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他不懂怎樣對待一朵不屬於自己的花,因爲他從沒有機會好好的嗅聞過一朵花。
那年,他的家鄉被異族屠滅,他的所有親族堆成屍山血海,他被埋在屍堆下面,奄奄一息中,只能喫着死人肉,聞着屍體腐臭的味道,呆滯地在屍體縫隙中望着遮天蔽日的血色黃天。
他不再弱小的時候,就開始喜歡殺人。
他出身的西域烏孫部是佛國,但他不信奉。十萬恆河沙數、百萬梵天淨土,容不下一個墮入地獄的魔頭,他已經在地獄裏沉淪太久、無□□回,已不需要盼望何時能重回人間。
他不認同主子對待她的溫和方式,他執拗地覺得喜歡一朵花,就應該劈開花朵身側的荊棘,將其牢牢地攀折在手,似乎從未想過,這會不會使花朵枯萎。
他想她如果枯萎了,主子就不會要她了,他亦會拽着她墮入地獄,伴着惡魔永生永世。他一直期盼的死亡,亦變得更加令人嚮往。
“我要做什麼?”毋達鶩務帶着侵略的目光上下逡巡着一臉防備的她:“我想殺了你。”
“你殺了我,阿川不會放過你的。”俞羲和拖延着時間,冷靜地試圖與他講道理:“你不想活了嗎?活着不好嗎?”
毋達鶩務被她的話問的彷彿有點困惑,有點意外地稚氣流露在他的臉上:
“活着?我是爲了主子活着的,你終究會壞他大業。我殺了你,是爲了主子。主子若想殺我,殺也就殺了。”
“你不爲你自己嗎?”俞羲和看着這個年歲不大的魔頭,問他:“你不爲在乎你的人嗎?”
“在乎我的人?”毋達鶩務歪着頭想了想:“可是沒有人在乎我,就好像你,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不記得我。”
他彷彿是她眼中的空氣,至多是個卑賤的螻蟻,她看不見他,她眼裏只有別人。
只有在他殺了她的父親時,她用惡狠狠、溼漉漉,色厲內荏、彷徨無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記住他時,他纔在她那雙會說話的專注眼睛裏面,得到內心無上的的快意。
他想她永遠記住他,可她失憶了,所以他想毀滅了她,再體會一次,那種被她牢牢怕着,記恨着的感覺。
她在池水中瑟瑟發抖,心裏把他咒罵了一萬遍,年齡不大,可真是個變態啊。
月上中天,俞羲和第一次期盼着檀濟紹快點來,她一邊悄悄觀察着四周,一邊隨口問他:“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變態卻不答她的話,反而問道:“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是在哪裏見到我嗎?”
俞羲和看着月光傾瀉的清輝,漸漸鋪滿整個池水,她和青萍約定好的時間快到了,她的力氣也漸漸流逝,眼前開始有些模糊。
她仰起頭,朝着那個確實有點看不清楚的身影,強顏做出一個無辜的、楚楚可憐的表情:“你說什麼?我聽不清,頭好暈……”
話音未落,俞羲和半真半假地渾身脫力,整個兒倏忽間滑落水中,青絲羅裳在那薄霧裏浮沉飄蕩,似乎要被水淹沒、永遠墜入。
毋達鶩務被這個變故弄得一怔,似乎他不用動手了,這個女人即刻就會死於窒息,他只要離開,誰也不會發現他曾來過。
但毋達鶩務還是不由自主地往池邊走了幾步,他到底還是想知道那個答案。
哪怕是我當年在蒲州早就遇見過你,後來在雀鼠谷也同樣地站在你的面前,我殺了你的父親,殺了你的兔子,差點殺了你的婢女,可你眼裏卻從來沒有過我。
水波下,那女人眼睛閉着,似乎已經昏迷過去。毋達鶩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把她撈出來,弄醒她,聽到最後的答案。
俞羲和耳朵裏是轟隆隆的水聲,似乎隔絕一切,當她感受到有一隻手託着她的脖頸,讓她頭部露出水面時,便毫不猶豫地順勢擡手,將人拽入水中。
檀濟紹得到青萍驚慌失措的彙報後,立刻帶人闖進來時,碰見的就是這一幕,池中女子青絲凌亂、臉色蒼白、雙眼緊閉,溼透的單薄的衣衫滑落肩頭,荏弱無依地被一個黑衣男子壓在身下欲行不軌。
毋達鶩務水下的衣帶似乎與俞羲和的纏繞在一起,她貼的他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她的溫度,聽到動靜迴轉看時,恰好讓檀濟紹看了個清清楚楚。
檀濟紹牙齒咯咯作響,怒火攻心,手裏拎着的長戟,一把就擲了過去。
即使知道這戟肯定是扎向自己,毋達務騖下意識地擋住懷裏的女子。
尖銳的鐵戟從後背扎透了他的心臟,鮮血瞬間染紅了乳白色的泉池。她一片潔白,浸泡在他的血裏,像是完全被紅色的錦緞包裹。
至死,他也沒有說出他想要講的話。
他想說,大概是註定不能殺了你吧。
冤有頭,債有主,我欠你的,業已還,只是多麼希望你記得我的名字,哪怕是恨也好,我死後,總歸有人,在這世上不會忘了我。
他的後背插着那柄長戟,像是被荊棘穿刺胸膛的、一隻啼血的盲目鳥兒,試圖靠近一朵有着香味的野花,而死在觸碰到她的咫尺之前。
他的血,過分的滋養了這朵花,讓花帶上了豔麗的劇毒。
但是毋達鶩務的想法終究是要落空了,俞羲和真正暈倒在血池之前想的,卻完全和眼前這人無關。
她眼前閃過的一幕一幕,是俞秀鬆,是十五六歲她最頑劣的時候,無可奈何的溫和士人,是那個縱容着她,擔憂着女兒鬥雞走狗,嫁不出去留成愁的花白鬍子小老頭兒,是那個臨死之前生怕嚇着女兒,微笑着對女兒說,要活下去的老父親。
她俞氏羲和,可不是柔弱的菟絲花,她是黃河冰原上的荒野荊棘。殺父之仇,以恨爲劍,終究要一一討還。
皇帝的夫人,差點被皇帝最信任的屬下、左膀右臂猥褻,罪犯當場被刺死在湯泉池,鮮血染紅池水,三日還沒有徹底漂洗乾淨,鍾乳臺階染成粉色,透着異樣的殘酷之美。
毋達鶩務親信大將的身份出發,他這個死法,有些微妙,如同平靜的湖水丟進一塊石子,漣漪層層、久久不絕,引起了檀濟紹軍隊裏非同尋常的騷動猜測。
有的匈奴將領私底下議論,毋達鶩務一直追隨皇帝左右,勞苦功高、罪不至死,除非是皇帝已經不信任他了,或者說,不信任任何人了。尤其是和毋達鶩務關係很好,有救命之恩兄弟之義的伏力度,他的反應尤爲激烈。
行宮的消息難以封鎖,他奉檀濟紹命令,很快就輾轉查出,和毋達鶩務暗中傳遞消息的,是後宮的瑤妃,她爲了除掉秦夫人,才使得毋達鶩務在那個時間出現在湯泉,莫名其妙喪了性命。
伏力度試圖將調查情況報告給檀濟紹時,被內侍攔在了帳外,他看着進進出出的太醫大夫,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個妖女又裝神弄鬼的病了。
“陛下!屬下懷疑是陛下兩個後宮漢女的陰謀,她們合謀害了他。毋達鶩務一直像侍奉父親一樣,侍奉着陛下,屬下信他不會做出這種事,不信……”
他等到深夜終於得以覲見,還沒說完,就被檀濟紹擡手止住了。
“伏力度,不要說了,此事到此爲止,朕已下令厚葬毋達鶩務。”檀濟紹看起來有些疲憊,似乎是在一時衝動殺死了毋達鶩務之後,冷靜下來又想清了些什麼。
“那肯請陛下,賜死司馬氏、俞氏兩名妖女。”伏力度獨眼的眼眶熱淚滾滾,他咬牙切齒地盯着屏風後面軟榻上那個臥着的纖細窈窕的身影。
“此事容後再議,你退下。”檀濟紹面容冷的可怕,君威深重。
陛下變了,爲了一個女人,竟然殺了毋達鶩務,還捨不得讓她死了,伏力度只得恨恨離去。
身後軟榻上傳來囈語聲,檀濟紹起身轉過去,只見俞羲和裹在錦衾裏,面頰殘留着高熱後的赤紅。自從那天他把昏迷的她從溫泉裏抱回來,洗淨全身血跡,然後她就一直高燒不退。
今夜俞羲和終於退了燒,太醫說,泡溫泉大忌受寒涼,一番寒熱加攻、氣急攻心、鬱氣內結,可謂使得溫泉療效起到了反效果。
好在總算是活了下來,只是高燒會對她全身臟器進行攻伐,還不知道有沒有燒壞腦子或者其他地方。
許叔雲寸步不離地守在俞羲和病榻之側,用金針刺破指尖給她放着淤血,此時金針已經拔下來,他正在給她一隻手裹傷口止血。
俞羲和醒了,正半垂着眼眸躺在榻上,舉着另一隻手,端詳着自己纏繞着雪白布帶的指尖,若有所思。
聽見檀濟紹進來,俞羲和微微側轉了頭:“阿川,他們很厭惡我,我能感覺到你的將領都討厭我,想殺了我,爲什麼?”
她似在苦苦思索,似想不通,覺得哪裏不對,好像有好多疑團。
檀濟紹眯了眯眼,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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