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作者:染星霜
俞氏軍隊帶上了數以萬計的百姓。

  行軍速度大大拖緩。

  劉淵已死,他的繼承人劉聰帶兵不行,威望遠不如他的父王,很快就壓不住胡漢分治的漢國裏,那此起彼伏的種種矛盾。

  檀濟紹手裏有漢國最精銳的兵,他奉行的是鐵血手腕殘酷鎮壓。

  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正如石崇所說,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王權霸業,真正有幾人爲了百姓,真正有幾人爲了天下。

  只是野心家的藉口。

  檀濟紹殺了自己的表兄,也是漢國末主劉聰,改國號爲魏,史稱後魏。

  在這混亂的漢國爭權期間,對苟延殘喘的長安來說,是一個寶貴的時間窗口。

  但是很可惜,北方沒有足夠的兵力,西面是新建立的後魏,東面是匐勒的勢力,晉孤守着長安,大勢已去。

  河東俞氏的出現,尤爲可貴,但他們出現的太晚,獨木難支,也僅僅是給晉王朝續了一些命而已。

  這時他們離開長安,回河東,或許還能有存活的機會。

  留在長安,必死無疑。

  檀濟紹得知俞氏玄甲軍離開長安後,立刻派兵追擊。

  他想再重演一次,寧平之戰。

  同樣是轉移的軍隊,同樣是裹挾着普通百姓,但俞近之、扶光,與東海王司馬越不一樣。

  大軍有嚴整的紀律,一路行進,到達了黃河蒲津關。

  現在雖已到春季,但黃河冰還沒有化,春寒料峭。

  前方就是蒲津渡浮橋,一百多條木船被黃河冰凌凍在河裏。

  黑壓壓的人羣,人頭攢動。

  冰層雖然還很厚,足以支撐徒步渡河,但已經有局部地方變薄了,尤其是靠近河中央的地方。

  踩在冰面上,咯吱咯吱作響,這樣多的人馬車輛,如果一股腦壓上去,讓人不由得擔心冰會容易碎掉。

  雖然依照往年經驗,這個季節還不會化冰。

  石邇出了長安城,就已提前快馬加鞭,趕往晉陽採購草藥,爲俞羲和治病所用。

  她在石邇離去時,託他到晉陽的時候,把王子彌的信物胡笳還回去。

  “就對大哥說,我已經有胡笳了。”俞羲和坐在車廂的陰影裏,窗下露着她蒼白玲瓏的下巴和脖頸。

  她把那支胡笳好好的裝進錦囊,遞給石邇。

  等她們到了蒲津關的時候,王子彌又派人捎來了一些藥材和一幅卷軸。

  畫是那年,俞羲和路過晉陽去雁北做生意,在離開後,王子彌給她畫的山神賦圖。

  王子彌是丹青聖手,畫中有山川林木水澤,山中澤畔,一個幽姿飄渺垂髮過腰的美人,臥在一頭斑斕的雲豹身側。

  美人的黑髮蜿蜒盤旋在野獸金色的皮毛上,頭上裝飾着野性的禽羽。

  看似姿態閒適,但淡淡擡起的眼神堅定有力,透着山野女神的傲氣。

  威猛野獸巨大可怖的身子,匍匐在她□□的套着金環的雪白足下,襯托的這位女神,擁有着統治一切的威嚴,又有着征服一切的魅力。

  扶光喜歡這副畫,這個女神雖然是神話傳說,構圖也是虛構的,但繪製的太美了,尤其是眉眼,是她的眉眼。

  日暮時分,俞氏軍隊已經來到了蒲津關,河東岸就是蒲州城。

  落日餘暉金紅一片,映襯着往昔繁華的蒲州城格外淒冷。

  亟待渡河。

  正在組織軍隊百姓渡河的當口,突然,斥候騎馬來報,離他們五十里外,有一支匈奴軍隊正在逼近。

  緊張的氣氛頓時瀰漫開來。

  前是結冰的大河,中間是擁擠而無抵抗能力的百姓,後有兇殘迅疾的匈奴騎兵。

  就算百姓軍隊都渡了河,但黃河結冰,此刻黃河天險可謂蕩然無存。

  檀濟紹的追兵,輕而易舉的也可以過河,追擊他們。

  附近也沒有可以依憑的有利地勢。

  一着不慎,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俞近之頭上冒出冷汗,形勢危急。

  這時,只聽車門打開,一個單薄的身影掀開簾子,走到車外。

  俞羲和站直身子,一雙眼睛冷靜而堅決。她與俞近之、扶光對視一眼,望着凍在冰面裏的浮橋,開口道:

  “我有辦法!哥哥帶人,趕緊組織百姓儘快渡河。”

  消息並未傳開,百姓們只覺喊話的士兵有些急,催促着他們趕快渡河。

  百姓的車馬沿着寬闊的浮橋迅速向河東岸轉移着。

  他們已踏上了河東的土地。

  俞羲和站在料峭的寒風裏,她定定地看着扶光,而扶光灰藍色的眼睛,讓人看不清情緒,也回望着她。

  她的聲音聽在扶光耳中虛幻而飄渺:

  “這一戰,如果你還能活着,便經洛陽、滎陽,去河北你的叔父那裏吧。”

  “濟瀆有青鍔、沁陽有孔萇,他們還帶着幾千玄甲軍,你路過的時候將他們一齊帶走。”

  扶光咬了咬後牙:

  “玄甲軍是主公的心血,就算末將此去匐勒帳下,一兵一卒也絕不給他帶去。”

  俞羲和突然笑了笑,她的面容在人喊馬嘶、兵荒馬亂的背景裏,映着溫柔的夕照,格外清晰。

  “又說傻話了,終究是血肉之軀。帶你帶出來的兵是爲你,遼東遠去萬里,有他們在,我也多放些心。”

  她看着扶光,將那個王子彌爲她繪製的卷軸遞過去:

  “你要活着回來。”

  她知道他終究會爲了她遠走,只不過,沒有想過分別會這樣倉促。

  他們心照不宣,誰也不願說再見。

  彷彿他們還沒有說過再見,所以就不會當做離別。

  扶光接過卷軸,揣在懷裏。

  她回到車廂,摸出一小壇酒,走出車外。

  她給自己倒了一樽,剩下的一罈遞給扶光。

  他坐在馬上,接過來仰頭喝盡了,她的樽亦空。

  俞羲和的馬車在幾個侍衛夾護下,隨着百姓的隊伍漸漸遠去。

  那個身影卻一直探在車窗外,回望着扶光。

  扶光感受着她的視線,懷裏貼身處揣着卷軸,強迫自己持長戟策馬轉身。

  煙塵滾滾,淹沒了他的背影。

  所有百姓已渡過河,黃河西岸,是嚴陣以待的三千玄甲軍卻月陣。

  宿命中的敵人,終於迎來他們面對面的對戰。

  天色已黑,卻月陣之後,突然火光映天。

  俞羲和站在蒲州城的城牆上,獵獵風中一襲白衣。

  她看着百餘年的蒲州城浮橋,在她眼前徹底燒燬。

  一時間,一條百餘米長的火龍,從東岸一直向西岸席捲而來。

  燃燒勢不可擋。

  扶光和斷後的玄甲軍被阻在河對岸,背水一戰,破釜沉舟。

  扶光回望了一眼,在孤城上那一抹身影。

  專門剋制騎兵的卻月陣,威力不同凡響,足以以少勝多挫敗檀濟紹。

  檀濟紹的騎兵如同餓狼之勢,撲向扶光的玄甲軍。兩方頓時纏鬥起來,刀鋒相接,箭矢齊飛,勢均力敵,血肉廝殺。

  在這刀兵之聲中,在熊熊燃燒的木料斷裂的噼啪聲中,突然夾雜着由小及大的,洶涌而低沉的咆哮。

  在木船浮橋燃燒的熱量炙烤下,黃河冰凍,有了鬆動的跡象。

  滾滾熱浪裏,冰面即將融化。

  橋已毀,只要堅持一夜,黃河堅冰一化而不復存在了。

  匈奴人無法渡河,蒲州城和百姓就保住了。

  她安排部署,送走了身邊一個又一個夥伴去戰場,人們都以爲她是巾幗英雄,是鐵打的心。

  但他知道,她最柔軟。

  深情的人,不適合做主公。

  她總是心軟,總是留戀。

  她總是被守護,被分別,被留下。

  這對她是最大的殘忍。

  但是她還是會微笑着,默默承受着,看着他們一個個遠去的背影,把青春與生命獻給了腳下的土地。

  扶光和她早已意識到,這一役後,無論輸贏,他都回不了河東,必要轉戰他處。

  遙遙對望。

  他們本已做了告別。

  扶光的狠,是明知不可、不露聲色的狠。

  殘肢斷臂,刀光劍影飛舞在眼前,扶光憑着一股氣,帶領着與他出生入死多次的弟兄們,衝殺着數倍於己的敵人,愈戰愈勇。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是黃河巨大咆哮的破冰聲。

  黃河流凌。

  巨大而尖銳的冰塊碎裂,被滾滾河水推動着,一往無回的墾噬着兩岸土地,卷攜着巨量的泥土與石塊,向下遊緩緩移動而去。

  這是一箇舊的結束,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昏黃的燃燒之中,天地的鉅變之中,鮮血與生命的拼殺之中,他耳邊彷彿失去了一切聲響。

  驀然的,有奇異的仙境般的樂聲傳來。

  連扶光自己也不知道,這戰場上,何以有這樣清晰的樂曲。

  彷彿蒼天憐憫世間的遺音,彷彿他從無法吐出口的心聲。

  他彷彿又看見,在雁北星夜蒼穹之下的湖中舟上,酒意酣濃歌未央;又彷彿那年,他們在蒲州城落入眼眸的煙花,絢爛的就在此刻。

  這是爲他們盛大的離別,詠歎的一夜——

  許我丹青,繪你這一世傾城。

  當年拼卻醉顏紅,幸勿使君此樽空。

  怎歌煙雨,煙雨雲天一相逢。

  相逢君曾笑東風,風過一城任平生。

  今夕何夕,杯中茶正好,樽中酒正濃。

  此夕何夕,紅塵三千里,煙花一萬重。

  此歌終,此樽空,依依送君行。

  渡千帆,踏山川,人生不相見,塵世不相關,此番。

  許我丹青,繪你這一世傾城。

  當年卻醉顏紅,奈何君前此樽空。

  今夕何夕,杯中茶已冷,樽中酒已空。

  此夕何夕,紅塵三千里,煙花一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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