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不得不撤,他麾下匈奴五部的將士離家多年,聽到故鄉胡音鬥志全無。而且對手仗着輕騎,已經魚入大海般逃脫掉了。
檀濟紹受了一點傷,但更讓他怒火中燒,胸中憋悶的是這次挫敗。
他飲馬黃河,面前橫亙的是滾滾波濤。
檀濟紹跨在沾滿污血的坐騎上,甩了甩刀上的血漬,頭盔下的眼睛被煙一薰,不由得眯起,更顯陰鷙。
他不甘地擡頭,看着夜空掩映下的蒲州城的輪廓。
忽而一陣大風,燃燒後的濃霧倏忽散去,那一瞬,城池剪影無比清晰。
一抹單薄的身影,一襲白衣,星光之下正立於城頭,檀濟紹和在場的每一個匈奴將士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的衣袖被大風吹拂着鼓起,如同暗夜裏的寒塘鶴影展開的脆弱的雪白羽翼。
“大王,那是個女人!”眼尖的手下已經看清。
她仍以胡笳吹奏着胡曲。
那樂聲沁人心脾,婉轉悠長。
吹奏者吹得曲調都很簡單,沒有炫技的必要。這會兒檀濟紹全神貫注地聽去,能聽出這樣長時間的吹奏下,那人已經有些氣息不足。
這反而流露出一點稚拙生澀的感覺,好像一個少年人,終於暴露出內心的忐忑與不安。
檀濟紹這才意識到,那個人也不是完全的成竹在胸、勝券在握。
她也在賭。
自己竟然輸在了這蒲州城下,輸在這個女人手下。
檀濟紹深深地望着那個身影,感到莫名的想征服某個城池的熟悉渴望。
他想探究的是,她是誰?
答案顯而易見,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出現在那個位置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俞氏女郎。
他的舅父曾想爲他娶來的女人。
檀濟紹無數次在夢中見過這個身影,已經有了宿命般的預感,夢中那個果決赴死的世家女子,與他有着深不可破的命運糾葛的人,就是俞氏女郎。
他的首席謀士郭器,深度參與了檀濟紹在河東的陰謀,曾通過俞氏原家主對她的描述,精準地判斷過,俞氏女郎絕非凡俗之輩,若不能毀滅除掉她,就一定要得到和佔有她。
爭奪權力絕非易事,頻繁地殺伐,使他要忙碌的事情太多,至今還沒有機會過問河東的密報爲何久久不至。
他只隱隱約約感覺,他已經把他的小禾苗弄丟了。
亂世人命如草芥,或許,那個在他灰暗世界裏一閃而過的明亮色彩,早就泯滅了。
檀濟紹瘋狂地想,既然他在乎的一切都註定不復存在,那麼就讓這個世界隨他一起隕落吧,包括河東的所有人。
黎明前的黑暗中,匈奴騎兵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之前情勢危急,她全憑一股氣頂着,現在危機解除,俞羲和只感覺雙腿麻木,渾身冰涼。
天旋地轉下,她力竭暈倒在俞近之懷中。
手裏猶緊緊握着那枚胡笳。
她就這樣站在城頭,吹了一整夜扶光曾教給過她的曲子。俞近之攬着她,淚盈於睫。
他們身後遠處的天際染着微微的暖色,東方既明。
檀濟紹打仗從不走空,他也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就算在俞羲和扶光這裏受了挫,他餘下的萬餘騎兵此刻仍舊是北方無敵的存在。
他領着自己的重騎兵轉過頭,困了長安。
晉永嘉六年、漢國嘉平二年,同時也是後魏天啓元年,檀濟紹進攻長安。
李愈帶領涼州軍拼死抵禦半月,長安城糧食告急,有內奸偷開城門,裏通匈奴。
涼州將士在長安城外與敵拼殺,終於寡不敵衆直至殆盡,大部以身殉國,只有李愈領着幾十人縱馬逃脫出來。
長安城破。
司馬熾投降,西晉國祚在兩度京都被破後,徹底滅亡。
沒有人護着皇帝撤出長安了。
檀濟紹定都長安稱帝,年號天啓,始建後魏。
三個月後,被俘虜的晉帝司馬熾如奴僕一般,奉酒伺候於長安宮宴,當地倖存士族故臣見之受辱,皆泣涕不已。
司馬熾的老太傅自盡于丹墀之下,血濺三尺,嚇呆了捧着酒壺的司馬熾。
當王朝行將滅亡,他存在的全部意義遭到毀滅,他無法再活下去,他的年紀和他走過的歷程給了他權利去爲國殉葬,他從洛陽隨君到此,已經無力呼吸到最後一息了……
他的眼睛隨着死亡暗淡下來,似火焰熄滅。雖年事已高,倒下的身軀卻如鬆筆直傾覆。
太傅臨死之前想着,自己是個老懦夫,已守護不了國家,所以只得選擇隨之而去。
還有年輕的人,他們還能朝着理想前進。
御前自盡,引來檀濟紹大怒,旋即末帝司馬熾遭鴆殺,無聲無息地草草結束了他荒唐可笑的一生。
司馬熾被殺後,他遠方的宗親琅琊王司馬睿於江東建康正式稱帝,始建東晉。
俞近之帶俞羲和回到禹州養病。
走的時候人好好的,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青萍不知在伺候女郎入睡之後,在人人都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哭了多少次。
俞近之做不出殺了俞氏舊宗主俞尚的決定,但俞尚卻和他的甥孫黃安,都在一個夜晚遭人毒手,七竅流血,暴斃而亡。
同時府中失蹤了一個名爲烏娜的胡姬奴僕,消失的如同這個人從未出現過。
許叔雲三個月的悉心調養後,俞羲和終於能夠基本像一個常人一樣起居作息。
就算青萍努力的插科打諢,逗她開心,但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笑容還是越來越少。
就在這時,河東收到了來自關中檀氏已取長安的戰報。
“魏帝檀濟紹,月前已攻破長安,魏國已盡取隴右關中千里之地。”
晉朝亡了。
一時間河東沉入低落到極點的氣氛。
王朝的覆滅,在他們的預料之中,只是從沒想到,會這樣快。
俞秀鬆默然不語,把自己關在了房門裏,不喫不喝,誰也不見。
直到俞羲和端着食物敲開了父親的房門。
房間裏傳來中年士人悲痛的號哭,他在爲他的時代做最後送葬的輓歌。
李愈帶着滿身的傷,領着殘兵取道龍門時,發起了高燒,幾乎無法走路。
他被最忠心的屬下搬運到羊皮筏子上,隨着波濤搖搖晃晃的渡過黃河。昏迷的半夢半醒中,李愈彷彿回到了母親的搖籃,越接近那個人,就越覺得感到安心。
他們千辛萬苦來到禹州。
他的屬下丟棄了戰馬、盔甲、長兵器,貼身藏起短兵器,扒下路上的餓殍的破衣爛衫,化妝成一羣乞丐,給高燒昏迷的李愈也進行了僞裝,一路上喫着草根樹皮、野狗老鼠肉,忍辱負重相攜到達了禹州。
他們找到俞府收納流民的住所,得到了救濟的草藥、蔽體的衣衫和餬口的粥飯。
李愈挺了過來,他清醒過來後,找到流民所的管事,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和來歷,求見俞氏女郎。
時隔幾月,初夏的黃昏,滿眼是隨風搖擺的嫩綠楊柳。
一輛馬車在黃昏中匆匆趕來,停在流民所營前。
掩在大袖裏蒼白瘦弱的手腕挑開車簾。這樣的季節,她似是畏寒,還穿着層層疊疊的衣衫。
俞羲和看着一身粗糙的短打布衣,立在自己車前的李愈。
他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了一道斜過鼻樑的猙獰可怖的長疤,彷彿完整的器物裂開一道不可修復的傷口,被大意的匠人粗糙地收拾起來,艱難勉強地重新回到世間,倉促地展露於人前。
原本那個會微笑的青年,面容漠然。只有在見到她時,他的神色有了一些動容。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柔嫩的枝條拂着青年的肩頭,他身姿卻孤絕而頹敗。
這景色令人如此心碎。
“女郎,涼州軍,敗了……我是從長安,逃出來的……敗軍之將,未能以身殉國,還來投奔於女郎以圖苟活……你會不會覺得我非常可恥……”
他擡起下頜,微微閉目,內心無比疲憊而羞恥。
當他用身軀爲長安擋下鐵騎時,他是那麼的堅毅剛強。
當史書用刀筆對準他的時候,他是那麼的脆弱無助。
俞羲和慢慢從車上下來,走到年輕卻似乎一觸即碎的將領面前。
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的神色,袖中利刃已經出鞘,被他緊緊握着,哪怕她有一絲猶豫或者鄙夷,他都會立刻將它插入心臟,結束自己的性命。
她仰起臉,用專注而確定的目光望着李愈。
她病癒後吐出口的聲音,聽在李愈耳中,缺失了初見時的肆意,增添了虛弱的柔和:
“李愈,苟活不可恥,反而是一種勇氣。”
“不要懷疑自己,你死戰到最後一刻,已經盡忠盡力了。一個王朝覆滅,是不可抗拒的,挽回它的責任,不應該由你一個人揹負……還能活着……就好……好好活下來,河東還有土地和百姓需要你的守護……”
明明她比自己要弱小,可是這一瞬,她擡頭望着自己的神色卻無比堅定和包容。
李愈內心的堤壩終於被擊潰,他從敗軍之後流亡的無限的絕望之中,獲得了從未設想過的救贖。
此刻他放下了心結,終於徹底臣服,甘心認主,伏地行一大禮:
“末將願肝腦塗地、爲主公效死。”
她振袖張開雙臂,微微彎下腰,扶起李愈:
“我,接受你的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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