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巫醫所說的後遺症,時時刻刻在扶光身上彰顯着存在。斷骨接續重生,每一個癒合的骨垢處,每時每刻,哪怕是睡夢之中,都在絲絲冒着劇痛,因爲痛點太密集,以至於最終凝集成幾乎如錐刺般的麻木。
而最後,麻木也成爲一種尋常,讓他時而產生幻覺。
趙國的地盤愈發大了,這是匐勒慧眼識珠的回報,他半道撿回來的如戰神一般的侄兒,將趙國的疆域無限延展擴大。
亂世之中草莽起家的一國之君,其威信往往建立於仁德。而諸侯世家底子起家的雄主,穩固經常伴隨着利益捆綁。
匐勒從檀濟紹的舅父劉淵那裏學了不少東西,他同樣是個有耐心的人,狡猾但是尚存仁厚,手段高超、恩威並施。而檀濟紹卻和舅父不同,靠的更多的是直接的利益或威懾。
匐勒在劉淵死後終於崛起,這個胡人出身、白手起家、自立門戶,與檀濟紹分庭抗禮的一方諸侯,也將自己的威名與恩澤貫徹遼東、遼西與河北,列土封疆。
扶光軍隊所到之處,後續都會有資深的漢人官員,入駐接管一城一池的戶政錢糧。
太平時節,多是漢人受過良好的教育,戰亂時節,也多是漢人慘遭屠戮。在處處的人間煉獄中,突然冒出一個趙國,不殺讀過書識字的人。
蔭庇他們,讓他們爲我所用,這就是趙國“君子營”凝聚人心的威力了。
一邊是金戈鐵馬、無往不勝的利刃在手,一邊是恩威並施、打出招攬的姿態,這樣形成了一個微妙而良性的運轉。
因爲匐勒的支持,軍隊補給尚不算困難。
從軍的漢子,都離了故土。夜深千帳燈,軍紀嚴明,禁止竊竊私語。但如果他們開口說話,一定是天南海北的腔調。
想那年戰火還沒有燒到家鄉,他們還未從河東脽上開拔。那裏的鄉音,無論胡漢,都帶着黃河黍麥的泥土芬芬。
一燈如豆,扶光在帳中跪坐案前,頂着渾身上下的麻木疼痛,似無所覺,操勞了半夜糧草軍需的發放,也查看着沿途州縣的補給。
他的下顎線愈發硬朗,青黑色胡茬也懶得打理,眼白上是褪不下的血絲,那雙灰藍色的眼瞳,掩藏着不易發現的痛倦,面上卻依舊冷然而無情。
寂寂無聲中,帳裏掛的行軍圖映燈光搖曳,昏黃的線條似江山搖落。突然他眉頭一皺,似乎聽到有人在營帳外低低說着什麼。
“何人膽敢違反軍紀!”扶光冷聲呵斥道。
帳外那聲音止息,繼而,簾帳一擡,一個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垂頭看不清臉的人輕快地走了進來。
扶光驚地從案邊跪坐而起,不是因爲這人如入無人之境的大膽,也來不及細想爲什麼守衛如此鬆懈,那身影如此熟悉,他一萬次也不會錯認。
“是你嗎,主公?是你嗎……”扶光不由得喃喃自語,眼中所有的冷漠都蕩然無存,化作不可置信的忐忑,與膽怯繾綣的壓抑相思,繼而是對自己儀容邊幅不修的卑惶。
那兜帽被一雙白皙如故的手掀開,露出的是那雙熟悉的帶着狡黠笑意的眼睛。這是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光,他的羲和,他的主宰。
打多少艱難的大仗都不會緊張的扶光,被俞羲和依舊明亮如同珠光的目光一望,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覺得喉中堵着一團棉花,吞吐不下哽咽難言。
他只是重重跪倒,仰望着那雙他讀的出溫柔的眼眸,等待她賜予他恩典與救贖。
“扶光,你帶着河東的兒郎們,走的太遠了,遠的我都找不到你了。”她的話語似是帶點嬌嗔,似是訴說別離,聽在他的耳中,一詠三嘆如同仙音。
“是我的錯,主公。”
“你的臉瘦了,也黑了,還不愛乾淨了,瞧你的鬍子……不過,你也長高了,魁梧了,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了。”她仍舊是調侃着笑。
她輕輕地蹲下來,和他平視,探手摸着他的臉:“我聽說你受傷了,傷的很重。扶光,我的病可能不需要治了,也許治不好了。”
她的手冰涼柔軟,像是雪的溫度,扶光心裏大慟,她的身體這般不好了。
“我去給你找藥去了,我找到了,你看……”扶光慌地去摸他隨身不離的藥盒,眼睛卻不敢挪動,生怕這是一場夢。
他想把救命的藥捧在她眼前,可情急之下卻怎麼也摸不到。
扶光像是被夢魘住了,越是心急,眼前的人越是開始模糊。
“不,主公,你別走……”
扶光猛然在營帳中驚醒,人還伏在案上,燈火依舊昏黃而寂靜,已是深夜。
當然是一場夢,主公她深陷長安,怎麼會出現在千里之外的行軍大營。
幻夢全部消逝了,似一絲一毫也不曾存在過。扶光卻摸着自己的臉,那裏好像仍舊殘留着她溫柔的觸感。
長安。
檀濟紹是個無情、強大而慷慨的帝王,文武百官和追隨他的匈奴貴族們,多年來都接受了他大方賜予的高官厚祿和金銀財貨。
發出反對聲音的,早已被他的鐵血鎮壓,剩餘的人,自然默許和接受了他篡了親表弟的皇位,而官員們也不得不對他的冷酷視而不見,依舊像擁戴劉淵一樣擁戴着檀濟紹。
但不知不覺之中,比起他的舅父當權的時代,檀濟紹對匈奴五部的掌控力,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實際上有所下降。
所有反覆無常的利益裏面,沒有什麼比成爲皇家姻親紐帶更爲可靠的了。
魏國初立,看似強大,實則有許多引而不發的內憂外患,正是廣開後宮、納妃立後,平衡各方利益的時候。本是件美色權力並收的齊全美事,但檀濟紹不知因爲什麼,始終不肯。
起初不過是收納了個戰場上俘虜回來的敵國女子,給的位份也不過是個不高不低的夫人,也沒有舉行正式的冊封,任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在後宮裏,這樣的女人太多了,高貴如縣主,也不過是個血統尊貴些的階下囚,這個女人又能翻出什麼風浪。
但慢慢地,情形不對了,皇帝往那個偏僻的長樂宮跑的太勤了,雖然只是個夫人,但這後位,可還虛位以待,說不準哪天就落在了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頭上。
現在他最心腹的將領都品出味來,自家這位鐵血無情、年富力強的年輕主上,竟然有了昏聵的跡象——他似乎在不該動情的時候,竟然動了不該動的情,而且恐怕可笑的還是真情。
關中的長冬冰雪融解、寒意漸消。
俞羲和體內的毒是檀濟紹的心中之痛,每當看見金玉一般的單弱美人受毒性折磨憔悴不堪,他就不止一次後悔莫及,對乖巧的她更是憐惜疼愛。
俞羲和的咳喘血虛陰虧之症愈發嚴重,藥石無醫,許叔雲使盡渾身解數,也只得稍做緩解。
她的病症,自然不宜在煙火熏籠的宮室裏長待,因此天氣轉暖不久,檀濟紹便帶秦禾去了終南山的湯泉療養。
浩浩蕩蕩的車隊、隨從、御醫、侍衛,護衛着帝王金鑾車駕。
檀濟紹不改戎馬起家的帝王本色,着帝王常服,騎馬出行、並不乘車。帝駕上嚴嚴密密掛着帷帳,羽林軍環繞,護衛周全。裏面的坐着的是誰,起初沒有人知道。
每當車裏有低低的咳嗽聲傳出,檀濟紹就會策馬往車駕那裏而行,全然不顧隊列因他的隨心所欲而造成混亂。
當他湊近車駕,卻不輕易撩開車簾,似乎怕進了風塵,僅僅與車內之人低語,直到車窗錦簾被輕輕撩開一絲。
檀濟紹瞥見俞羲和倚在窗邊,她自己撩開的簾子,露出半面容光。她被車內暖氣薰染,臉色透着咳喘後病態的潮紅,髮髻挽的鬆鬆的,刺繡繁複厚重的外衣早已脫掉,愈發顯的肩胛單弱。但她精神尚好,早已不安分的甩掉了絲履,只着羅襪的雙腳,蜷在軟榻上,姿態閒適隨意,看來很會享受。
檀濟紹剜了侍候在一旁的青萍一眼,還沒來得及申斥,卻是俞羲和搶先開了口:“不要責怪旁人,是這薰香太悶人,我自己想透透氣。”
青萍戰戰兢兢,低着頭給俞羲和披上大氅,卻被她一把擋了,昂着下巴道:“我不想穿,許大夫說我是熱症,如今天氣轉暖,宜當溫涼發散。”
“許大夫!”檀濟紹一回頭,就看見後面隨行侍人中,揹着藥箱拱肩縮背的許叔雲,“上前回話。”
許叔雲小跑着趨向前來,垂着頭噗通一下跪在車邊。
“你說,夫人的病是宜保暖還是宜發散。”檀濟紹也不贅言,沉着聲音質問道。
俞羲和拼命給許叔雲使眼色,無奈他跪的深,根本接收不到,他老老實實答道:“雖說是熱症宜溫涼,但發散亦需有度,夫人身子極虛極弱,反受了寒,寒熱夾攻就不好了。”
檀濟紹聞言刀子一樣的目光唰地看着她,俞羲和一噎,喏喏道:“知道了,這麼兇看着我幹嘛,穿上就是了。”青萍忙跪下給她穿鞋。
“再任性,看我怎麼收拾你。”檀濟紹聲音冷意若然,但卻透着一絲的縱容。
後宮之人乘坐皇駕,按理講這是違制的,但官員們敢怒不敢言。上一個進諫的官員,曾就這件皇帝的私事痛斥過:
“陛下,此女有禍國之色,該殺。”
可最後,被殺的卻是郭氏這個老臣,要知道,郭氏可是最早跟隨檀濟紹的隴右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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