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禹州城的百姓,在俞羲和的安排下,很多已經提前撤離到了幷州地界。
王子彌作爲幷州一方諸侯,遵守結盟抗胡的契約,敞開城門,接納河東流民。
他日夜守在晉陽城上,期盼着可以在人羣中,再次見到結拜的義妹。
但是他終究希望落空。
他只收到了俞羲和的信,說河東百姓託付他了,請他妥善安置,而她暫時還不能過來。
匈奴部隊將戰線迅速推過河東,並妄圖蠶食更多。河東並未正面迎敵,而是避其鋒芒,最大限度保存實力,不斷退讓。
直到退至幷州南部的雀鼠谷,成爲抵禦匈奴最後的天險防線。
十月底,雀鼠谷開始下早雪了。
河東精銳軍隊駐紮在谷外的營地裏,李愈帶兵從軹關回防,守在此刻已成爲河東軍實際指揮人的俞羲和身邊。
漆黑的夜色裏,她的營帳在天際飄落的初雪裏,散發着溫暖的微光。
李愈走到帳外,踟躇了片刻。
夜畢竟深了,不知這個時候求見主公是否方便。
帳外侍衛拱手道:“李將軍。”
李愈來不及阻止侍衛的通報,只聽帳內她的聲音響起:
“是李將軍來了嗎?”
聽見俞羲和的聲音,知道已經打擾到主公了,他不由得挺直腰板,站在帳門前恭謹道:
“主公,末將深夜求見,失禮了。”
片刻,帳內摩挲的腳步聲接近,青萍掀開簾子,微微頷首道:
“主公還沒有歇下,李將軍進來吧。”
營帳內如同他看上去那樣溫暖。
燭火搖曳裏,俞羲和席地而坐,擁在在簡易鋪設的狼皮睡褥裏,一手縮在袖中籠着取暖,一手在層層衣衫下微微探出小半。
許叔雲每天都給她施針,她才能順利入眠。
許叔雲施針剛走不久,她帶着一絲睏意,翻看着睡褥旁小案上探來的戰報,身邊的木炭火盆映着她的指尖近乎半透明。
她裹的嚴實,整個人團成一團,愈發顯得幼氣。
俞羲和覺得頭痛,已經準備要睡了,又送來許多新的報告,似乎永無盡頭。
檀濟紹不愧用兵如神,匈奴兵層出不窮神出鬼沒,她調動了所有探哨,才能勉強實時掌握動向。
青萍跪坐在俞羲和身後,伺候女郎披上一件袍子。
俞羲和有點疲憊的放下戰報,懶懶的揉着額角,她沒有顧忌太多,自然而然的順手卸掉頭上的簪,髮髻一下子散了,一頭的青絲滑落,披在身後。
行軍在外,條件有限,她一舉一動間的矜貴和昏暗的營帳格格不入。
生而爲士族,本就享有和使用更多特權,有一條就是隨心所欲。
即使粗服陋室,她的一些習慣也難以改變,只得使別人遷就她。
比如睡前她都是要完全散開頭髮的,即使她面前有個活生生的陽剛男子,這一點都不能改變。
如果是以前她身邊的將領,一路看着她放肆過來的,都不是常人,早就習慣。
但李愈卻一時間不適應,她這樣沒有身爲女郎避嫌的自覺,反而讓循規蹈矩的李愈無所適從。
在他眼裏,那把青絲濃密豐盛得如同水底的青荇,隨着她擡頭的動作起伏不定,一縷不聽話的碎髮掩在她潔白的腮邊,讓人只想去幫她捋到耳後。
他眼神不知往哪裏看好,只得不自然的轉向一側,橫貫面部的刀疤遮掩着,讓人沒意識到他的臉微微泛紅。
驚鴻一瞥中,主公不經意間泄露的容光,依舊霸道的黯然所有顏色。
明明是來報告戰事的,但他不由得語塞了,一時忘記想說的話。
青萍還是有點自覺的,看了看俞羲和的上下,確保她沒有其他不當的地方,然後在心裏懊惱起來:
主公到底知不知道男女大防,別說這樣的一副長相了,就是醜女郎,怎麼就敢大大咧咧的在一個年輕男子面前披頭散髮?
主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啊……統着這麼多將士,男人堆裏混久了,真是越來越沒有個女郎樣子了……
唉,不想了,誰讓自己死心塌地認了她當主公呢!下次要記得提醒她……
李愈聽不見青萍的內心,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整理好自己的思緒,開口道:
“主公想請君入甕,也得有能力甕中捉鱉纔行,咱們現在騎兵太少,馬匹又短缺,即使引檀濟紹的騎兵入谷伏擊,也難以全殲。”
他談起戰事,漸漸就肅然起來:
“就算借地形擊敗了他,但我們沒有騎兵,很容易就會被他逃脫,不僅打草驚蛇,而且他這個人殘暴兇狠,被他嫉恨報復,風險極大。不知主公可有萬全之策?”
她收回手,兩袖攏在一起,搓了搓有些涼的指尖,擡頭看着李愈道:
“當然,我們之所以放棄禹州,就是爲了不與他硬拼,避免耗掉最後的兵力。所以要的就是殲滅戰,而不是擊潰戰。就是要消滅檀濟紹的有生力量,才能讓他在一段時間裏,沒有能力繼續進攻,才能保住幷州。”
壯士斷腕的話,她的語氣是淡然的、篤定的。
平靜的眼睛裏是一如既往的堅定,讓她整體傳遞出來的氣質,不復初見時的鮮活肆意,而是多了些上位者的自若和威嚴。
唯獨眉宇間的思慮與疲憊,才讓人意識到她還是個病人。
但誰也不會輕視病弱的她,也無法輕視女子身份的她。
若非李愈曾見過她病弱到昏迷的一面,幾乎會完全折服在她展現出來的強大意志、縝密佈局和頑強決心之下。
她缺少睡眠,導致眼下的陰翳總也消散不去。
如同金玉一樣的人,本該安然生存於錦繡,卻因爲世道,不得不將自身抽成絲線,修補這千瘡百孔的土地,直到耗盡。
她確確實實也曾落在他懷裏,脆弱不堪,讓他總是在對主公的尊敬和服從之外,多一絲不合時宜的心疼。
“我已經有計策,拓跋部擁數萬騎兵,拓跋鮮卑的首領,拓跋漪盧是我義兄,我傳書與他,可引鮮卑騎兵挫檀濟紹。”
都說燈下看美人,如同黃金在暗處才能愈加綻放光華,俞羲和麪容的輪廓在搖曳的燭火裏格外柔和。
外面風雪呼嘯,帳中軟玉溫香。
李愈從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意識到主公是個無比美麗的女郎,一句話脫口而出:
“主公考慮借兵,僅憑結義之盟,拓跋部會借嗎,如果他求婚聯姻,您會不會嫁給他?”
話問出口,李愈就驚覺自己僭越了。
但俞羲和仿若未覺,認真的和李愈分析:
“不,我不會嫁給任何人。河東不能喪失主動權,如果我嫁人,如何指揮軍隊,玄甲軍將再無任何獨立性可言。”
她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一點水意:
“何況拓跋鮮卑習俗,單于可以有數個閼氏,拓跋大哥早有大閼氏、小閼氏和數個子女。”
她懶懶的擡擡頭,說出的卻是驚世駭俗的話: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俞羲和這輩子要嫁的人,身邊應該只有我一個,我絕不與他人分享丈夫,如果那個人不能做到,我就離開,去再嫁值得的人。”
她好像回憶起當初和拓跋漪盧的相處,笑着道:
“而且我的大哥我知道,他是胡人裏難得的君子,不會趁人之危。”
李愈隱約知道主公喜歡的人是誰,畢竟在長安,寸步不離守着她的,被主公允許近身的,是扶光。
那人離開河東之時,主公把河東大半的身家都給了他,舉世英豪也罕有的大手筆,只爲給那人增加晉身之資,和活命的籌碼。
如果這明顯的偏愛,還不叫做情意,什麼又算愛呢?
李愈不着邊際的想,扶光一個胡人,縱然再優秀,又何德何能配得上主公。
他還欠着主公還不完的情分,河東現在這種危機的狀況,也不見河北的玄甲軍有一絲一毫的迴護。
主公閉口不談扶光,他們也不敢開口,但是,確實是不滿的。
難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主公真的決定選擇扶光,那不僅身份上是主僕,實實在在的不般配,而且漢胡之間,隔閡深如鴻溝,一定還會招致無數的非議和阻撓。
他李愈就是第一個不同意的。
扶光是主公的屬下,主公可以放棄他,但他如果敢做出任何事,傷主公的心,我一定會殺了他。
李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俞羲和看着面色微變的李愈,疑惑的說着:
“李將軍你怎麼了,我剛剛說的,記住了嗎?”
李愈恍然回過神,略有些羞愧的應道:
“主公,您剛剛是不是說,明日要派人去雀鼠谷山中,砍伐原木、搭設埋伏,並繼續搜尋匈奴大軍的動向?”
俞羲和有些睏倦了,點點頭:“是這些,你也勞累多日,回去早些歇息吧。”
李愈狼狽的離去。
他覺得自己是個卑劣的小人。
這年的冬天來的異常迅猛,十一月初,黃河已經徹底結冰。
魏國騎兵犯河東,檀濟紹帶毋達務騖、伏力度等大將,率三萬兵馬親臨。
河北趙國方面,完全沒有任何勢力出現,這使得魏國不受任何牽制,肆無忌憚的壓迫到幷州南緣。
壓力完全給到了河東與幷州。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