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對一個人恨之入骨的心,是抑制不住的,從眼神就可以讀的出來。
俞羲和頂着一張柔柔弱弱的臉,朝着檀濟紹明媚地笑了笑,果然就招的他一下把她橫抱起來,大踏步地走了。她的絲履,連地上的塵埃露水都沾染不到。
她快意地將背影留給那些騷動和議論,她的身後早已滔天洪水、流言四起,想必耳聞不如目睹,這眼睜睜落進眼裏的一幕紅顏禍國,終於刺痛了那些死忠於檀濟紹的武將。
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俞羲和垂下頭,眼中閃過冷意。
你們恨我是嗎,想殺我是嗎?真是不巧呢,偏偏是我,還沒忘;偏偏就我,是你們主子的軟肋。
我想亡的國,是你們魏國,我想殺的人,是你們所有人。而你們這些冷血的匈奴、烏孫的雜種,是我至死也不會忘的殺父仇敵,不久的將來,我會親手一個一個送你們下地獄。
湯泉行宮位於宮外,檀濟紹遵守的規矩就更少了,俞羲和自從下了車,幾乎被要求寸步不離地伴隨在檀濟紹身邊,他不許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俞羲和一路舟車,起初還有心情拿了紙筆寫寫劃劃,玩了一會,早就有些疲累,滿臉的倦色,這時分,幾乎要窩在檀濟紹坐榻的一角,昏昏睡着了。
檀濟紹久違地換上了漢制廣袖長衫,這讓威嚴日重的他,洗去了通身的蠻族氣質,長身玉立如同林下芝蘭,彷彿回到了當年在京洛遊歷時,風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模樣。
他盤膝坐着,滿榻俞羲和鋪開的紙張,他就在裏面坐着,捧着一卷書,卻沒有看,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身畔昏昏欲睡的女子,全副心神都透着放鬆和閒適。
俞羲和的青絲,柔軟溫涼,她的呼吸輕到不可聽聞,她周身的氣息,讓他多年的殺伐浴血都褪卻冷冽肅殺,奇異地安撫着他心底的缺失,那是一個強者也難免渴求的恬然與安穩。
他把手撫在她脆弱的脖頸上,時不時飲鴆止渴地想着,她果然是他的軟肋,如果他能狠心殺了她就好了,如果她能露出獠牙,就像在雀鼠谷那樣兇狠,他一定斬情絕欲、毫不留情。
可是,眼前天然真摯、任性嬌憨的她,他真的下不了手,連狠心不顧她的身體強迫了她都做不到。
他下意識地寵着她,在乎着她。她不是他的俘虜,他纔是。
行宮是大型的山間別墅,在雕樑畫棟間,投射着昏黃溫柔的春日夕照。直到內侍回報,行宮已駐紮好,並呈送上來幾件公務時,檀濟紹漫不經心道:“放着吧。”
公務不得不首先處理了,俞羲和瞌睡着也朦朧意識到檀濟紹有事,也懶得睜開眼,一彎霧濛濛的眼睛閉着,她的衣衫纏在他袍袖底下,她下意識地拽拽他的袖子,含混不清、咕咕噥噥地跟他說:
“阿川,我要回我的地方去睡……”
檀濟紹反感處置這些繁瑣的政事,滿心不耐,也不願她在這裏胡亂睡,容易着涼,便想讓她先去也可。繼而又想起太醫的交代,吩咐她道:“晚些你自己先去泡湯泉吧,對你病情有益。”
俞羲和打了個哈欠應了,卻在起身時,在袖子底下悄悄塞給檀濟紹手中一個紙團,朝他眨了下眼睛,心滿意足地去了。
檀濟紹有些驚愕,展開看時,那是一張字條,稚氣未脫地寫着:“阿川,泡湯泉時,你可不許過來呀。”
檀濟紹也是一個男人,禁慾許久的年輕而成熟的男子,他品着這字條裏的撒嬌和信賴,這是無聲的撩撥,讓他有一種,捂在懷裏呵護珍藏的冰涼而貴重的稀世珠玉,終於暖成他的繞指柔。
他沒有注意的地方,一個小太監偷偷溜了出去,那是當初把青萍引往永巷的那個。他聽到了剛剛帝王與秦夫人對話的重點,就是今夜,湯泉裏,只會有她一個人。
終南山的湯泉羣,深藏在山坳之中,山頂積雪如玉,而山下奇花異草,雲霧繚繞。泉水從地脈涌出匯聚成池,其色乳白,氣味微苦,溫度適宜。浸泡其中,有強身健體、滋陰補陽的功效,歷來是歷代的皇傢俬苑。
諸多湯泉最佳的一處池子,經過了前朝皇室的整修,不僅有天然形成的鐘乳臺階延伸泉中,而且全部砌上了光滑潔白的內壁和池底。
池水從細細的泉眼涌出,經過金絲編制的密密籠網過濾雜質。這次皇帝巡幸,早已命人給這處用硃紅的漳絨帳子密密地圍了起來,夜色四起,便點燃了昂貴的南海鯨蠟燭,無味無煙,可以稱得上窮奢極欲。
帶着霧氣的泉水上映着漫天星光,一雙潔白纖細的腳,試着水溫,輕輕波動湯泉水,漾起層層波紋,光點隨漣漪破碎又合攏,朦朦朧朧、如夢似幻。
那個纖細的身影褪去大氅,裹着內裏的單薄羅衣,伴着那頭青絲尾稍漸漸飄蕩在水中,一步一步踏入瑤池之中。
四周侍候的侍女內監不算多,這是俞羲和的吩咐,她說人多了嘈雜,影響她泡湯泉賞月的心情,都給打發了,只留了親近之人伺候。
山間倦鳥歸林,一片靜謐。夜靜春山空,一輪月亮悠悠從林梢升上來,暈染並掩蓋着星輝,湯泉池邊是山間野地,遍地尋常草木沾染星霜,也彷彿帶上不可知的靈氣。
青萍給她捧衣的手,有些顫抖,她臉上的傷已經脫了痂,終究是留下不可修復的傷,新長出的嫩肉泛着紅,恰在眼下,如同血色淚痕。原本喜氣的圓臉,瘦削許多,平添驚懼愁怨,彷彿歷經風霜。
今夜,兵行險着,青萍想着,事若不成,她定隨女郎而去,一同死在此處,黃泉路上,上天入地,她陪着女郎,圓了她們主僕一場,女郎也算不孤單。
俞羲和原本閉上眼睛靜靜靠在池邊,卻感受到小丫頭的緊張,她回頭給了青萍一個安撫的淡然淺笑:“青萍,這樣美的月色,何不拿酒來。”
“夫人……您想喝酒嗎?”青萍眼中一熱,竟然還要女郎來安慰她,自己真是太不稱職了,死有何懼。於是也便橫出心去,手也不抖了,恭恭敬敬道:
“許大夫倒是說,那種甜甜的果子酒,是山野精華所釀,不吃藥的時節,略喝一點點是可以的,不過只能喝一點點。”
俞羲和隨意懶散地揮揮手,浸溼的袖子貼在潔白的藕臂上。衣袖撥動溫熱池水,發出淅淅瀝瀝的響聲:“一個一個都比着囉嗦起來,去取吧,有好喫的果子也端一盤。”
青萍被打發走了,四周愈發安靜起來。
一片靜謐中,危險倏忽而至,漸漸逼近。俞羲和早已預料會有此事,她故意創造出自己獨處的境遇,並將這個信息傳遞給想找機會的人。
當有練家子輕而收斂的腳步聲響起在背後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驚慌,內心反而十分平靜。
終於來了,希望是她等的人。
當冰涼的刀鋒反射的光芒,伴隨那個持刀的身影映照在水面時,她笑着回頭:“酒拿來了嗎?”
來人穿着一身黑衣蒙着臉,看那身形矯健而精瘦,俞羲和瞧着那露出來的一雙俊美眉眼,理所當然的內心冷笑,毋達鶩務,你果然來了。
她面上有些驚慌,迅速將身子往水面下沉了沉,避免被岸上的人看的一覽無餘。
“大膽狂徒,你是何人,敢闖此處?”她顫抖着聲線明知故問,故作鎮定、色厲內荏地斥責着來人,一邊不動聲色地沿着池邊向更遠更深的地方移動。
讓俞羲和沒有預料到的是,毋達鶩務自己扯下了面巾,以真容示人。
“妖女,不要裝了,我知道你認得我。”那少年的眼神有些怪異而瘋狂,似乎是希望她死,卻又有奇怪的傾吐慾望,還想跟她敘敘舊似的。
難道這個殺人如麻的地獄修羅,他會發了善心,讓她先做個明白鬼,再給個痛快?這是什麼變態嗜好。
俞羲和繼續後退,身後的青絲飄蕩在胸前,纏繞着她,月光淡淡灑在她溼漉漉的臉上,讓她潔白的面龐反射着玉一般的光芒,美的如同水中精魅。
“我認得你,你是阿川的手下,我和你無冤無仇,你要做什麼?我可喊人了。”俞羲和蹬着一雙不甘示弱的眼睛。
第一次在蒲州城的漫天煙花底下,在如織的人潮中,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毋達鶩務就覺得她像是他幼時家鄉長在荊棘叢裏的野花。
那種野花寧折不彎,即便落入泥塵也能矜貴不屈,這種自持的傲氣,帶着脆弱感,但卻不同於柔弱。不是簡單的一捏就碎,而是哪怕被霜雪欺壓,掉進泥土裏,潔白的花瓣都被染髒,卻還是能聞到那骨子裏的一縷倔強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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