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彼時煙塵滾滾,夕陽殘紅如血。
匐勒正在河北腹地的雄州城上,俯視着城下戰局,張賓在側。
幽燕之地實際已被任寧朔將軍、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的王浚割據。
而王浚早已對匐勒的河北,虎視眈眈。
王浚的一員大將棗嵩突襲至此,匐勒的大將刁膺正與之對峙。
戰陣上,一來一回上百個回合之間,刁膺敗下陣來,軍隊士氣隨之大爲低落。
棗嵩那邊喧囂聲起,士氣異常高昂。
突然,夕照的地平線裏,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軍隊。
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愈來愈響。
匐勒不由擡手搭在眉上,逆着光緊張的看去,心想如果是王浚的增援就麻煩了。
那支軍隊皆着玄甲,風塵僕僕卻殺氣四溢。
棗嵩舉目一看,不好,來將沒見過,甚至帶領的軍隊都非常陌生,絕不是自己人。
騎馬領在最前面的將領,看不清眉眼,只是從他那英武硬朗的輪廓裏,就可以判斷,這是一個胡人。
可他卻束起漢人規矩的髮髻,長途顛簸,散落了一些捲曲的黑色碎髮在額際,顯得凌亂又桀驁。
棗嵩也是身經百戰的彪形大漢,見那人快速直衝着自己而來。
來人的身後,那支軍隊令行禁止,整肅有序。
可卻沒有任何旗號。
河北幽燕地界,從未有這一號人物,這樣一支奇兵。
棗嵩不由得大聲喝道:
“我乃幽州都督、寧朔將軍王浚部下棗嵩,來將何人,報上名來。”
喊話間,扶光已舉刀砍向棗嵩,棗嵩硬接了他一刀,只覺手腕震的發麻。
“我乃扶光。”
這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回答,既沒有官職,也沒有勢力範圍。
沒有來處,沒有名頭,那他總不會是憑空冒出來的吧。
“我與閣下素不相識,無冤無仇,爲何來戰?”
棗嵩發覺這個扶光實乃悍將,而且幽州軍本就是攻城戰,迎戰着雄州兵,背後又來了扶光,腹背受敵,着實不利,不由想使出緩兵之計平息爭端。
扶光的臉上是一種奇異的漠然,他的目光有些疲憊,彷彿夕陽籠罩着被注視的人的全身。
如果不是在數個瞬間交鋒的回合之後,他冰涼的刀刃抵着棗嵩的脖子,棗嵩都要覺得他想要放過自己了。
新鮮的頭顱“骨碌碌”滾在地上,棗嵩臨死之前最後的念頭,是迷惑於分辨不清,他究竟爲什麼殺了自己,甚至也不知他的刀,爲什麼那麼幹脆和迅捷。
死在扶光手下的人,都能知覺到,這熟練的動作,堅定不移的殺心,意味着他已部分異化爲一個無所顧忌的魔頭。
可他殺人的時候,卻彷彿做着最厭倦的事情,眼睛裏神色平和而悲哀。
反差到令人恐懼。
戰局瞬間扭轉,匐勒都不敢相信原本以爲要喫大虧的敗勢,就被突然出現的人力挽狂瀾了。
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己的侄兒。匐勒看清了扶光的臉,內心激動不已。
扶光到了濟瀆縣和沁陽縣的時候,正是孔萇和青鍔的玄甲軍已經支持不住的時候。
濟瀆、沁陽本身的百姓已經所剩無幾,彼黍離離化爲荒草野地,很難支撐部隊後勤糧草。
從河東補給的線路,必須經過非常險峻的虞阪古道,異常困難,何況古道已被匈奴人切斷。
扶光帶着俞羲和給他的口令,命守着孤城的二人和軍隊跟自己走。
孔萇默默的認了,青鍔卻無法坦然接受。
“你說什麼?主公給我和孔萇脫了奴籍,去匐勒那裏?我不信,主公不會拋棄我的,我要回河東!”
青鍔俊秀的臉在辛苦的守城戰中也粗糙了,曬黑了,不復原本的翩翩公子模樣。
他不願意相信俞羲和會讓他投奔胡人勢力。
雖然他知道,這很有可能是真的。
主公寧願割捨他們,也願保住他們的性命。雖然他們只是主公手裏劍,是戰爭磙磙車輪下不值一提的肉泥。
唯獨主公,不曾輕待過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纔會讓他們棄城而去,甚至離開她。
他踉踉蹌蹌想推開扶光,卻被扶光一拳揍倒在地。
扶光看着青鍔渾渾噩噩的樣子,把青鍔狠狠壓在那裏,咬着後槽牙對他說:
“主公中毒了!得打下幽燕、遼東、天涯海角!只要能尋到救她的靈藥!聽懂了嗎你小子……”
他眼神中,瘋癲而強大的情緒,一瞬間席捲而起,透着令人戰慄的堅定不移,和偏執到極點的野心與痛苦。
青鍔被他的瘋狂所攝,頓時明白了他對主公並非背叛。
青鍔聽命留在扶光麾下,但青鍔恥於在胡人麾下使用女郎給他取的名字。
他改回原名,魏鋒。
棗嵩一死,他的軍隊立刻潰散,被玄甲軍絞殺殆盡。
玄甲軍的戰法,在匐勒和張賓的角度看去,幾乎是精妙到毫巔的藝術。
只見黑色的潮水涌動,淹沒和吞噬了另一方的軍隊,波濤洶涌中帶着周密的秩序。
大勝。
匐勒用極高的禮遇,迎接扶光入雄州城。
“我的好侄兒,真是當世之猛將啊!”
匐勒對他非常熱情,非常欣賞他的勇猛,可扶光並沒有同樣的迴應。
但對他的不假辭色,匐勒並不計較,駕馭猛將,如同駕馭烈馬,不急於一時。
匐勒財大氣粗的撥給了扶光五千人馬,合在玄甲軍中,由扶光一併指揮。
扶光與匐勒約定,攻下幽州、燕州、遼東,他就會離去。
匐勒滿口答應,心想好歹這麼一大塊地方,全是北方要塞郡縣,多少英雄豪傑打上十幾年也無法拿下。
如果真的能打下來,北方已定,霸主非自己莫屬。
軍師張賓回到家中,思慮不已。作爲以謀略出衆而嶄露頭角的文士,他感到非常強烈的危機。
主公匐勒什麼都好,就是有一點,征戰多年導致子息單薄,如今只有兩個兒子,且最大的才十歲。
而扶光這個侄兒,不僅在軍中會立刻建立起威望,而且將在河北的勢力結構中擎天一擘。
必須要對他進行必要的政治投資。
廊下傳來年輕女郎追打嬉鬧的清脆的嬉笑聲,引得張賓從苦苦的思索中擡起頭。
他看見自己愛妾所生的小女兒,恍然發覺,女兒已然出落成一個不錯的美人了。
檀濟紹稱帝后,司馬瑤十月懷胎,瓜熟蒂落,生了。
可惜的是,她生下的,是一個不被重視的女嬰。
檀濟紹有庶長子,是侍婢所出。這庶子生母身份卑賤,但就憑着這爭氣的肚子,居然跟司馬瑤平起平坐。
司馬瑤母憑子貴的想法愈演愈烈。
她想再生一個兒子,可是檀濟紹將她帶回長安之後,就把她丟進了後宮,再也不曾過問。
檀濟紹的宮妃不少,她有巨大的危機感。
半年時間,必須籌備軍隊。否則黃河結冰,匈奴就大軍直入了。
河東啓用了八千鹽場、礦場的犯人進行訓練,他們是新的玄甲軍。
李愈親自帶兵。
青萍已經學會了騎馬,但女郎身體不好之後,很少騎馬了,青萍自然也沒有機會陪着她騎。
零星的小股匈奴部隊,繼續攻擊河東,夏日他們渡河不成,便欲攻擊太行陘,取道上黨。
上黨太守早已龜縮恐懼多日,見狀立刻誠惶誠恐獻郡於河東。
俞近之接受上黨獻郡,俞炳之繼續扼守軹關,李愈扼守太行陘。
扶勒有了扶光爲他衝鋒陷陣,騰出手專心經營河北。
他稱自己爲漢國之臣,而檀濟紹弒君父,大逆不道,匐勒拒不承認他後魏的合法性。
匐勒以鄴城爲都,與檀濟紹決裂,自立爲天王,建趙國,史稱後趙。
這一年的夏秋之際,扶光如同一顆光芒璀璨的異星,在北方亂世的夜空裏,冉冉升起,驟然爆發,耀目天際。
扶光受着劇烈的煎熬,但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可能在幽燕之地耽擱太久。
冬天到來,黃河結冰之前,他必須回河東抵禦檀濟紹的軍隊。
亂世分離,每一時每一瞬,猶如鈍刀子的凌遲。
他率玄甲軍攻下薊州、代郡,解幷州、河東之北方威脅,同時掃清王浚的勢力。
繼而轉攻東北段部鮮卑的燕地。
此時河內河西關中屬後魏,河北山東幽州屬後趙,兩國中間夾着河東幷州一隅,長江以南爲東晉。
三分天下。
《後趙書武王列傳》載:“太興元年六月,武王光攻薊州,圍困厭次,大將魏鋒克十一營。王浚親率出擊,武王伏騎截其退路,斬王浚,下厭次、薊州,幽州定。八月,於朔方重創鮮卑段六延,斬首二萬,俘虜三萬。十月,大將孔萇取燕國諸郡。北方既定,武王仲父匐勒稱帝。”
後魏厲帝檀濟紹一邊安定朝堂,一邊派出多股部隊襲擾河東。
這一年裏,俞羲和與哥哥們苦守河東。
十月,伏力度率匈奴軍直奔沁陽,一舉控制丹水。
順丹水而上,可以打進上黨,進而迂迴攻佔河東。
檀濟紹對河東的意圖,一直未曾消退,如今更是顯露無遺。
俞近之親自帶七千玄甲軍,屯軍上黨,阻擊丹水方向。
上黨,地勢高險,自古爲戰略要地。《國策地名考》曰“地極高,與天爲黨,故曰上黨”,其意即此。
依託上黨,河東有很大優勢,玄甲軍佔據地形居高臨下,而且位於丹水上游,檀濟紹逆流而上,仰攻勢必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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