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每年春秋二季,都會有族人虔誠轉山祈福,沿河谷環繞摩訶山朝拜。
據說朝拜者繞白山轉山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山十圈可在五百輪迴中免下地獄之苦;轉山百圈可在超脫輪迴昇天;而在山神誕生的屬相年份轉山一圈,則可增加一輪十二倍的功德,相當於常年的十三圈。
皮毛帳篷裏,一個渾身裹滿傷藥、動彈不得的男人慢慢睜開眼睛。他周身劇痛,眼睛浮腫佈滿血絲,只能勉強睜開縫隙望向身處的地方。
他不知道誰救了他,但他知道自己沒死。
這個帳篷是東胡人常用的皮毛帳篷,是粗皮子縫合而成的,可以稱得上非常粗陋。男人彷彿回到了幼時生活的帳篷裏,唯一的區別是,西域部落的帳篷外,是席捲的熾熱風沙,而這個帳篷外是凜冽呼嘯的寒風。
唯一的溫暖來自於身邊噼啪燃燒的火坑,和上面架着的咕嘟咕嘟煮藥的瓦罐。一股清香的藥味,彷彿有撫慰人心的魔力,縈繞在扶光的鼻端,讓他周身飄飄然,劇痛恍若不覺。
“你醒了!”一個低沉如鐘的聲音響起在他的耳邊,扶光勉強看去,只見是一個皮膚黧黑的東胡族年輕男子,他的頭上纏繞着褐色的布帶,其上裝飾着禽鳥五彩斑斕的羽毛,高鼻深目、眼神銳利。
他氣質神祕,通身的氣派,應該是部落地位很高的巫醫。
那巫醫擡起手捏住木勺攪動瓦罐裏的藥,動作之間眸光低垂,眉骨下的陰影,掩蓋他深色皮膚上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唯有不經意間的轉身,使他探究的目光在暗處閃爍明滅如星,更顯神祕。
巫醫盛起一碗深綠色的藥汁,插入一根空心草杆,俯下身送到扶光嘴邊。
“你……”扶光艱難翕動着脣舌,想問眼前人是誰,不想剛蠕動着張開嘴,還沒來得及發出一句,那根草杆便被這巫醫不由分說塞進了齒縫。
莎木轉山發現這個受傷的男人的時候,正遇上罕見的日照金山,白山山巔被初生的朝陽映染金色,透出一股聖潔的光芒。
光芒下的河谷,是前日山神發怒降下的暴風雪,積了厚厚的一層。
巫醫自幼慣會攀援採藥,手勁很大,於是折了一些草藤,編了草氈從山谷裏把昏迷不醒的男人拖拽回部落,也頗費了些力氣。
東胡部落蠻荒原始,沒有中原的醫術,雖有白山裏的珍稀藥草,也不過是給傷處包裹外敷,熬些止血的藥汁而已。
剩餘的只能聽天由命。
據莎木判斷,這個男人全身多處骨頭裂傷,臟腑受損,沒被山神收走性命已經是個奇蹟。
他身後用布條牢牢裹着一個扁盒,可見是至死也不會放棄的東西,想必也是男人冒險進山的緣故。
也許正是因爲這個他一直揹着的盒子,男人求生意志很強,多次高燒瀕死都挺了過來。
當地人從不敢進山攀登,只因這對山神是大不敬的。部落裏的族長說這人觸怒山神,不該救,莎木卻有自己的思量,把他放在自己帳篷裏照看,每日喂水餵食喂藥。
“別亂動,把藥吃了。”那低沉的嗓音帶着冰涼的氣息,不帶一絲感情,吐着罕見的中原官話。
扶光嗓子如同被粗糙的石礫摩擦過,沙啞乾澀的如同塞了一團草,說不出話,銜着草杆,只聞清香撲鼻,卻不知是不是毒藥。
觀這巫醫神情,如果他想讓自己死,有一百種方法,又何須熬藥包紮等他醒來呢,扶光心知這人如果要害自己就不會救自己了。
側頭的時候可以看到,那個盒子,存放着他採下的不老蓮,依舊好好地放在他的枕邊,未曾打開過。
扶光心中略安,放棄了詢問,毫不猶豫將藥汁吞嚥入腹。
此後數日,扶光不再問話,而那個巫醫也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話外,也不問扶光從何而來,是什麼人。
隨他進山的人都在白山的暴風雪和熔岩噴發中不知所蹤,他不知道孔萇死了沒有,也不知道山下的魏鋒還是不是在找尋自己。
扶光知道,魏鋒本就忠誠於主公,如果他和孔萇都死了,魏鋒也會接管大軍,繼續爲主公尋找藥材,殺回河東。
而此刻,駐紮在遼東的數萬大軍羣龍無首,正聚集在白山腳下,拉網式地在這片山域搜尋他們的主帥。
首先被找到的是孔萇。孔萇畢竟是大巫的血脈,有些玄學在身上,他被風捲落,幸運的掉在一隻白頭鷹崖壁上的巢窠裏昏迷了過去,但是並沒有被這兇猛的禽鳥喫掉,而是僅僅受了手臂摔折的輕傷,順利地活了下來。
只是他身上揹着的藥材盒子卻不幸掉落懸崖絕壁。其餘人估計就沒有他這樣的幸運,連人帶藥,應該都已經徹底粉身碎骨了。
孔萇脖子上懸掛着固定手臂的布條,鬍子拉碴地騎在馬上,和焦躁不已的魏鋒一起尋找扶光。
不老草生長的山洞已經被摧毀,所有的草藥都丟失了,只能寄希望於找到扶光。
大軍很快就推到了白山腳下零散的東胡部落。這些部落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軍隊,不由得悚然震動,然而形勢已經容不得他們聯合起來抗擊。
其實,就算他們聯合起來也沒有什麼力量,世代漁獵爲生的部落,人口稀少,並沒有鋒利的刀槍箭矢。
亂世之中,隱世而居、原始而落後的部落,在裝備精良、經歷了血與火洗禮的正規軍面前,猶如螳臂當車,等待他們的幾乎只能是被掠殺踏平的命運。
那個男巫醫掀開帳篷的氈簾子,陽光一下子照射進來,扶光依舊不能動彈地躺在地上,他眯了眯眼睛,昏暗的帳篷裏呆久了,有點不適應。
“我知道你是外面那支軍隊的首領,我救了你,作爲交換,你讓他們撤軍,保我們部落的安全。”
莎木金石一般的嗓音充滿蠻荒原始的粗糲,但流利的官話又與他巫醫的樣貌打扮極不相符,十分違和。
扶光心知他不是簡單的部落民,而是曾去過中原的有見識的人,但因爲不明對方底細,一直在等待他開口提出條件。
如今知道對方僅僅是這樣的簡單要求,扶光心裏不由得舒了口氣。
“條件我答應了,如巫醫所求,必保你部安然無恙。”
莎木不知道,他提出的要求,確實難,但對這支部隊,卻不難。這個亂世裏,別的軍隊或可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但唯獨今遭這支軍隊不會。
他們從未忘記立軍之始,他們的主公爲之注入的軍魂。
所以他們一直爲自己劃定了底線,從未失去自制與原則。
可以征討攻伐,但不可濫殺。
但這個時候,不能對這個東胡巫醫說太多了。扶光也心知,救命之恩,區區舉手之勞即可還報,能節省大量時間與交涉。
歸心似箭,哪怕他渾身血脈斷逆,也要趕快帶着不老草回去。
“巫醫,我也有一個要求,望你送佛送到西,幫助我。”
莎木不語,只是眼神帶着詢問。扶光堅定地望着他:“我需要站起來。”
莎木皺緊了眉頭,厲聲道:“你全身摔得沒有一塊好地方,本來是必死,也就是靠着經脈強勁,硬撐住一口氣。若是慢慢將養,骨骼數月才能恢復。如果現在要站起來,你可知這需要什麼代價?”
扶光躺在那裏卻笑了:“巫醫,你只管讓我快點站起來,其餘的代價我都付的起。”
“我族是有祕法,可以強行復原癒合受損的骨茬,但是你會消耗巨量精元,大大折損壽數,而且餘生都會在周身骨垢劇痛中度過。”
莎木不理解,爲什麼這個男人置自己身體於無物,這樣不顧一切。
扶光的話語裏卻帶上更多的輕鬆愉快:“只要有法子就好,勞煩巫醫了。”
莎木信守承諾,調製了極其粘稠的黑色膏體,膏中加入白山毒火蟾的黏液。
厚厚的黑膏敷滿扶光全身,再敷一層布,繼而綁好固定的木板,扶光僵直的四肢被硬生生的接續好。
孔萇還掛着摔傷的胳膊,和魏鋒一起監督着巫醫的治療。
扶光被擡到一塊巨大的石板上。石板下是架起的火堆,烘烤石板至滾燙。
“我就知道你死不了!”魏鋒一邊慶幸着他沒死,一邊嘴硬不饒人,但眼神裏的擔憂卻遮掩不住。
孔萇不言語,默默看着那個年輕的男巫的附靈祈舞。
莎木用聽不懂的語調唸唸有詞,點燃一把枯草,一邊起舞,一邊有節奏的震動手腳上的鈴鐺。
扶光如砧板上一塊炙烤透徹的肉,忍受着高熱的溫度,伴隨着那神祕的咒語,他周身骨骼在體內看不見的地方迅速癒合,伴隨着難以忍受的麻癢,以及接踵而來的刺骨劇痛。
扶光一度因這地獄般的折磨失去意識,不知過了多久,咒語聲歇,石板的溫度漸漸消散,扶光睜開眼睛,感覺手指可以自如蜷縮。
莎木巫醫委頓在地,原本的黑髮裏摻雜上了一絲絲白髮,人也老了幾歲。他眼神中無情無慾,如同眼前的人與一朵花、一塊石無異。
“術法已成,將軍當信守諾言,速速離去!”
魏鋒將扶光周身的夾板去掉,一塊一塊掰開已經燒硬幹涸的黑膏殼。
時隔數日,扶光雙腳終於踏上實實在在的土地。他朝莎木拱手一揖:
“巫醫大恩,我們依約這就離去,我承諾你,此後必避讓東胡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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