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作者:染星霜
鄴城是曹魏故都,城西北有銅雀、金虎、冰井三臺。

  高大的夯土築臺上,是恢宏的宮殿建築,臺階彷彿看不見盡頭的密密的天梯,通向需要仰望的樓宇。

  勾心鬥角的深遠的出檐,兩側連接的是鄴城厚重的防禦城牆,拱護着鄴城正西門,金明門。

  長明渠引自漳水,清澈甘洌,自銅雀臺和金虎臺之間的城牆渠洞穿過,流入銅雀園。水系穿鄴城而過,在正東建春門而出,供鄴城皇宮居住的貴人使用。

  鄴城三臺承的是秦漢高臺闕樓大殿式建築的遺風,鄴城的主人,就是黃河以北的主人,可以在此獨享王族宴飲遊樂。

  庭院春寂、梧桐深鎖,扶光在主公的書房讀過關於銅雀園的記載,與眼前的景象一一重疊。

  前一個去之不遠的亂世,無數梟雄競相爭霸,那是大漢三百年積攢的菁華人物,一時間投放在華夏星空碰撞百年,綻放最後的光輝。

  那個時代,縱然都是有出身的有教養的軍事貴族,作爲戰勝之方的首領,依然可以將手下敗將最珍貴的收藏納入懷中,盡情享用。

  更何況如今的天下,餘暉已盡,沒入黑暗,得勢的人出身皆是異族草莽。

  百年前可說禮崩樂壞,而如今禮已不在,樂更加不復,秩序蕩然無存,暗夜之中,所有的廝殺較量都如野獸一般,無所顧忌,不擇手段,你死我活。

  築起華麗陰沉的囚籠,燃起蠻荒扭動的火把,鐐銬鎖的是勝者的獵獲。

  這種炫耀,是對勝利者的犒賞,任何一個逐鹿天下的人都抵禦不了這種對戰利品操控、支配,和強行奪取與佔爲已有的快感。

  尤其是這戰利品格外精美絕倫、稀有珍貴的時候。

  冰冷華麗空曠的銅雀臺,在扶光眼中,就是一個牢籠,活生生的張着饕餮之口,提示着失敗的下場。

  看着守衛在其上的兵甲森森的將士,扶光知道,經過這個月的休整和補給,玄甲軍必須離開鄴城,按照既定的目標達成使命,絕不許敗。

  石崇在趙國的地位超然,已經被封爲度支郎中,他穿着文士袍服,手搖便面勸扶光:

  “張氏嬌女放話出來,她這樣的士族女,不嫁武王是三生有幸,武王不娶她,是有眼無珠!天下沒有百戰百勝的軍隊,武王得罪了丞相張賓,後勤補給岌岌可危之下,貿然倉促出兵,是明知不可而爲之。”

  扶光正色看着這個自詡儒雅,已晉身士大夫的商賈:

  “石先生既然講聖人之說,那我問你,明知不可而爲之,是什麼意思?”

  石崇一時語塞。

  扶光端坐在馬上,背後是整齊肅穆的玄甲軍戰陣。

  清晨薄霧之中,他眼裏彷彿寒冬冰薄消散,一瞬又彷彿春江水暖,甚至帶了一點淡淡的溫柔。

  石崇當然知道這溫柔不屬於自己,應該是武王回憶中,泛起來的思緒,或許關於某個夏天的始末。

  “大丈夫行事,不論能不能,但論該不該。我要做我該做的,無論生死,不計得失,這纔是明知不可而爲之。”

  眼前人分明是胡人血統,武將身份,明明白白;卻給人一種正統漢魏士人的風骨認知,不可摧折。

  士爲知己者死,光明磊落,瀟灑颯沓,風流人物。

  匐勒皇帝鑾駕,浩浩蕩蕩帶着趙國的大臣們,登臺相送大軍。

  石崇退到不顯眼的地方,掩飾着內心對扶光的驚歎和讚賞。

  金明門外,玄甲軍乘船開進漳水,順黃河而北上蕩平幽州,踏着沿途段部鮮卑的屍骨,來到遼西的遷安。

  段部鮮卑世居遼西郡,都於遷安。攻下遷安,就可以穿過狹長的遼西走廊,直達遼東。

  玄甲軍不僅僅是一支騎兵了,他們已經達到了三萬人,可以在城外就地取材,製作投石車、雲梯進行攻城廝殺。

  遷安之戰,鮮卑垂死掙扎,死戰護城,遭到絕殺。

  扶光命令將士將砍掉的頭顱堆成山,在遷安城外的焦土狼煙裏,壘起一座又一座血淋淋的京觀,震懾龜縮在城內的段部鮮卑單于,段疾陸眷。

  玄甲軍從未殺過這樣多的人,但在密集的征戰中,這支軍隊愈發像一柄淬火的劍鋒,彪悍驍勇的撕裂一切擋在前面的阻礙。

  段疾陸眷被俘,不過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後趙的這位武王殿下,奪城而不屠城,言而有信,師出有名,可謂英雄。

  段疾陸眷交出晉海西公的印信,歸附後趙。

  但他只來得及覲見後趙皇帝派來接守遷安的文士和軍隊。

  驚鴻一瞥的匆匆交匯間,深深震懾他許久的武王,已經離開遼西,直接出關奔赴遼東郡,劍指徒太山主峯,白山。

  山海之間,山島竦峙,海濤澹澹。

  凜冽的海風在洶涌的浪花之間,卷攜着腥鹹的氣息。

  扶光在血與火的廝殺中,心如擂鼓,彷彿催促着他,必須要儘快完成目的,時不我待。

  解毒的靈草仙芝,就在白山。

  遼東郡本就貧瘠寒荒,實力遠弱於遼西。且遼西郡前車之鑑猶在,遼東不敢抵禦,望風而降。

  扶光終於在九月,穿過濃密的林海,來到白山腳下。

  人間四月芳菲盡,可是這裏的整個高山上,卻有無數的奇花異卉爭芳鬥豔。

  成片的高山坡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花毯。

  在這花海簇擁之上,山坡逐漸陡峭,層層疊疊的花卉漸次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積雪千山。

  白山得名於夏日積雪不化。它的山頂有神祕的巨大天池,如同鏡子一般,嵌在其中。

  峯巒的頂端高聳入雲,皚皚白雪蓋在山巔。

  肉眼可見忽晴忽雨的天氣,讓傳說中的天池之巔的所在,籠繞在煙霧之中,如同仙境。

  孔萇不計手段千辛萬苦找來的嚮導,是當地長年深居白山的東胡族。

  那東胡人看樣子是不情不願的被捉來的,雙手被縛,揹着弓箭,圍着獸皮簡單縫製的衣衫,是當地的獵戶。

  一通比劃翻譯之後,孔萇面色難看的給扶光稟告:

  “將軍,他不願意帶我們上去。他說,如果山神發怒,會降下災禍。”

  扶光坐在樹下,連日的奔波,讓他來不及打理自己的儀容。

  捲曲的黑髮搭在額邊,下巴冒出密密的鬍鬚,遮住了利落的下頜線。

  遙遠遼東的林海枝葉間,透露灑下細碎的微微光點,落進他濃密的眼睫和乾燥爆皮的嘴脣。

  “告訴他,我不信什麼鬼神,如果真的有鬼神,那鬼擋殺鬼,神擋殺神。讓他帶路,不然就一根一根手指砍,直到砍了他的腦袋。”

  魏鋒一腳把人踹倒,把刀插在那人手指間,刀鋒壓下,寒光逼人。

  那東胡人趴在地上,涕淚俱下,嘰裏咕嚕的朝這個面龐俊秀的漢將祈求着仁慈。

  直到刀已經割到了他拇指的骨頭,他大聲重複嚎叫着一句話,翻譯東胡語的將士朝扶光說:

  “將軍,他答應了。”

  扶光站起身,讓人給那東胡人包紮傷口,一邊擡頭望着看似寧靜的山林,耳邊彷彿聽見林海之中猛獸的呼嘯,腳下似乎有大地低沉的震顫與咆哮。

  孔萇立在他身邊,大巫可通天地自然的血統,讓他在這樣的環境中更加覺醒與敏銳。

  他似乎意識到什麼,轉頭看着扶光,欲言又止。

  檀濟紹的匈奴騎兵一邊從軹關和太行陘壓迫上黨,一邊在風陵渡想方設法建造了船隻,軍隊渡河小股的襲擾河東。

  禹州俞府。

  俞羲和望着沙盤,聽青莘細細推敲糧草後勤過後,對父親投過一個安慰的眼神:

  “雖然四面大軍壓境,可憑藉山河阻擋,未必不能一戰,必要的時候,我也會親自帶兵押運糧草去抗胡。”

  俞羲和病後精力不濟,她說話的時候越來越短,慢慢的也不想開口,隱隱有了些清冷孤高。難得像今天這樣說了長長一段話。

  這種孤傲氣質本是時人所推崇的男子風氣,可放在病弱的她身上,卻讓她看起來有一種易碎和堅定並存的脆弱感。

  雖然她對很多人篤定的說着,我們一定會贏,但實際上她也不知道會不會贏。

  河東唯幾的將領,都派出去駐守在各個要塞。俞炳之帶兵去了蒲城,俞近之在上黨,李愈在軹關。俞玄之日以繼夜的在工匠坊裏,監製各種武器兵甲。

  她睡不着,前方戰報,每天都在死人,不僅僅是兵士。

  還有被劫掠屠戮的普通百姓,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被匈奴人洗劫。

  她不知道自己的、河東的堅持是否是對的。

  河東原本十三萬戶,逃散的,被屠殺的,被掠賣的,人口銳減至八萬戶,這是河東僅存的人口,還包括老弱婦孺。

  在河東的田野阡陌裏,她目送一支新訓練好的援軍,出發去蒲州城,支援俞炳之。

  她也想過,不抵抗,會不會就可以少死一些人。這念頭折磨着她,幾成心魔。

  “孩子們來,喫點東西再開拔吧……”

  一個老婦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那老婦捧着喫食,對着路過的軍隊招呼,那些年輕人,都是她這樣的老婦的孩子。

  青萍在俞羲和身畔,低聲說了句:“這個阿媼的兩個孫子……前日捎回來的陣亡銘牌……都死了。”

  俞羲和從見到一批一批送回來的銘牌之後,她眼中再無歡欣與笑意,而是代之以憂愁思慮。

  大軍已經走了,徒留一地塵煙。

  俞羲和望着老婦佝僂的身軀,慢慢踱過去,扶着她顫顫巍巍的手臂。

  “戰士們死了很多,有的都還沒記住同袍的名字,就已經戰死……阿媼,你會不會怨我?”

  老婦擡頭看看她,無比混濁卻包容慈愛的的眼睛,佈滿皺紋的眼角,朝着俞羲和眯起一個寬厚朴實的眼神。

  “怎麼能怨女郎你呢,怨這世道,怨這老天,怨那些匈奴人!若是女郎一身安社稷,那麼不知何處用將軍?這些男兒漢,應該保家衛國,上陣殺敵……”

  “女郎做了太多太多了,我們能喫上飯,喫上鹽,能有太平安穩的日子。多虧了你啊!這本是天大的責任,你一個人想擔,又怎麼可能輕易擔的過來……”

  一老一幼兩個相攜相扶的身影漸漸走遠。

  說什麼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

  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裏飲馬黃河血染流,嘗膽臥薪權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

  思悠悠來恨悠悠,故國月明在哪一州。(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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