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作者:染星霜
這是一場苦戰。

  留在黃河西岸的,是一支孤軍。

  扶光他們不僅要拖住檀濟紹的匈奴騎兵,還要在戰後進行幾千裏的戰略轉移。

  所以俞羲和給扶光的三千人,幾乎是河東軍隊中所有的騎兵。

  這批騎兵是玄甲軍的底子,是最早跟隨扶光的那批部曲,凝聚力最強的那塊鐵板。

  玄甲軍中每一個人都清晰的意識到,經此一戰,玄甲軍,再難回到河東了。

  他們離開河東遠征到長安之後,在玄甲軍有了一個慣例,軍匠鋪會根據出征的軍士花名冊,給每人都打製一個鐵牌。

  撤離長安的時候,無論新入伍的,還是原本的軍士,人手一塊。

  扶光那時發現,沒有自己的。

  他問過軍匠,匠人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是上面的吩咐。

  俞羲和站在蒲州城牆上,把脖子裏的狼牙扯出來,握在手心。

  是她不讓工匠給扶光打的。

  她不願意看到有一天,刻着他名字的銘牌送到自己面前。

  那枚雪白光滑的狼牙上面刻了兩個字“長明”。

  俞羲和默默想,願你如星長明不滅,你這條命是我的,就當你已把命寄在我這裏。

  一定要活下去!

  縱然檀濟紹親自出馬,攜帶兩萬重騎,交戰之中,他也感覺到了對手的強勁。

  往常他遇到的,皆是螻蟻。

  而這次對面那些人,結構很複雜,有漢人也有胡人。

  蠻族未開化,只知茹毛飲血的時代,匈奴人“打草谷”四處劫掠,採用的是最原始的陣型,一字排開,線型衝殺,直接憑藉機動性,包圍吞噬。

  那時中原沒有騎兵,對抗起來,自然喫力。

  但是草原民族有一個巨大的短板,就是冶煉技術非常弱,加之鐵礦缺乏,這就導致草原上鐵器非常珍貴。

  箭鏃這樣難以回收的消耗性武器,往往只是骨制,穿甲率遠低於鐵質箭鏃。

  隨着中原武器裝備的飛躍性提升,以及對馬匹的重視,終於在漢代時,博採衆長的漢家騎兵將匈奴人趕到漠北。

  晉朝北方養馬場,早在北方大亂時,紛紛丟失於胡人之手。

  如今匈奴人的無往不利,所憑藉的,是馬匹優勢。

  而且漢國出了檀濟紹這樣不世出的軍事全才。

  檀濟紹能帶領軍隊戰無不勝,在於他糅合了漢家兵法,戰鬥風格如摧枯拉朽。他帶的騎兵,不僅有陣型,而且有非常強的組織性。

  他懂打仗,懂如何與漢人打仗。

  但是現在他對面的對手,同樣是個胡人,同樣是騎兵,而且是比他更爲靈活的騎兵。

  還有那奇怪的弧形戰法。

  他的騎數,是對面騎陣人數的幾乎七倍,但是對面這詭異的軍陣堪稱無懈可擊。

  對面是運動起來,比重騎靈活許多的輕騎,卻攜帶着比重騎還要齊全的武器裝備。

  遠攻有弓箭、連弩,近身有長矛、戟,長刀。

  馬的耐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一開始就全速衝殺,這樣馬匹的體力會飛快流失,以至於在雙方交接、纏鬥時落於下風。

  必然在一開始衝陣時,速度不能提到最快,而且檀濟紹的是重騎,馬匹受力負重更多,更要節省體力。

  在馬匹低速情況下,面對檀濟紹的陣型,遠攻武器的殺傷力就得以凸現出來。

  扶光的卻月陣中,飛射出尖利的箭矢。

  玄甲軍的戟上還有專門拐馬腿的鉤子,一旦抄了空子,拐斷重騎裸露在外的脆弱馬腿,這匹馬就廢了,完全失去戰鬥力。

  檀濟紹上一次聽到這個陣法,還是在洛陽之戰的時候。

  他手下的毋達務騖曾稟報過,有個羯族人,領着一支步騎結合的小股軍隊,打了濟瀆和沁陽。

  想必就是這個人。

  只不過那一次,檀濟紹並未這樣真實的與之交鋒。

  對戰之間,檀濟紹的褐色眼睛和那雙灰藍色眼睛無數次對望和凝視。

  扶光發現,魏國檀氏新帝,是曾經在蒲州見過的人。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冒出一個直覺性的猜想,可以完全破解主公中毒的真相。

  檀、濟、紹!

  扶光眼中燃燒起冰冷而熾熱的火焰,仇敵相見,分外眼紅。

  他的長戟劃過天際,重重落下的時候,砸在檀濟紹的長刀上。

  檀濟紹受這雷霆萬鈞之力,內腑劇烈震盪,血腥氣上涌,顯然受這一震受了傷。

  兩方軍隊也打的勢均力敵,檀濟紹人數雖多,卻甚至佔不了上風。

  火光沖天,木船拼盡全力燃燒殆盡。

  黃河洶涌澎湃,奔騰流淌,很快沖走了最後的灰燼。

  天地間歸於黑夜。

  此時無浮橋、無擺渡船只,無論是檀濟紹還是扶光,渡河已無可能。

  夜色籠罩,天空中一片燃燒後的厚厚灰煙,和硝石木料燃盡的嗆人煙火味。

  這短暫的混沌之中,雙方軍隊無法夜視,繼續砍殺,只會誤傷更多的自己人,別無益處。

  雙方不得不鳴金收兵,各自後撤歸集。

  匈奴人沒喫過這種虧,兩萬人馬,折損近三分之一。遍地是哀哀嘶鳴的斷腿戰馬,和各種缺失肢體的死屍。

  流血漂杵,直接蔓延至河邊,染流了黃河。

  雖然檀濟紹軍隊保持了一貫的軍紀,快速撤退集結。然而驚駭不已中,每個騎兵又因爲視線不清,而愈發增添了猶疑。

  扶光趁機抓住這時間窗口,收攏軍隊,預備突圍。

  他要按照既定目標,離開河東,轉向鄴城。

  一片黑暗之中,隔河的高遠之處,突然傳來一陣清越質樸的胡笳聲。

  調子是草原上的,樂曲是各族都通用的牧晚歸家曲。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遍地血腥味,所有的士兵身上多多少少都掛了彩。

  在戰鬥的間隙,他們得以喘息,才涌上了劫後餘生的後怕,和遍身傷痛的知覺。

  他們出征在外,出生入死,焦土狼煙中搏殺,已經漸漸忘記了故鄉草原上,高高密密的青草的幽香,咩咩歡跳的雪白羔羊,和裊裊炊煙下守候着,等他們歸家的母親和姑娘。

  胡笳原聲悲,嗚嗚又咽咽。

  但這位吹奏者,爲這支曲子注入了溫柔和悠揚,讓這些匈奴兵彷彿置身故鄉開闊的原野,吹拂着那輕快的晚風。

  多想回家呀!

  走吧!走吧!離去吧!

  匈奴兵受對方所挫,陷入由這首曲子編織的纏綿柔軟的夢網,戰意全消。

  檀濟紹作爲一軍主帥,見此情景,心中暗道不好,不由惱恨,究竟何人壞他大事。

  這一聽,就知是她吹的,曲子還是扶光手把手教給她的。扶光聽懂了。

  她用的,是那支他親手雕刻了,送給她的狼骨胡笳。

  玄甲軍損失慘重,折損近半,比檀濟紹的軍隊更爲狼狽。

  但他們以幾千之騎迎戰七倍於己的敵人,不僅重挫對方,而且是在檀濟紹這樣的成名之將手下,未落下風,已經是奇蹟。

  俞羲和有時候也在想。

  是誰,冒着槍林彈雨,不計成本給河東軍輸送物資?

  石邇是爲了她嗎?

  是,也不全是。他是爲了河東將士一腔孤勇的犧牲不白費。

  河東將士前仆後繼,流血犧牲,爲誰廝殺?

  玄甲軍是爲了她嗎?

  是,也不全是。他們是爲她所代表和堅持的信念得以實現。

  那信念是,他們受的苦,下一輩人不用再去受。

  他們,扶光,孔萇,青鍔,蒲洪,這些將領,不爲名利孤軍遠征,忠心耿耿悲壯赴死,是爲誰?

  是爲了她嗎?

  是,也不全是。他們效忠於她,效忠的,更是她傳授給他們的概念,關於家國,關於蒼生。

  他們不能再退,因爲背後就是故國家園,是她深深眷戀,而讓他們也深愛着的土地。

  她的哥哥們,父親和她,咬牙堅持着是爲什麼?

  爲了家族榮譽?

  是,但也不完全是。她太明白自己爲了什麼,她爲了北方土地上這些還在堅守的漢家士人,爲了黔首百姓,爲了家家戶戶裏的孩子。

  爲了人,爲了這片土地上,還有說我漢家話,衣我漢家衣,食我漢家黍的人。

  晉室土地,僅餘河東一隅。

  以彈丸之地,力抗羣胡。

  誰敢?

  她打起旗幟,我敢。

  拿起武器,以抗仇讎,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替天行道,斬妖除魔。

  那還有什麼可猶豫的,繼續戰吧!

  煙雲微散,天際投下一縷微光。

  在胡笳聲中,扶光瞅準匈奴人一個破綻,在守衛最薄弱處撕開一個缺口,領着還能走的人馬勢如破竹,披荊斬棘,風馳電掣,拼盡全力而去。

  星光逐漸明亮,戰場之中,檀濟紹統觀局勢,才發現,這是他生平在戰略上最失敗的一仗。

  讓河東俞氏逃脫了,讓羯人將領和玄甲軍逃脫了,還空望着滔滔黃河,讓對面蒲州城也逃脫了。

  他倒是要看看,是何人在這時,吹奏這四面楚歌。

  煙雲散盡,火光湮滅,兵戈聲止,才讓人發現,今夜微風徐徐,星雲河漢格外璀璨。

  北斗七星高懸於天,斗柄遙遙指東,昭示天下皆春。

  蒲州城宏偉的城牆上,一抹純白的剪影。

  那白衣女郎,吹奏的是溫柔的歸家曲,做的是催命的閻羅王。

  後人提起這火燒蒲津渡的傳奇一戰時,總會提起,擊退匈奴兵的,是個女郎。

  一曲胡茄守孤城,艱難守土的苦戰也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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