出征,其悍不畏死,轉戰千里,終於護得帝駕在長安得以喘息。古語有言,士可殺不可辱,吾妹豈可以平常女子論之,其爲功臣。皇上先欲辱之,後欲殺之,令人寒心。”
司馬熾被俞近之氣勢壓迫的驚懼不堪,他色厲內荏的反駁道:
“朕原本是想冊立她爲后妃的,是你們都不同意,看朕流落失勢在此,都瞧不上我。”
俞近之望着他那副,許以後妃之位,理所當然天下女子都該感恩戴德的樣子,不由冷笑:
“許以後妃之位?可我聽說的是,皇上怕掌控不了俞氏,也不信任俞氏,要留一個人質在手上嗎?”
皇上身邊簇擁的長安城舊臣震驚,司馬熾驚懼。他們在想,俞近之怎麼知道的,明明這是他們私底下的密議。
迂腐的老臣惱羞成怒,咒罵道:“防着你們又如何?你們這些帶兵的將領,一個個擁兵自重,不臣之心若起又待如何,本就該防。”
俞近之仰天大笑:“說的好,這是你們的心聲吧,本就該防。所以你們就猜忌,就防備,就疏遠,就敢趁機肆意侮辱。”他收了笑,眼神中全是冰冷。
李愈還帶着侍衛,護着皇帝大臣,與扶光帶來的兵對峙着。
對話他聽的一清二楚。
他自嘲的想,扶光真幸運,跟着這樣好的俞氏大公子和她。
他們是明白什麼叫信任的。
而自己跟的主子,不提也罷。
俞近之收起眼中情緒,行一大禮,拜別皇帝:“皇上保重,俞氏玄甲軍,該回河東,守護河東幾十萬百姓了。”
大臣在後面跳腳大罵:“悖逆!這是悖逆啊!後世史書,必有你俞氏罵名!”
俞近之,頭也不回的走了。
俞近之替代俞羲和下令,命大軍開拔,離開長安。
長安城中,無人能阻止這支軍隊的離去。
她是以女子之身任主公的異類,如今體弱,只得將軍權交給了哥哥。
“哥哥,是因我負了朝廷,不是你,但背棄舊主的名聲,後世史書卻會記在你的身上。”
俞羲和愧疚的望着俞近之。
她坐在東行的馬車上,車粼粼,馬蕭蕭,蜿蜒的玄甲軍拉成非常長的隊伍。
日暮裏,黯淡的長安城漸行漸遠。
如同他們來的時候,城中居民閉戶堅守,不敢開門。他們離去的時候,同樣也是蕭瑟一片,無人相送。
俞羲和心中不好受,世之英雄,卻這樣籍籍無名的退走長安,帶着千古罵名。
“傻孩子,你是我的妹妹,咱們兩個人爭這個罵名,爭什麼呢?你問問這些將士們,問問扶光,他們都是自己真心要走。貳臣罵名,我不在乎,他們也都不在乎,只要你活着。”
離開的軍隊人數非常多,達到了他們來時的五倍。
俞羲和沒有看見,長安城那些緊閉的門扉後面,是孤老弱小無法離開,他們淚眼漣漣的躲在窗後門後,他們知道,家中子侄就在這離去的隊伍中。
他們是長安最後的青壯男子,留下來的老人都知道,大概他們這些老東西活命的機會不大了。
就在大軍即將出城的時候,死寂的氣氛中,突然響起一個老者的號哭:
“將軍!將軍爲何要走啊!”
一個老翁拄着柺杖從家裏奔出來,後面攙扶他的是個年輕女子。
正是扶光他們進長安城第一日,夜宿在其家門外的年老里長和他的女兒。
他跪倒在大軍一側,面對着長安百姓最後的活命的希望,痛哭流涕。
扶光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他想說,我的離去,是爲了一個人。他想說,抱歉,天下事,忠誠與仁義難以兩全。
他想說的很多,可是看着身側護衛的馬車,馬車裏那個病弱的女子,他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隨着里長的號哭,越來越多的哭聲響起,都來自孤老民衆的家裏。
只見一隻細白修長的手,推開車窗,掀開車簾。車窗後露出半面雪白的病容。
俞羲和對跪在地上的老者說:“老伯,如果長安已無牽掛,如果,信得過我河東俞氏,那就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吧。”
她的聲音不大,有些虛弱。因連日缺損,好容易在許叔雲的搶救下,奪回一條命,底氣自然不足。
但她的聲音聽在里長耳中,是清清楚楚,振聾發聵。
“扶光,傳話給哥哥,讓他下令,大軍停留半個時辰,等攜百姓一起出城,回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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