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荒唐夢
我把他睡了。
現在,父皇下旨,要我嫁給他。
我在蕭喻懷中醒來時,便知道事情不好。
錦被之下互相勾纏着的不着寸縷的兩具肉體,嬌嫩肌膚上留下的歡愛痕跡,空氣中尚存的曖昧氣味,無一不張牙舞爪的昭示着一個事實——我把蕭喻睡了。
我,竟然膽大包天的把蕭喻睡了。
昨夜荒唐夢境一朝成真,這概率簡直了。若是沒穿來這,我現在應該要馬上出門買彩票了。可眼下,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巨大的恐慌如一張精心編制的細密的網將我籠罩其間,壓抑的我不能呼吸。連被人算計的怒火也被拋之腦後,無暇顧及。
辛苦籌謀多年,怎麼就一着不慎,生生踏入他人早已設好的圈套。
蕭喻,蕭喻,怎麼能是蕭喻?!
偏偏是蕭喻!
這個滿京城最不能,也不該惹的人。
鎮北大將軍蕭喻,數日前以身犯險,孤身深入北狄腹地數十里取得北狄首領項上人頭,後率軍將北狄人驅趕至草原深處,簽訂了百年條約,結束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北境戰亂。
自古勒石燕然,封狼居胥是將士最高的榮譽。
昨日,蕭喻率軍勝仗凱旋,父皇龍心大悅,於未央宮保和殿設慶功宴。
宮宴過半,宴飲正酣時,還下旨嘉賞三軍。封蕭喻爲定北侯,同時加封其爲正一品太子太傅,教導太子武藝。
旨意一出,滿庭譁然,人心攢動。
只因——
東宮空置,儲君未立!
父皇此舉無疑將宴飲推向高峯,也將蕭喻推進晏京城的絕對權力中心。
就連我那向來自持皇子身份的好四弟宋嗣明,也禁不住誘惑,戴上禮賢下士的面具,到蕭喻跟前湊熱鬧。
只可惜,馬後炮終歸是馬後炮。
早在去歲戰事膠着之時,宋嗣明奉旨去前線慰問士兵,鼓舞氣勢時,他便將北境一衆將士軍官得罪了徹底。聽聞,他最後是被趕出軍營,落荒而逃的。
我於座位上飲酒,欣賞着蕭喻的盛世美顏以及幾位皇弟喫癟的神情正得趣兒時,一眨眼,卻撞進了蕭喻那雙冷冽幽深,滿是譏諷的眸子裏。
我一愣,這莫名其妙的敵意讓我心中一顫,差點灑了杯中酒。
但既然不討喜,我便打定主意不去湊熱鬧,只遙遙舉杯以表欽佩。
其實仔細想想,這敵意大概也不算莫名,怕是我那狼藉的聲名惹得禍。
晏京城乃至整個大晏恐怕無人不知,弘文帝嫡長女,以國號賜名的大晏唯一的嫡公主——晏樂公主風流成性,臭名昭著。據傳,其公主府內豢養面首無數,整日飲酒作樂,荒淫無度,比之史書上所載的山陰公主也無不及。
不才區區,正是在下。
頭一次,我有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看來,要想拿下蕭喻,只能靠小九自己了。
蕭喻是個難得的美人,啊不,美男子。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用話本子裏話來說就是面如冠玉,色若春曉。
若非他戰場上磨礪出來的駭人殺伐之氣太盛,爲人又冷漠狠厲,坊間傳聞其能止小兒夜啼,怕是用不了幾天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被媒婆踏壞了。
而我,偏偏不走尋常路,愣是被這氣勢迷的很。
沒錯,本公主就是垂涎他的身子,且我覬覦他的美色也不是一兩天了。
只不過,有賊心,沒賊膽。縱然父皇再寵愛我,有些人事物也不是我能逾越的雷池,蕭喻便在其中。
明面上是不敢招惹了,夜裏召他入我夢來,總是有的。
可眼下,我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平日裏的春夢,而是一個明目張膽用心險惡的圈套。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此事的利害關係反反覆覆想了又想,期望找到破局之法。
我正想得入神,沒發現身側的蕭喻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
隱約聽見了一句喑啞「拿刀」時,我回過神來,心下大駭,這不至於吧?
只是睡了一覺,對於這個時代來說我身爲女子顯然是要喫虧些的,怎的他就要拿刀?
就厭惡我到這種地步?
心神一凜,我深呼一口氣,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如果忽略我此刻依舊赤身裸體的話,「蕭將軍倒也不必如此衝動。」
蕭喻似是不解,鳳眼微眯讓人看不清眼底情緒,只揚眉示意我繼續。
我輕呼一口氣,聲音儘量輕柔,「你我二人皆是中了圈套,眼下首先要做的應當是將此事瞞下來,其次是查清幕後佈局之人,最後纔是你我個人恩怨。不知蕭將軍意下如何?」
是了,必是蕭喻也被下了藥,纔會神志不清。否則,他只需隨便將我打暈即可。
我心中隱隱有另一種猜測卻不敢對他言——或許只有他一人中了春藥,我只是醉酒,誤以爲是平日裏的春夢。
知道我覬覦蕭喻的人……那可太多了?
「瞞下來?」蕭喻的嗓音在我耳畔悠悠響起,他輕勾着我凌亂的髮絲,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碴,「殿下這是不打算認了?」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是被負心漢拋棄的怨女。而我,便是那拔*無情的負心漢。
這詭異的想法一萌生,我只覺得惡寒。
拋開奇奇怪怪的想法,我斟酌用詞,儘量不加深他對我的不喜,「就當作是露水情緣如何?轉頭忘掉便是,我決不會以此來要挾將軍。想來將軍也當知曉若此事傳揚出去的利害。」
「呵,露水情緣?」蕭喻勾了勾脣,眉眼顯見的冷了下來,「殿下莫不是對每個榻上之賓都這般說?」
我一時被他美色所迷,莞爾輕笑,聲若嬌吟,「蕭將軍切莫胡言,本宮的榻上可從來只得將軍一人。」
這我可沒有胡說,本公主雖然時常調戲小公子們,落了個風、流浪蕩的美名,可真象今日這般醬醬釀釀的只有蕭喻一人。就連入我春、夢的,也只有他一人。
說到底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饞他身子饞得緊。
「饞我身子?」蕭喻似笑非笑,眼中明明滅滅,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他可真是深得談話精髓,總是以疑問句的方式重複我後半句話。
等等,重複後半句……
我,我竟一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既如此……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吧。
反正已經將他得罪了,若是再虧了自己,就真真是賠了美人又折兵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嘛。
我擡手撫上蕭喻冷冽的眉眼,玉手纖纖最終落在男人的薄脣上,「自是因爲本殿下傾心於將軍。」
蕭喻按住了我作亂的手,語氣裏除了譏諷外還夾着怒氣,「可殿下適才還說你我之間有個人恩怨。」
「我把將軍睡了一事在將軍眼裏難道不是一樁恩怨?想來以蕭將軍爲人,當是不喜本殿下平日裏的做派,要將這筆賬算在本殿下頭上。」
我說着話,手上也沒停,試圖從他的桎梏中掙扎出來。
這廝手勁可真大,昨夜裏我身上便留下了許多青紫痕跡。手腕這會兒怕是已經紅了。
「是不喜。」
蕭喻望着我的眼睛裏有怒意不斷在跳動,手上也加大了氣力,略顯粗糲的指腹落在我細嫩的腕間摩挲,酥麻之感瞬間侵襲四肢百骸,癢得我心尖發顫。
說話就說話,動手就不禮貌了。簡直是對我這個色中餓鬼的折磨。
蕭喻倏而一笑,光風霽月的模樣可與天地爭輝,我沉溺於其中,卻聞得他說,「晏京中都傳殿下生性浪蕩,蕭某昨夜裏領教了,」頓了頓,又道,「殿下果然熱情。」
嘿,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我瞧見他耳垂染上的緋色,心底像有隻貓兒在撓。忍住險些溢出脣齒的吟哦,我狠狠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瀰漫開來的確讓我清醒不少。
「那麼,此事以將軍看,當如何?」
「誠如公主所說,若傳揚出去,茲事體大。」蕭喻起身,在我以爲能欣賞到美男更衣之景時一件錦袍落在了我臉上,將我罩於其間。
哼,小氣鬼。
想來昨晚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倒害羞了。
「便依公主所言吧。」話音兒裏的餘怒還未消散,蕭喻已然不見了。
晏京中近日盛傳,一向荒淫至極、嬌蠻跋扈的皇帝長女晏樂公主竟然膽大包天的在慶功宴當晚把剛班師回朝的戰神將軍蕭喻給睡了!
聽聞二人被發現時,那晏樂公主的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蕭將軍的腰間!
對對對,蕭將軍的頭還埋在晏樂公主的頸間!
聽說今兒個一早,那賜婚的聖旨已經分別進了晏樂公主府和將軍府!
齊丞相家的嫡小姐氣的要投河呢!
蕭將軍和齊小姐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可憐齊小姐苦守丞相府十八載,只待蕭將軍勝仗歸來。這眼見着就要成親了,竟生生被晏樂公主那個毒婦給毀了!
真是寡廉鮮恥,狂妄至極!
各路傳聞甚囂塵上,晏京中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此事到底是沒瞞住,這攪動渾水之人,也算有幾分本事。
「公主,您千萬別放心上!就是一羣刁民胡言亂語!合該讓京兆府衙門把他們都抓起來砍頭!」
「嘖,這麼香豔?」我擡眸,從鑲金雕芙蓉花銅鏡中看向身後說話的宮婢挽春,「你說,傳得這般真,這些人莫非是親眼瞧見了?」
「殿下息怒。」滿屋子伺候的人立時跪了一片,伏地叩首,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人頭不保。
將其他人遣了出去,我示意鎖春繼續替我梳妝,「別忘了派人去和蕭將軍通個氣。」
萬不能讓他以爲我言而無信將此事宣揚了出去。
「公主不是心悅蕭將軍嗎?」挽春不解。
我擡眸望向窗邊站着的挺拔少年,「小九,和你挽春姐姐講講,本公主爲何非得抗旨退婚。」
少年聞言轉過身來,眉目中尚有幾分未褪稚氣,但神情堅毅,隱約可見端方君子,溫潤如玉的模樣。
「蕭喻是剛爲國立功勝仗歸來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更是父皇昨夜欽點的太子太傅。在這個風口浪尖上,長姐把他……」小九如玉的面龐上燦若朝霞,滿是侷促。
我朝他促狹的眨了眨眼,戲謔的問,「長姐把他怎麼了?」
老四當初在奉旨前去北境前得了一妙人兒,因深得雲雨之趣,便帶了一批妓子舞姬去犒勞前線將士的蠢事可是前車之鑑,小九已經十三歲了,於男歡女愛一事上可得警醒些。
小九一臉無奈,「長姐威武,長姐把冷麪閻王給睡了。」
我滿意的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此事落在父皇眼裏就是,長姐意圖結黨營私,拉攏權臣,爲我鋪路。」
「縱使父皇再寵愛長姐,可他終歸是厭棄我的」小九微頓,「此事幹繫到奪嫡之爭,父皇未必心裏對長姐就不會有疙瘩。」
「小九,你別怨父皇。」
「小九明白。」少年藏住眼裏的落寞不甘,若無其事的道,「以蕭喻的爲人做派,無論父皇是否下旨賜婚,單是長姐把他睡了且鬧得滿城皆知這一點,就註定把他得罪的死死的了。若是再有這一道賜婚的旨意,讓他尚了公主丟了實權,咱們再想拉攏他就難上加難了。」
「不錯。」
「還有一點,」小九覷了覷我的神色,沉吟着開口,「蕭喻好像有個白月光心上人……」
心上人嗎?
我勾了勾脣,笑意不達眼底,「丞相府嫡女齊舒然。一文臣之首一武將之驕,父皇斷不會準允他蕭齊兩家結親。」
「倘若皇上是因此順水推舟賜婚公主與蕭將軍,那蕭將軍遷怒公主怕是難免了……」鎖春給我插上一支七尾金鳳釵,又道,「幕後之人也算到了蕭將軍會抗旨不遵,這落在衆人眼裏,豈不是居功自傲,藐視君威。」
得不到,就毀掉。
這一步棋,佈局精妙,將各方博弈都算在其間。於我和九弟,於蕭喻,都是死局,一箭三雕的好計謀。
下棋之人,心思之重城府之深,叫人不敢小覷。
挽春驚呼,「這,這是圈套啊公主!」
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你以爲本公主是真想退婚嗎?還不是做給某些人看的。」
晏樂公主荒淫無度衆所周知,而我膽大包天覬覦蕭喻也不是什麼祕密。
若是沒有誤入這個圈套,我不會主動招惹他。蕭喻驚才絕豔又有心報國,尚公主做駙馬實在是可惜了。
可如今父皇下旨賜婚就由不得我了……
「長姐,你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小九躲到了挽春身後探出腦袋,一臉討打的模樣。
見我瞪他,又連忙改口,「長姐這麼個絕世美人兒蕭將軍要是不喜歡,就是他眼瞎!」
唔,我養出來的弟弟就是會說話。
我望向銅鏡中的美人兒,眉心用硃砂點就一朵芙蓉花鈿,兩彎遠黛眉下,眸光盈盈若春、水,流波婉轉間,瀲灩生輝。暈暈嬌靨,芳容麗質,玉骨冰肌蘊柔情,纖腰曼妙嬌媚生。
的確是個妙人兒。
不愧是緋聞中的c位,絕對的大女主,我生得可真美。
只不過一想到那傳言中的赤色鴛鴦肚兜,我心裏面就沒底。
我是穿成了大晏國公主宋晏樂,而不是某宮廷大劇中的孫答應吧?
這怎麼還帶串戲的?
誠如你所見,我趕了個時髦,穿越到了這個在史書中不知名姓的朝代,而且還是胎穿。
早在二十年前,我還是在祖國媽媽懷抱裏茁壯成長、認真工作的平平無奇摸魚小天才宋晏樂。哪知道一醒來,竟穿越到封建王朝成了嫡公主。
這感受,賊啦新奇。
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應對當下困局。
盛夏裏日光灼灼,蟬鳴啁啾,不見一絲兒的風。石榴花仙子收起了舞裙,柳葉禁不住驕陽熱情,懨懨的蜷成了細卷兒,唯有荷塘裏翠色嬌圓,蓮葉接天。
含元殿中倒是一片清涼,角落裏放置的銅盆中盛滿了冰塊,冒着絲絲兒涼氣,直把暑氣逼在殿外。
我跪在大殿中央,腰背挺得筆直,言辭懇切,「兒臣求父皇收回成命!」
如此一場大戲,多少人都伸長了脖子瞧着熱鬧呢,我怎能讓他們失望呢?
隨着我話音落下,大殿之上金漆雕龍紋寶座上,我那便宜父皇的臉色顯見的冷了下來。
「你們兩個倒是有默契,一個兩個都來跟朕抗旨。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這意思是蕭喻已經來過了?
明知是圈套還急着來抗旨,是對齊舒然癡心,還是對我厭惡至此?
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起,我壓下心中翻涌着的澀意,嬌聲應到,「兒臣的膽子自然是父皇給的!」
李德海極有眼色的帶着一衆宮婢們退了出去,守在殿門外。殿中便只餘我和父皇。
盛夏的光躲過窗棱的阻攔,映在金漆蟠龍紋柱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空中飛舞着的浮塵在光束中雀躍的跳動着。殿內安靜極了,唯有水漏滴答聲,一滴一滴落在我緊繃的心絃上。
剛得到的消息,今早朝堂上彈劾我的摺子摞起來估計得有尺餘厚,其中齊丞相的摺子批我批的最狠。畢竟奪婿之恨,不共戴天。
但這些摺子,全被父皇駁回了。
如此不管不顧的要給我和蕭喻賜婚,難道……
我心裏咯噔一聲,瞳孔驟縮,父皇在忌憚蕭喻!他怕六年前的舊事重演。
若我此時再以蕭喻的抱負爲由抗旨,父皇會怎麼想?
想明白這點,我只覺得刺骨的寒意猶如毒蛇吐着信子般沿着脊背一寸一寸蔓延,透心涼。
心飛不動,也揚不起來。
原先的想法全部被推翻,我又「不得不抗旨」,要怎麼做才能全身而退?
大腦飛速運轉,殿中涼意森然,我的手心裏卻一片汗溼。
龍椅上的皇帝一愣,不怒自威,「可不就是朕給的。朕就是太慣着你,到頭來連朕的旨意都敢違抗。」
按捺住心中惴惴,我氣惱的哼了一聲,「父皇還怪兒臣抗旨,兒臣還沒怪父皇亂點鴛鴦譜呢!」
「父皇是不是不疼晏樂了?」我委屈的垂下頭,掩藏眼底的情緒,甕聲甕氣的道,「晏樂明明有心悅之人,父皇卻連問都不問一聲……」
「你不是心悅蕭喻嗎?」皇帝冷哼一聲,神色卻是緩和了幾分,「爲了他連女兒家的名節都不要了。」
我微微鬆了口氣,繼續演戲,「兒臣醉酒闖了禍已經知錯了,兒臣是欣賞蕭將軍英勇不假,可兒臣真心喜歡的是臨風公子!」
對不住了兄弟,拿你擋一刀。
「胡鬧!」皇帝氣得鬍子直抽抽,「什麼臨風公子!一個面首你養在府中玩玩也就是了,爲了他抗旨,你把朕的威嚴往哪兒放?你把子衡的臉面往哪兒放?!」
子衡是蕭喻的字。
我不高興的反駁,「誰讓父皇賜婚前不問兒臣的?再說蕭將軍不是也有心上人嗎?」
「他奪了你的清白還想要心上人?!」
小老頭子極爲護短。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負隅頑抗,「那,那日後兒臣若是受了他蕭喻的欺負,父皇可得準允兒臣和離!」
抗旨本就是做的給幕後之人看的,也不能真忤逆父皇惹禍上身。目的達成,我愉快的給自個兒遞了個臺階。
「他敢!」皇帝怒喝。
我勾脣笑了笑,蕭喻有什麼不敢的。
「父皇,您那茶杯該換新的了。」我沒頭沒腦的低聲接了一句。
小老頭子心領神會,「啪」的一下,茶杯應聲而碎。
我大聲朝殿外喊,「您就算砸死兒臣,兒臣也不願嫁!」
有人要瞧熱鬧,那本公主就讓他們好好瞧瞧。
「滾!」
「砰!」又一樣東西砸了下來。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下次得給父皇準備點破爛玩意砸。
我「憤恨」的出了含元殿,沒有看到蕭喻神色不虞的從那副繡松鶴延年的屏風後走出來。
夏日裏驕陽似火,我沐浴在日光下,許久後才覺得被冷汗浸溼的身子暖和過來,心有餘悸。
大晏弘文二十三年夏至,嫡公主晏樂意欲抗旨不遵,藐視君威,皇帝大怒,斥之。責令其閉門思過,靜候婚期。
夏日裏暑熱,我慣愛賴在荷月居中消暑。從小軒窗往外望去,綠蓋交錯掩映,粉黛含苞,亭亭玉立,偶有清風經過,捎來隱隱荷葉清香,算是這苦夏中難得的慰藉。
父皇斥責的旨意隨着我一起進了公主府,我愉快的決定給自己放個假,吩咐下去,若有新消息,不必回我,全都送到小九那裏去。
古代的孩子都早熟,生在王侯將相家尤甚。他們打出生起便要在後宮內院的骯髒泥濘中打滾,在前朝陰晦詭譎中蹣跚謀生,由此而來的正治敏銳性和鑑別力遠非我前世時的孩童所能比。
小九已滿十三歲,我該慢慢放手了。雛鷹總要自己嘗試張開翅膀,才能學會飛。
難得忙裏偷閒,我命挽春取來古琴,又喚來臨風公子。讓人家擋槍,總得跟人家說一聲的好。
「臨風的命是公主救下的,能爲公主分憂,臨風樂意之至。」
臨風公子是他當初在妙音閣時的雅號。原名他不願提,便隨了我姓宋,叫宋臨風。
事實上,宋臨風真正的恩人不是我,而是磨人精謝寶悅。當初她好奇心重,死纏爛打的央着我陪她去青、樓漲見識,結果在一堆鶯鶯燕燕中,一眼相中撫琴的臨風公子,眼中就再也容不下他人。
無奈禮部尚書謝老大人爲人古板,謝家家風嚴厲,斷不會容許謝寶悅將宋臨風帶回去。重色輕友又慫包的謝寶悅睜着無辜的大眼看着我,泫然欲泣。大有我不把宋臨風帶回公主府她就撒潑打滾的架勢。
晏樂公主風、流荒淫的名聲便是從我把他帶回公主府時傳起來的。
以一個狼藉的名聲,換來幾個得用的人,我可不虧。
「公主今日想聽什麼?」宋臨風素手調琴,聲音溫和。
「漁樵問答。」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年,還不曾走出過晏京城,整日裏勾心鬥角,浸淫權術,快要忘記原來的日子是怎樣暢快愜意了。
目賞窗外荷景,鼻嗅幽幽荷香,耳聞琴音悠揚,忘卻塵世之憂,唯余天遠地闊。
一曲畢,倦意盡消,心下稍安。
風浪將起,逃避無用。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劈風斬浪。
天色漸欲昏暗,輕風乍起,夏日裏的雨說下便下。
挽春移着碎步過來關窗,被我眼神示意攔了下來。她又兀自將冰水浸過的葡萄端走,點了燈,新添了熱茶,便立在了那裏。
「猶猶豫豫,有事便說吧。」我支肘於窗邊,賞着雨中荷景,慢悠悠的開口詢問沉不住氣的小丫頭。
「公主,那蕭將軍也太過分了!您當他今兒個進宮爲何?」挽春忿忿不平,櫻脣張合,也不等我問,便竹筒倒豆子般噼裏啪啦憤聲道來,「他竟然求陛下將那齊丞相家的小姐賜與他做平妻!他哪兒來的臉面……」
「慎言。」我喝止了挽春未盡之言,望向雕花朱漆迴廊下靜立着的那人,心神微動。
來人身着繡蓮花紋墨色錦袍,長身玉立,玉冠束髮,身姿挺拔如竹似鬆。細雨綿綿氤氳着他的眉眼,幽如深潭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我,在水霧迷濛中竟隱隱透出幾分孤寂蕭索。
「美人曉折露沾袖」這句詩用在這裏怕是再恰當不過了。
雨聲瀟瀟,我收斂心神,打破了這滿庭寂靜,「蕭將軍還沒成爲我這公主府的主人,就這般來去自如了?」
風雨漸盛,池中紅蓮不堪其擾,搖曳着身姿躲避。我索性關了窗,雨過天青色的軟煙羅窗紗隔絕了視線,我便不再爲那一池好顏色憂心。
想來蕭喻早就洞悉了父皇的執拗,故而退求其次,請父皇下旨將齊舒然賜予他做平妻,倒是癡情。
表兄妹近親結婚,可惜了蕭將軍的好基因。
轉念一想,他這麼落本公主的面子,便是生出個傻子,也是活該!
心下不爽,我以茶代酒陰陽怪氣的敬蕭喻,「恭喜蕭將軍得償所願。」
「恭喜?」蕭喻把玩着茶杯的手微頓,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殿下倒是大度。」
嘶……
忍住!這個人不能得罪。
他手握重權,千萬不能得罪!
乖,忍下來!
我攥緊了拳頭,暗暗告誡自己,面上適時露出黯然神傷的模樣,「只要將軍高興就好。還要勞煩蕭將軍代爲轉達,此番讓齊小姐受委屈了。日後我會一直居於公主府,必不會打擾……」
「居於公主府繼續和你的那些男寵廝混嗎?」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他打斷。
可真沒禮貌。
蕭喻擡眸直勾勾的看着我,一字一頓道,「殿下將臣置於何地?」
燈火如豆,燭光明明,對上蕭喻的眼睛,我晃了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嘖,蕭喻可真他孃的好看!
難怪都說「燈下看美人」,昏黃的燈影落在他身上,泛着溫暖柔和的光,瑩潤如玉。
但,
色心歸色心,理智歸理智。
我執壺給他添茶,不輕不重的回懟,「蕭將軍說笑了,你我的婚事緣何而來各自都心知肚明。若將軍非要計較,那敢問將軍,又將本公主置於何地?」
蕭喻緩緩放下茶杯,斂下眉目,勾脣輕諷,「是子衡不知天高地厚,把公主的話當真了。」
「???」
看我不解,蕭喻繼續道,「殿下親口說過喜歡臣的。」
「咳,」我險些將茶水噴出來,心中大駭,「蕭將軍切莫胡言。」
蕭喻沒有吭聲,他靜靜地看着我,直把我看得心虛。
我心裏清楚,這話我很可能在醉酒的時候當真說過。但我目前還不知道蕭喻此番造訪是爲何事,是以只能試探他的態度。
是敵是友都好說,可千萬別是「狗」。
「殿下這是不打算認了?」他把聲音壓的很低,輕飄飄的,仔細聽來還透着些許認真。
我支肘托腮,夏日衣衫輕薄從腕間滑落,露出藕節般的嫩白,聲音也軟了幾分狀似委屈,「蕭將軍英姿冠絕京華,晏樂自是心悅,可蕭將軍與齊小姐兩情相悅,又何曾肯正眼瞧晏樂一眼。」
蕭喻眼眸在我手腕處凝了一瞬,又匆匆移開視線,「公主心中另有他人,便用傳言來搪塞子衡嗎?」
呵!傳言?他和齊舒然的事情是傳言?
「蕭將軍可真不坦誠,難道將軍進宮請旨賜婚也是傳言嗎?」
話落,我便意識到不對。我的語氣怎麼聽怎麼像是在拈酸喫醋。
美色誤人!
蕭喻挑眉勾脣,聲音似有若無的愉悅,「公主生氣了?」
我狠狠咬了咬舌尖,頗爲惱恨自己中了美人計,語氣也冷了下來,「誠如蕭將軍所言,本公主府中美人無數,蕭將軍你也心有所屬,便是你我成親了,咱們也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若臣只有公主呢?」
蕭喻不疾不徐的添了茶,將杯子推過來,「臣聽聞公主幼時逢遭鉅變,丟失了一段記憶。」
我捧着茶杯,靜默不語,心裏忽然有些慌亂,下意識的抗拒他要說的話。
蕭喻卻不肯給我留退路,他緩聲道,
「阿朝,你把我忘了。」
——上架卡點——
「咚!」
水珠自檐下跌落,墜入廊下積水中,濺起層層漣漪。
夏日裏的雨來的快去得也快。綠葉滴翠,萬蛙齊鳴。夜風裹挾着水汽吹過,摻雜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
萬籟俱寂中,我聽到蕭喻無奈的低嘆一聲,緩聲道,「阿朝,你把我忘了」。
我猛然擡頭,雙眸圓睜,心跳有如擂鼓,震得我失了神智。
阿朝,是我的乳名。
自從母后歿了,便沒人再這般喚我。
只因我十分抗拒這個名字,一聽到便頭痛欲裂。
打那以後,父皇也只喚我晏樂了。
算起來我有十三年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蕭喻說我丟失了一段記憶,我七歲時太醫院劉院判也這麼說過。
劉院判說我是受刺激後自我封閉了,忘記了一些和「阿朝」有關的事情。
但父皇說我忘記的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既然不重要,我索性也不去想,只要不聽到「阿朝」兩個字就好。
我怕疼。
時隔十三年,我終於夢見母后了。
金雕玉砌的鳳儀宮中,母后眉目溫婉的笑着,同下首處坐着的美婦人說話。在美婦人身邊,站着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小男孩。他長得眉清目秀,脣紅齒白,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男孩。但他卻總是冷着張臉,故作老成的模樣讓人忍俊不禁。
小阿朝看不過他白白辜負女媧娘娘的恩賜,時常捉弄他,想讓他臉上多些表情以供我欣賞。
她故意打碎了一盞琉璃燈,嫁禍與他。他不急也不惱,默默認下,然後靜靜地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低下頭,想要認錯時,他卻捂住了她的嘴。
他讓她知錯認錯,卻不忍心讓她受罰。
那是小阿朝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母后疼愛,父皇嬌寵,還有小魚哥哥這麼個賞心悅目的玩伴。
是的,夢裏小阿朝喊他「小魚哥哥」。
小阿朝纏着他一起放風箏,爬樹,到御膳房偷喫的,故意摔倒要他抱抱,然後小阿朝親了親他漂亮的臉蛋,說「小魚哥哥,阿朝喜歡你。」
他慌亂的挪開視線,四下亂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他耳垂染上的緋色一點一點的蔓延到白玉般光潔瑩潤的臉上,惹得羣芳羞妒。
小阿朝暗暗偷笑。
他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故意轉移話題,一本正經的糾正,「蕭喻,我叫蕭喻,不是小魚。」
小阿朝促狹的眨眨眼,點頭道,「對呀,不是小魚,是小魚哥哥呀。本公主知道的。」
「……」小少年似乎還想要糾正,可一轉頭看見她笑盈盈的望着他,又唰地一下側過了腦袋。
小阿朝忍住笑意,雙手撐着臉頰,歪着頭作出疑惑的樣子,繼續打趣他,「小魚哥哥,你會不會鳧水呀?」
小少年搖了搖頭,又認真的提醒她,「水邊很危險,阿朝你不能過去。」
小阿朝擰着眉頭,狀似苦惱的說,「那怎麼辦呢?小魚是生活在水裏的,若是小魚哥哥不會鳧水,豈不是要被淹了。」
「……」
這般快活的場景沒過多久,一切就都變了。
「公主,公主!」挽春焦急的呼喚我,「公主,您怎麼了?」
我怎麼了?
我只覺得心口處悶得我要喘不過氣來,有溫熱的東西從臉上滾落。
擡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何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我竟然哭了?
十三年前,母后甍斃,我將小九從冰冷的皇子所帶回朝雲闕後,就再沒哭過了。
「挽春,我才知道,我是個只會逃避的懦夫。」
因爲不敢面對,選擇忘記,忘記給母后報仇,忘記對蕭喻的虧欠,甚至把他也忘了……
大晏弘文十年臘月十九日,帝第九子生。同日,皇后歿,帝慟,追封其爲慧慈皇后,葬於皇陵。
小九出生當天,母后產後大出血,還未來得及看一眼幼子,就撒手人寰,棄世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宮廷陰暗。
我聽到宮婢議論,父皇處死了小魚哥哥的孃親。
只因母后生產時那碗蔘湯,是晚姨喂的。
可誰都知道,晚姨只不過是接了宮婢遞來的藥罷了。
此事另有隱情,父皇卻不準再查。
不過是因爲那時北境戰亂不斷,父皇需得仰仗德妃的兄長齊天江罷了。
威武將軍齊天江,與德妃娘娘以及彼時官拜吏部侍郎的當今丞相齊天毅是親兄妹。齊家歷代忠心,皇祖父惜才,故而纔有了一門兩重臣的美談。
可不曾想,德妃擔心母后生下嫡子會威脅到宋爾良的地位,遂起了謀害嫡子的歹心。
直到六年前,齊天江以通敵叛國罪被殺,德妃被賜死,纔算是對母后的甍斃有了交待。而齊天毅因大義滅親,揭發兄長叛國有功,在此事中全身而退。
因母后歿了的緣故,蕭喻的孃親被父皇賜死,他該恨我的。而我失去母后,又因深藏在內心深處對蕭喻的愧疚,選擇自欺欺人,選擇忘掉那段記憶。
直到他喚我阿朝。
頭腦昏沉,思緒雜亂,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德妃,宋爾良,齊天江,齊天毅,小魚哥哥……一個個名字在我眼前閃過,我捂着腦袋,頭痛欲裂。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病了近一個月,差點把父皇嚇出個好歹,珍稀藥材,奇珍異寶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送,禁閉自然也免了。
不知是否同樣被我發病嚇着了,蕭喻絕口不再提幼時之事。而我也責令挽春等人對我恢復記憶一事三緘其口。
有一些疑點我還沒有弄清楚,還是不要聲張的好。
蕭喻明知害死母后和他孃親的罪魁禍首是原德妃,依舊在後來拜了德妃的兄長齊天江爲師,學習武藝,假設他這無異於認賊作父的舉動是爲了報仇,那六年前齊天江與德妃謀逆一事敗露怕是少不了他的手筆了。
現在想來,當時他接掌北境二十萬大軍未免過於迅速,像是之前便有準備一樣。
而當年的吏部侍郎,如今的丞相大人齊天毅在此事中未免過於乾淨了些。我的直覺告訴我,齊天毅絕不是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忠臣良相模樣。可他所求的又是什麼?他已經位極人臣,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圖謀,可就是父皇屁股底下那把椅子了。
他要謀權篡位嗎?
還是說蕭喻因爲記恨父皇賜死了他孃親,要謀權篡位?哪怕頂着父皇的猜疑和忌憚,他也執意要娶齊舒然,是已經不把父皇放在眼裏了嗎?
父皇也很奇怪,他雖算不得明君更稱不上千古一帝,但也並不昏庸。
等等!
父皇並不昏庸,六年前的舊事歷歷在目,他卻準允文武兩重臣結親了,那只有一個原因,父皇有恃無恐。他知道蕭齊兩家的心思!
還有蕭喻又爲何在此時提起幼時舊事?這對他又有何助益?
一條條思緒理下來,癥結之處便是蕭喻和齊丞相的利益關係。若弄清了這一點,一切就都明朗了。
在這重重疑點沒有理出頭緒之前,我便是再喜歡蕭喻,也不敢信他。
蕭喻以行動證明他心悅我,每日下朝後都會來探望。
坊間漸漸傳聞,晏樂公主是妖精轉世,使了妖術,勾走了大將軍的魂兒。
馬車軲轆軲轆的往宮裏走着,彼時我正懶洋洋的躺在蕭喻懷中,聽完這話卻動了使壞的心思。
「蕭將軍你聽到了沒?」我雙眸含情的看着正給我剝荔枝的男人,雙手環上他的脖頸,勾的他低下頭來,「本公主可是狐狸精轉世,你還不快逃?」
蕭喻低笑,濃郁的墨色在眸底翻滾,他將荔枝喂進我嘴裏,而後俯身吻住了我的脣。
「公主在這裏,叫臣往哪裏逃?」
甜膩膩的汁水在口中瀰漫開來,又被他掠奪殆盡,我不甘示弱的迎上與他糾纏,卻在他強勢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半晌後,他終於放過我,呼吸亂的一塌糊塗。
我的目光從他鳳眸尾處染上的那抹妖冶緋色落到紅脣的水光瀲灩,方知美人殊色,世間無雙。
心口處怦怦亂跳着,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有些荒謬的念頭——
倘若最後賭錯了,面對這樣一張臉,我大概是願意死在他手上的吧。
「尚公主是要交出兵權的,將軍不委屈?」
蕭喻像是聽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低聲笑了起來,「區區兵權,怎敵公主美色、誘人?」
他湊近我耳邊低聲蠱惑,「喻至死,願爲君,裙下臣。」
話落,他翻身下了馬車,又恢復了人前狠決冷情的模樣。
臉上滾燙,我卻死鴨子嘴硬,撩開簾子衝他喊,「將軍最好不是騙我。」
最好不要騙我。
如今的局面下,行差踏錯一步,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老四的生母梅貴妃辦了個賞荷宴要給幾位皇子選妃,聽說我被父皇解禁,特意請我去熱鬧一番。
盛情難卻,我也想看看她要耍什麼把戲。
宮中的清荷園就在我的朝雲闕旁邊,待我到時,園中一片鶯鶯燕燕靜了一瞬。
禮部尚書的孫女謝寶悅款款而來,衝我眨了眨眼,「公主金安。」
我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蛋兒,樂得她給我做臉,「還是謝尚書大人家的禮數周到。」
話音落下,鶯鶯燕燕們臉色難看極了,紛紛行禮。
我懶得理她們,尋了一處八角涼亭坐下賞景。坐等梅貴妃排的好戲。
謝寶悅揪了揪我的衣袖,小嘴一撅,示意我往亭外看去。「那個穿百花穿蝶粉色羅裙的就是齊舒然。」
也不知怎的,我腦中突然就想起來四大爺那句「粉色嬌嫩,你如今幾歲?」便笑出聲來。
謝寶悅像看傻子一樣看我,「都說情敵見面分外眼紅,宋晏樂你怎麼還笑呢?」
我捏着她的臉笑道,「你把嘴撅得都能掛油瓶了,就是爲了讓我看她?」
謝寶悅急了,一把奪過自己的臉,「這怎麼能是無關緊要呢?!她可是你的情敵!」
「乖,你就別操心我了。我和蕭喻之間,可不是解決一個小情敵的事。你最近不去公主府探望我,某些人的脖子可都要伸長了。」
「你又哄我開心,」謝寶悅垂頭喪氣的耷拉着腦袋,「他那顆心我是捂不熱了。」
「你不去瞧瞧怎麼知道?」
謝寶悅騰的一下坐直了,「那我明兒個就去!」
我搖頭失笑。
事實證明,做人得乖,大話能不說就不說,flag能不立就不立,不然臉會被打得啪啪響。
梅貴妃派人請我回朝雲闕時,我還不以爲意,實在是想不到我的寢宮有什麼值得她做戲的。
事實教我做人。我大意了。
當我看到齊舒然衣衫凌亂渾身是傷的縮在角落時,只覺得血液逆流涌到頭頂。
他們竟然把用在我身上的法子又照搬到了齊舒然身上!
我眯着眼審視着齊舒然,她臉上滿是血污,羅裙上染着血,地上不遠處的金釵上同樣血跡斑斑。
她倒稱得上剛烈。看來老四沒得逞。幸好!
「梅貴妃不傳太醫來爲齊小姐診治,急着找本公主做什麼?」我揚聲質問,心裏卻早已想清楚她的謀劃。
這是照虎畫貓,想以此逼迫父皇給老四和齊舒然賜婚,順便把髒水潑我身上,離間我和蕭喻。
腦子怕不是讓驢給踹了?
但這拙劣的手段卻讓我確定了老四一派不是算計我和蕭喻的幕後之人。這樣便只剩下以「老好人」著稱的老二和沒什麼存在感的老五了,究竟是誰能呢?
梅貴妃臉上賠着笑,眼中的陰險得意連遮也不遮,「公主可真是冤枉本宮了。實在是齊小姐說是公主派人請她過來敘話,本宮不得不把公主請來。」
「敢問公主,認得這個婢女嗎?」一直默不作聲的齊舒然忽然指着一個宮婢開口問到,她身上帶傷,眼中含淚,神色冷冷清清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
隨着她的質問,一個婢女忽然膝行到我跟前磕頭,「公主,求您救救奴婢,是您讓奴婢請齊小姐來偏殿議事的,您可不能不管奴婢啊公主!」
我冷笑一聲,捏起那婢女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認了出來,是我朝雲闕中負責灑掃的一個宮婢。
「別害怕,」我拍了拍她的臉,輕笑道,「你乾得很好,本公主還得重重的賞你呢。」
梅貴妃似乎沒想到我輕易就認了下來,臉上出現了一抹錯愕。她太不瞭解我了。
有趣的是,同樣驚訝的,還有齊舒然和那個婢女。
看來,齊舒然也不完全無辜了。可惜了片刻前我爲她浪費的感情。只是不知,她是主動入局,還是黃雀在後?
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我踱步到齊舒然跟前,「本公主和齊小姐並無往來,若是相請,必會派身邊得力的大宮女方配得上齊小姐尊貴的身份,齊小姐爲何如此作踐自己,隨隨便便就跟一個做粗活的宮婢走了。」
齊舒然臉色有瞬間僵硬,她低下頭哽聲道,「臣女以爲公主私下相請是要教導臣女,不願讓他人知曉,故而纔派了個不起眼的小宮女。」
呵,這話說的,就差沒指着本公主的鼻子說本公主心胸狹窄,容不得她做蕭喻平妻,想要磋磨她了。
我冷笑一聲,「齊小姐做錯事自有丞相大人夫婦教導,與本公主何干?只是還沒進我公主府,就擺出了伏低做小的模樣,實在有失貴女風範。本公主話盡於此,齊小姐好自爲之。」
晾了那宮婢這麼久,足夠她內心煎熬的了。
「你來說說本公主是怎麼讓你去請齊小姐的?在哪兒說的,身邊有誰?」
小宮婢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也懶得再理會。
無論什麼原因,朝雲闕和公主府的人做了背主的事,就只有一個下場。
「來人,賞她四十大板,拖去亂葬崗!」
「慢着!皇姐這是急着滅口嗎?這麼多人可都睜眼看着呢。」宋嗣明換完衣服匆匆出來,人模狗樣的喝止,「衆目睽睽之下皇姐還是顧及些皇家顏面的好。」
皇家顏面?
我險些被氣笑了,「那依四弟之見,本公主是該把這污水潑自己身上,還是該去求父皇給齊小姐和四弟你賜婚?齊小姐願意嗎?」
「齊小姐是父皇賜給蕭將軍的平妻,四弟想娶她的時候,可有顧及皇家顏面?」
心思被我說穿,那母子二人臉上的僞善差點掛不住。
梅貴妃疾言厲色,「公主莫要太囂張了。」
我輕蔑的嗤笑,擺了嫡公主該有的姿態,「本公主囂張也不是一兩天了,自有父皇訓示,倒是四弟險些釀成大錯,梅貴妃有閒暇在這裏置喙本公主的行事,不如想想該如何向父皇請罪?」
話落,父皇聞訊匆匆而來,身後跟着面若冰霜的蕭喻和掌印太監李德海。
自有宮人將來龍去脈回稟清楚。
父皇還是信自己養出來的女兒的,「晏樂行事張揚,向來敢作敢當。蕭卿,你怎麼看?」
髒水沒潑成功,梅貴妃和老四一臉菜色。
蕭喻聲音很冷,「臣也相信此事並非公主所爲,望陛下明查。」
他不問因由的說相信我。
我慢慢的眨了眨眼,原本心底還有的幾分躁鬱都隨着他的話音落下時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雀躍和甜意。
我不動聲色的站到了蕭喻旁邊,指尖輕撓他的手心,被他一把握住,緊緊攥在掌心。
我掙脫不得,盯着緊緊相握的兩隻手看了一眼,臉有些熱。
好在有衣袖擋着。
擡頭時,眼角餘光無意瞥見了平日裏都跟在父皇身後的李德海,似有若無的往那宮婢身上瞟了一眼,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間有銀色的光芒閃動,我心中猛的一跳,再定睛一看,是個銀扳指。
對上我的眼神,李德海扯着臉皮微微一笑,收回了視線。
我蹙了蹙眉,不知爲何,直覺告訴我那宮婢可以留下再審一審。
這時,太醫院判劉章疾步從內室出來,神色凝重。
我突然有了不太美妙的預感——或許,劉院判要說的話,纔是這盆污水之下真正的目的。
讓齊舒然連女兒家最重要的名節都能捨棄。
屏退閒雜人等,劉院判偷瞄了眼我的神色,向父皇回稟,「齊小姐並無大礙。只是臣得恭喜蕭將軍要做父親了。」
「恭喜蕭將軍要做父親了。」
這幾個字一一落進我的耳中,轟然炸響。
「這,是什麼意思?」嗓音艱澀,喉嚨發堵。我擡眼去看蕭喻,他的臉上有一瞬的震驚,垂眸看我時眼神複雜,我只能讀懂其中的愧疚與歉意。
「齊小姐已有身孕,一月有餘。」劉院判在旁邊回覆。
預判正確,我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哭。只知道不久前還被雀躍與歡喜包裹的心如墜寒潭。
梅貴妃和宋嗣明爲了得到丞相府助力,算計齊舒然順便給我潑髒水是真。
齊舒然將計就計挑釁我也是真。
我都一一猜中,
但劉院判說,齊舒然已有月餘身孕。
讓我覺得,這一個月來和蕭喻的耳鬢廝磨都是場笑話。
我動了動,想抽出被牽住的手,他反倒握的更緊。
我嗤嗤的笑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蕭喻,重複劉院判的話,「恭喜蕭將軍要做父親了。蕭將軍有什麼要對本公主說的嗎?」
蕭喻的臉色依舊不是很好看,陰沉沉的,不見半分要做父親的喜悅。
良久,他鬆開我的手,啓脣道,「多謝公主。」
沒有任何歉意,也沒有任何解釋。
日光西沉,最後一抹霞光被黑暗吞噬。同時墜入黑夜的,還有我剛捧到他眼前的一顆心。
兩個時辰前還說要做我裙下之臣的人轉眼要做父親了,可真是一份別出心裁的「定情信物」。
宋晏樂,你賭輸了。
暮色四合時,我赤腳坐在荷塘邊消暑,挽春在一旁替我驅趕蚊蟲。盛夏裏的晚霞絢爛瑰麗,將一池青翠染上綺色,偶有有蜻蜓落在荷葉上休憩。
那日事後,我便閉門不出,坐等蕭喻前來,給我一個說法。
但我等到的,是「蕭將軍與齊小姐兩心相悅,丞相大人不忍齊小姐苦熬相思,特向皇帝請旨,準允二人婚期提前」的佳話。
戲摺子都沒他們會編。
踩在本公主頭上又當又立,還想要遮羞布?
齊舒然不是將計就計跟我炫耀她有孕了麼,那我就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有孕了。
小九腳步匆匆而來,行禮後將密信交與我,「長姐,臨風兄遞信過來了。」
密信上用的暗語,玉心觀已被大理寺查封,定的私藏火藥的罪名。
我將字條浸入荷塘中,墨跡暈染開來再難辨認。「周陵到哪兒了?」
「周神醫明日便能進京。」鎖春在一旁應聲。
「告訴他不必來見我,直接進宮給父皇請脈便是。」我晃盪着雙腳,惹得魚兒四散,聲音縹緲低不可聞,「請他務必,將父皇體內的丹毒解了。」
上次進宮時,父皇明顯變得暴躁易怒。據李德海透露,二皇子宋爾良前不久給父皇引薦了一個遊方道士,父皇每日都會服用兩顆丹藥。
太祖遺訓,丹砂之毒,有如虎狼。後世子孫切不可服食。
宋爾良知錯犯錯,明目張膽的獻丹,父皇非但不斥責,反而嘉賞,哪哪兒都透着古怪。我竟不知父皇何時也求長生了。
我問小九,「此事你怎麼看?」
他略一沉吟,開口道,「此事查的未免太順利了些,像是專門衝着二皇兄去的。二皇兄行事向來謹慎,怎麼會留下這麼顯眼的把柄。」
宋爾良當初能從齊天江謀逆案中脫身而出留下一命,是因父皇仁慈,念着他年紀小不懂事,易受人擺佈。但他能在父皇貶他去嶺南之前先自請去守皇陵,替母贖罪,從而順利的留在了京城,就可見他心思之深。
這幾年,他雖然只有逢除夕、中秋等重大節日方得回宮,但憑藉着每日爲父皇和大晏抄寫經文祈福的孝心,漸漸的得到了一些老臣的認可,去年萬壽節,父皇感念其孝心可嘉,把他留在了京中,準其參與政事。
這樣一個人,斷然不會留下這麼大的疏漏。
「父皇也很奇怪,」小九繼續道,「他明知當年太祖皇帝就是服用丹藥而亡,知曉丹砂百害而無一利,爲何還要聽信讒言。」
「爲了不打草驚蛇,我沒用咱們的人,只找了個附近的獵戶,設計使他誤入玉心觀後山,意外發現了火藥坊和一些兵器,而後引其報官。」
大晏朝火藥冶煉和兵器鍛造均有官兵駐守,方圓十里不得擅入。玉心觀後山那裏顯然非官家所有,這意味着什麼怕是三歲小孩都知道。
父皇雖稱不上盛世明君,卻也從未苛待過百姓。百姓向來牴觸戰爭,大理寺卿又是人人稱道的好官清官,那獵戶會去大理寺報官也不足爲奇了。
當然,即便他不去,也會有人引着他去就是了。
「父皇怎麼說?」
「父皇從來不會動手殺自己的孩子,」小九勾脣輕嘲,「二皇兄本已經在皇陵了,恐怕以後也會一直待在皇陵了。」
沒錯,無論玉心觀一事是有人陷害他,還是他金蟬脫殼之計,宋爾良怕是要一直待在皇陵了,除非他舉兵謀反,自尋死路。
我點了點頭,伸手戳了戳小九臉上的淤青,把他疼的齜牙咧嘴。
「疼嗎?」
「疼……不,不疼,只要長姐解氣就行。」小九覷了眼我的神色,忙嬉皮笑臉的將另一邊臉送上,「若長姐還未解氣,這邊也給你戳。」我看着他臉上的傷,到底是不忍心再欺負他。
叫挽春取了藥來。
也罷,男孩子摔摔打打,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好歹他也是爲我出氣才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還因此得了父皇的青眼。
以身爲餌,一石二鳥,也算不錯了。
那天小九鼻青臉腫,渾身是傷的回到公主府時,把我駭了一跳,以爲有人刺殺他。
誰知他笑嘻嘻的湊在我跟前,神祕兮兮的告訴我他送了我一份大禮,替我報仇了,報了老四往我身上潑污水的仇。
晏京城中從來不缺熱鬧,更不缺看熱鬧的人。
近日茶館酒肆裏熱鬧的話題便是那百花樓的花魁有多絕色,竟叫兩位皇子相爭,血濺當場。
百花樓裏新出了一個花魁,神似齊舒然。
老四聽了消息便趕了過去,誰知宋爾良也感興趣,兩人本就面和心不和,又喝了點酒,誰也不肯相讓。小九「從中調和」,說着說着就「一臉無辜的」扯出了老四北境之行那件糊塗事。
偏巧老四前腳剛得知自己那遭兒是受了老二算計,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兩人就打了起來。
據說動靜大的把京兆府尹都吸引了過去。小九「連忙拉架」,結果因年歲小,又「不曾學過武」,故而不敵他二人,反被打得鼻青臉腫。
光天化日之下,兩位皇子爲一青、樓女子打架打得血淋淋的,有損皇家顏面。未免事有蹊蹺,京兆府尹渾身冷汗顫顫巍巍的將事情稟告給了父皇。父皇龍顏大怒,將老二斥責了一番,命他去守皇陵,無詔不得入京。
別問老四爲什麼沒受罰,他得先有命活着再說受罰的事。據說老四在拉扯中一個不慎摔倒了,剛好磕在燭臺上,被尖端刺中了心脈,到現在還人事不知。
若非如此,父皇也不至於因兄弟打架把老二發配到皇陵去。
小九因「拉架」,得了個「兄友弟恭,彰顯皇家風範」的褒獎,還得到了一堆賞賜。
更重要的是,許是覺得這些年虧欠了小九,父皇竟讓蕭喻教導九皇子武藝。
宋爾良和宋嗣明怕是怎麼也沒想到,他二人鷸蚌相爭,反叫小九得利。
蕭喻是父皇在慶功宴上欽點的太子太傅。
隨着命蕭喻教導小九武藝的旨意一出,京中形勢似乎一夜之間變得嚴峻。
父皇一共只有四個兒子。老二被趕去皇陵還不夠,又出了玉心觀一事,擺明了是衝着要他的命去的。即便此事是老二的金蟬脫殼之計,眼下他也徹底失了聖心。
短時間內若想回來,只有逼宮一條路了。
老四重傷危在旦夕,四皇子一派人心惶惶。
還有能力爭奪東宮之位的,竟只有老五宋婺秋和小九了。
以「拉架」這種出其不意的方式進入衆臣視線,有朝臣隨着父皇誇讚小九,也有人拿他過去遊手好閒不學無術難當大任來說話。
與此同時,當朝丞相齊天毅卻提出了一個被衆人忽視了很久的事實——立嫡立長,先嫡後長。
小九再不受寵,也是名正言順的嫡子。
我卻清楚,有母后的舊事在前,齊家最不願看到的,便是小九坐上那個位置。
齊天毅這隻老狐狸可不是纔想起來小九是中宮嫡出,此時把小九推出來,自然也不是他要擁立小九爲太子。
以目前的局勢來看,他倒很有可能是宋婺秋背後的人。
哪怕在幾個皇子中,一直以來最沒有存在感的就是老五宋婺秋。都說母憑子貴,同樣子憑母貴,宋婺秋的母妃到現在還只是個貴人,成日裏閉門禮佛,與世無爭,讓人覺得五皇子平庸一些好像也可以接受。
但我時刻牢記着,咬人的狗不叫。
「百花樓查了嗎?」
當我將幾次事件放一起琢磨時,老四兩次栽在百花樓上就顯得很可疑了。
絕對的偶然背後,一定有必然的原因。
「查了查了,百花樓背後的東家竟然是五皇兄。好在我年紀小,從不進那種地方,不然得讓他賺多少錢去。」小九摸着下巴一臉感慨。
「加上北境之事,四皇兄兩次栽在了百花樓上。五皇兄可真是悶聲做大事。眼下明面上就我和他了,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對付我。」
我沉默着沒說話,思量着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中,哪些有宋婺秋的影子。
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我那「胸無大志,醉心山水」的五弟,是個要把兄弟往死裏整的狠角色。
不然,怎麼會讓齊天毅站隊呢?那蕭喻,理所應當的也是宋婺秋一派吧?
那我剛恢復記憶時懷疑的算是對了一半。齊天毅的確在圖謀父皇屁股下那把椅子,但不是爲他自己求。
放着宋爾良這個親外甥不幫,選擇了不起眼的宋婺秋,齊天毅是怎麼想的?
此時的我沒有想到,很快我就知道了這其中的因由。
因着齊舒然有孕,婚期提前了。眼下晏京城所有百姓都知道齊小姐不守婦道了。雖然比起我的名聲來還差得遠,倒也夠讓她煩心一段時日了。
人言可畏,但願她有能力承受這些流言蜚語。
錦繡坊裏的掌事嬤嬤將嫁衣送來那日,是個頂好的晴天。毒辣的太陽明晃晃的照着,空氣灼熱的彷彿快要凝固,卻暖不了我心底的寒涼。
這段時日,蕭喻就像是從未出現在我的世界裏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從始至終,我沒有等來隻言片語的解釋。
挽春和鎖春爲我試妝。緋色雲錦繡並蒂蓮花紋曳地流仙裙描金畫銀,裙尾上繡滿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圖案,茜色緙金絲雲錦宮緞大袖衫上繡着紋路繁複的金色鳳凰展翅欲飛……
「不愧是整個大晏最頂尖的九位繡孃的合力之作,」我毫不吝惜的讚歎,同她們玩笑,「若是由我來繡,光是這許許多多的花樣都夠叫我頭疼的,再說我那繡工,怕是要把滿京城的牙都笑掉了。」
無人應聲。
回眸對上錦繡坊嬤嬤忐忑的神情,再看挽春和鎖春卻是都紅了眼圈兒。
量身定製的嫁衣如今不過半月出頭,卻寬了半寸有餘,穿在身上有些晃盪。
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我也體會到了「爲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
說出去都無人相信。
「夏日裏天熱暑氣重,口腹之慾不比往日,這嫁衣還需得勞煩嬤嬤再改改。」我安撫錦繡坊嬤嬤的心,也是寬慰兩個快要落淚的小丫頭。
她們知道我心裏苦。
她們兩個陪着我從小一起長大,清楚我的所有事情,比我還要早的發現我對蕭喻的喜歡。
這些年來,即便我忘掉過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內心深處好像一直牽掛着他。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嶄露頭角,以蕭小將軍的身份出現在衆人眼前時,我看見他第一眼,便說了寶玉的經典臺詞,「這個哥哥我曾見過的。」
當時蕭喻一身戾氣不懂得收斂,他挑着眉似笑非笑,「曾經見過?公主可真是貴人多忘事。」而後便不再理我。
我不明白怎麼惹惱了他,一心只想着,這個人可真好看,生氣時也好看,不知笑起來會是怎麼的風華絕色。
那時我以爲我只是貪圖他的美色,欣賞他的才幹抱負,是以從來不主動招惹他。
即便是在他班師回朝的慶功宴上,我和他雙雙被人算計時,我對他更多的想法也只是拉攏,不能得罪,而非任何感情糾葛。
明明是他來主動招惹本公主的。
若不是他深情又無奈的喚我「阿朝」,我又怎麼會想起幼時舊事,怎麼會準他日日探望,怎麼會……一頭扎進他用謊話和甜言蜜語編織的情網中束手就擒?
「公主也聽信傳言嗎?」
「若臣只有公主呢?」
「區區兵權,怎敵公主美色、誘人?」
「喻至死,願爲君,裙下臣。」
往昔幕幕皆在眼前閃過,無一不在嘲笑我輕易把一顆心交了出去。
覆水難收,但好在纔剛開始,我沒有陷得太深。
當年父皇和母后的感情在我看來可以說是「堅如磐石韌如絲」,最後父皇還是爲江山社稷捨棄了母后。
那個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永遠要先愛自己,再愛別人。
荷月既望,赤日灼灼,清風無處尋。謝寶悅邀我去雲來酒樓喫冰飲。
架不住她軟磨硬泡,我逮住了要逃的宋臨風,驅車送我。謝寶悅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可得識趣。
馬車駛出落梨巷,晃晃悠悠的往走馬街去,我打量着宋臨風渾不在意的神情,覺得好笑。
若是挽春沒在取琴時發現藏在古琴之下的謝寶悅的畫像,我還真以爲對面這人是顆捂不熱的石頭心。
「這天可真熱。」我冷不丁的開口,瞄了挽春一眼。
挽春會意,「公主您就是太寵謝小姐了。這麼熱的天還由着她鬧您出門。」
我接着道,「趁着沒成親,多見見也好。」
「可不是嘛,日後您二位都成親了,見面也不如現在自在。也不知大理寺卿家的公子怎麼樣,聽說是個文武全才之人,只等明年登科及第,一舉奪魁呢!」
宋臨風擡眸,嗓音清清冷冷,「殿下不是要嫁給蕭將軍嗎?」
「誰說公主了,我們說的是謝小姐。」挽春白了他一眼,偷偷無聲的跟我說「悶葫蘆」。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說話。
宋臨風沉默了一會兒,「殿下還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
這話有點耳熟,我好像跟誰說過。
我和挽春交換了個眼神,正待開口,馬車猛地停了下來,外面嘈雜的哭喊聲清晰可聞,「還我孩子,你還我孩子!」
「發生了什麼事?」挽春掀開簾子,探身問話。而後面色的古怪回稟,「是齊丞相家的小姐。」
齊舒然瘋了。
齊舒然披頭散髮的攔在了馬車前,時哭時笑,口中嚷嚷着「還我孩子」,絲毫不見當日京城第一才女的風範。
我皺着眉,直覺事情不對,匆匆開口,「派人將齊小姐送回丞相府,再請太醫過府診治。」
誰知,齊舒然忽然朝我看了過來,亂糟糟的頭髮掩映下,她眼神清明夾雜着怨懟,哪有半點神志不清的模樣。
她朝着馬車撲了過來,口中喊着,「我殺了你,我的孩子,還我孩子!」
與此同時,一張紙條落進了車廂中,只有兩個字,「孩,五。」
我嘆了口氣,「把齊小姐請進來吧,我親自送她回府。」
馬車調轉方向,朝丞相府駛去。
「我的孩子沒了。」是齊舒然進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節哀。」除此之外,我不知該說什麼。
「節哀?呵……」齊舒然低低的笑出聲來,神色痛苦,「是我把他殺了。他本就不該來這個世上,他是孽種,是孽種!」
她把聲音壓的很低,如黑夜裏索命的厲鬼,讓人毛骨悚然。
挽春把我往裏推了推,擋在了我身前。
「你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嗎?」齊舒然垂着頭,蓬亂的頭髮垂落,這樣的她,格外落寞,「我也曾以爲這是蕭喻的,明知道那天四皇子和梅貴妃打的什麼主意,我還是去了,就是爲了到你跟前炫耀我有孕了,爲了挑撥你和蕭喻。他那麼傲氣的一個人,他是重權在握的大將軍啊,怎麼能爲了你這樣一個荒淫無恥之徒低眉折腰,我要讓他看清你根本不愛他,看清你只是把他當成一個說扔就扔的玩物!」
她頓了頓,「我以爲我成功了,可他依舊不爲所動。回到府中,等待我的是一碗墮胎藥。」
話到這裏,聲音裏已滿是森然的恨意,「高高在上的齊丞相消息多靈通,他告訴我說,宮宴那晚的人根本不是蕭喻,是宋婺秋!我肚子裏懷的,是宋婺秋的孩子!」
「宋婺秋?」
「五皇子?」
我和挽春對視一眼,看見了彼此眼中的驚詫。
「五皇子?」她嗤笑一聲,瘋狂中道出了更爲驚人的祕密,「宋婺秋根本不是什麼五皇子,他是齊天毅的兒子,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卻懷了他的孩子,你說惡不噁心?」
「齊天毅明知道宋婺秋是他的兒子,他還默認了他來糟蹋我!直到我懷孕了纔來告訴我真相!他知道這個孩子不詳,他算到了我忍受不了兄妹亂、倫的腌臢,他也算到了不會要這個孩子。
就爲了那個女人,爲了那個女人的兒子,害死了我的伯父和姑母,害得我娘心灰意冷落髮出家,現在又來害我……」
馬車停在相府門前時,齊舒然神色冷清的看着我,「如今我瘋了,不會嫁給蕭喻了。你雖是贏家,但我不是輸給了你。」
我點了點頭,「齊小姐當然沒有輸,齊小姐送了這麼一份大禮給本公主,本公主理應讓齊小姐看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如此,臣女就拭目以待了。」
回到公主府,謝寶悅怒氣衝衝而來,「齊舒然孩子沒了人瘋了?現在滿大街都在傳公主惡毒,容不下個孩子。」
我微微一笑沒說話,由着宋臨風把她帶走了。
比起齊舒然所說的祕密,她擺了我一道就顯得無足輕重。再說以我的名聲也不差這一點了。
讓我驚詫的是,宋婺秋竟然是陳貴人和齊天毅的骨肉。
陳貴人在後宮中不爭寵,不上位,一門心思的閉門禮佛,原來是藏着這麼大一個祕密。
混淆皇室血脈,這是要不動聲色把大晏改成姓齊嗎?
當真是打的好算盤。
檐下落雨如珠,聲聲亂人心。林光宮偏殿小佛堂中,長明燈於夜風中顫顫巍巍的掙扎,陳貴人跪坐於蒲團上安然入定。
我兀自尋了把椅子坐下,耐心等候。
「公主來了,請恕臣妾未能遠迎。」良久,陳貴人起身施禮,常年禮佛,她的面容上寫滿了慈悲。
眉眼間的溫婉沉澱進了骨子裏,並非做戲。
我有幾分意外,「貴人知道本公主會來?」
「總該有人來的,從他知道秋兒是誰的孩子那日起,我就在等這一天。」陳貴人面色平靜,不待我問,她就主動開口,給我講了一個十幾年前的故事。
陳貴人本名陳婉柔,原是齊家老夫人姐姐的外孫女,因幼時失怙恃,齊老夫人可憐她,便將她接到府中教養,與齊天毅一起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原德妃有孕時,爲了固寵,以思念家中親人爲由將陳婉柔喚到宮中,設計使帝王臨幸了她,後封爲答應,在她生下宋婺秋後,又升爲了貴人。
誰知陳婉柔與齊天毅早已定情,齊天毅由此懷恨在心,先後設計除去了德妃和齊天江,又謀劃替他兒子宋婺秋奪嫡。
「我深居簡出,終日誦經禮佛,只盼能爲他減輕幾分罪業,這些年來卻看着他手上添了更多無辜喪命的亡魂。」
「人人都覬覦的那個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知子莫若母,秋兒他也不能。我攔不住他們,罷了。諸事因我而起,妾身留着這條賤命在這裏,等一個了斷。」
檐雨滴更殘,思君安未安。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一場血雨腥風的奪嫡之爭背後,追根到底竟是因爲一個女人。
無怪乎《牡丹亭》中唱到,「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見過這樣的陳貴人,我卻想起了母后,想起了晚姨……
男人的野心和抱負,要讓一個女人來揹負。
何嘗不是另一種荒唐。
從林光宮中出來,暗衛告訴我這座常年無人踏足的宮殿內外潛伏着至少五個皇家暗衛。我心下了然,遂不再遮掩,沿着青磚鋪就的宮道緩緩而行。細雨綿綿,光影斑駁中一小內侍提燈迎面而來,「問殿下安,皇上病了,請公主到鳳儀宮中侍疾。」
鳳儀宮中,父皇遣退了一衆宮人,只留下李德海近身伺候。
他的身體因服用丹藥之故虧損的厲害,精神氣也不如以前足了。我按了按鼻子,壓下眼眶中泛起的酸意,由着父皇拉了我坐在他身邊,「阿朝都知道了?」
我瞄了李德海一眼,搞不懂父皇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阿朝愚昧,不明白父皇需要阿朝知道什麼。」
上回我還沒來得及審問那個宮婢,她就暴斃而亡了。若不是底下人查的仔細,只怕根本發現不了她頭上被藏在頭髮之下的銀針。再聯想那日李德海的怪異,我沒法不懷疑他。命暗衛偷偷去查,還沒有給我回復。
「你啊你,打小就古靈精怪,」父皇點了點我的額頭,笑着對李德海道,「你瞧,連咱們小公主都發現你這個老東西不對勁了。」
李德海是陪在父皇身邊三十多年的老人了,他若有異動父皇自然是第一個察覺出來的。梅貴妃算計我那日的「李德海」,並不是我眼前的這個人。
父皇告訴我,齊天毅的一切舉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例如一直在暗中培養人模仿父皇身邊得用之人,只待有朝一日偷樑換柱。
梅貴妃算計我那日,假的李德海剛上任,不曾想就被我給懷疑上了。
現在假的那個已經被扔進了地牢,真的李德海則要繼續扮演他給齊天毅傳遞消息。
「你既已經知道了這麼多,索性朕全都說與你聽,也省得你再多費心思。」
今年夏日的雨水比往年格外多了些,終於在我成親這日,雷神雨神鳴鼓收金,休整了十數日的太陽重新上任。
父皇親自將母后大婚時所戴的鳳冠戴在了我頭上,明明笨手笨腳卻極爲認真,倒讓我不好意思取笑他。
「阿朝要嫁做人婦了,可不能再衝動任性,你府裏收留的那些人,也該讓他們搬出去了。」
他仔細打量着我,像是透過我懷念什麼人一樣。
大概是想起了母后吧。他最近一直住在母后生前所居的鳳儀宮中。
吉時已到,小九兒將我從閨房背到喜轎上。
「小九長大了。」我伏在幼弟寬闊的背上感嘆,當初嗷嗷待哺的嬰孩,如今已長成挺拔的少年。
母后剛歿了的那段日子,我終日裏惶惶不安。我到現在都記得鄭嬤嬤勸醒我的那番話。
彼時鄭嬤嬤將襁褓中的小九抱到了我跟前,而後跪了下來聲色俱厲,她說,「老奴斗膽勸誡大公主,皇后娘娘仙逝,陛下遷怒於九皇子,連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已然十分厭棄。眼下前朝後宮都想要九皇子甚至您的性命,殿下您是九皇子唯一的嫡親長姐,若您再繼續這般渾渾噩噩,不庇護九皇子,恕老奴說句大不敬的話,九皇子很快就要和皇后娘娘作伴去了。」
鄭嬤嬤一番話將我勸醒,打那以後,我便和小九相依爲命。
好在父皇沒有遷怒我,待我一如往日的嬌寵。我日漸刁蠻,嬌縱,跋扈,小九也被我養成了胸無點墨,不學無術的「紈絝」,整日裏鬥雞走狗,遊手好閒。
那之後,無休止的刺探與暗殺總算是少了一些,我倆也終於能緩口氣了。再後來漸漸的,我們也開始有了能力反擊。
小九步伐沉穩緩緩踏出房門,「今日早朝時齊丞相提了南巡一事。」
他一直跟着我住在公主府,即便在父皇和衆臣跟前露了臉,父皇好像也沒有給他開府的打算。
剛被允了參政,每日下了朝回到公主府後都會和我講講朝堂上發生了何事。
南邊河道氾濫,今年雨水格外多,是該提防些。往年都是派欽差大臣前去,齊天毅在這個檔口提出此事,怕是有意試探父皇的態度了。
南巡一事做的好,小九有功績傍身,能在朝堂上站住腳。但這一路上,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
齊天毅明面上以立嫡爲由支持小九南巡,暗地裏怕是已經準備好了要小九的命。
此行兇險,但小九該去,也必須去。
小九步子走得很穩,聲音悶悶的,「長姐,我要走到父皇眼前去了。」
十三年了,父皇幾乎從未正眼瞧過小九一眼,小少年心裏該有多難過,但他從來不說也不怨,我摸了摸他的後頸,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
十年磨一劍,今朝試鋒芒。
走到如今的地步,已然沒有退路了。
「萬事小心,隨機應變。」我摸着小九的頭叮囑,「記住了,活着纔是最重要的。長姐等你平安歸來。」
喜樂喧天,喜轎晃晃悠悠繞繞着主街轉了好幾圈,不知過了多久,喜轎終於停下,全福太太掀起轎簾,將結成連理扣的喜綢一端遞到了我手中。
之後跨火盆,拜天地,我被送進房間。
……
夜色濃重,賓客散盡。蕭喻攜一身涼氣並酒氣回來。
冷麪閻王和嬌蠻公主的洞房花燭夜自是無人敢鬧。
喜秤挑起紅蓋頭,說不緊張是假的,眼前之人是我從年少時便覬覦的絕色,如今我終於如願的嫁給了他。
那日父皇告訴我,蕭喻是他安插在齊天毅身邊十幾年的細作,是他爲我選的夫婿,也是他給小九準備的輔政大臣。
蕭喻明面上是「齊天毅的人」,所以很多時候是言不由衷,非他本心。
爲了他能演好最後一場戲,我索性裝作什麼也不知道。
我第一次見身着紅衣的蕭喻,熱烈張揚的繡暗金紋緋紅錦袍中和了他身上冷硬的氣質,平添了幾分風、流韻色。他靜靜立在那裏,宛若謙謙君子,遺世獨立。
許是飲了酒,喜燭搖曳下,他的眼尾泛着妖異的紅。平日裏那雙如幽譚般深邃的眸子裏帶着朦朧的醉意。
蕭喻喉嚨微動,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
他比我還要緊張,真是個呆子。
半晌,他垂下眼眸,晃着腳步折返回花梨木桌前,將一隻酒杯遞給我,「時辰不早了,殿下,飲合巹酒吧。」
我接過酒杯,與他纏臂而飲。
眸光相對,我心下沒來由的發慌,「不早了,安置吧。」
蕭喻輕笑一聲,替我除去了鳳冠和繁複的髮釵,而後躺在了榻上。
房間裏悄然無聲,我聽着自己慌亂的心跳沉沉睡去。
一夜無話,再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身旁果然沒了人影。
大晏朝律令,官員新婚可休沐五天。蕭喻卻像是沒有假期一樣,整日裏早出晚歸。
當然,他會給我帶一些晏京城裏新奇的小玩意,有時是六味居新出的糕點,有時是樣式別緻新穎的珠寶首飾。
我都欣然接受,努力扮演着一個合格的妻子。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淮揚一帶遭遇數十年難遇的洪災,隨着一封封八百里加急奏摺傳入京中,淮河決堤,官員無所作爲,災民流離失所,頻繁發生暴亂。
父皇接連處置了十數名官員,革職、抄家、流放、砍頭,朝堂之上一時風聲鶴唳,氣氛愈加壓抑,人人自危。
有人鎮定自若,有人事不關己,有人急得跳腳。
如此過了七八日,忽然有一日,蕭喻回府後一反常態,緊緊的抱住了我。他把頭埋在我的頸側,滿身疲憊。
父皇命他南下平亂。
我心頭有些慌亂,不知是爲他,還是爲小九,亦或是爲即將而來的風雨。
蕭喻似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安,輕撫着我的脊背,黑眸沉沉的望着我,俯身吻上了我的脣。
他告訴我,快了,等他回來一切就結束了。
起初是溫柔的舔舐,得了我的迴應後,他變得瘋狂,長驅直入,攻城略地。
素手輕勾腰帶,衣衫半褪間,春色一覽無遺。
天地間只餘一隻丟了櫓棹的小船兒,於綿綿細雨中隨碧波逐流水,輕舟搖曳,恣意快活。忽而風急浪高,我緊緊攀附着蕭喻,在波、濤、洶涌的江河中任憑狂風驟浪拍打。風雨來勢洶洶,小船幾度浮沉盪漾,早已迷失方向,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等你回來,你和小九平安回來,我有話與你說。」
「好,等我回來。」
黑雲翻墨,雷落千嶂,不過瞬息之間,傾盆大雨磅礴而下。
距蕭喻南下平亂已經數十日,如今他和小九遠在淮揚,齊黨和宋爾良已然蠢蠢欲動。
南方洪災,河堤不堪一擊,每年朝廷撥款用來加固河堤的銀兩悉數落盡貪官口袋。小九以身犯險挖出了涉案官員的賬本,刺殺接踵而至。
公主府被嚴密的監視起來,消息很難傳遞出去。刺殺一波接着一波,府內上下精神緊繃,半點不敢懈怠。
無盡的夜色中,利刃破空聲格外清晰。我握住枕邊的匕首就勢一滾,一支冷箭擦着我的側臉而過,斬落一截髮梢。
我屏息凝神,不敢有絲毫鬆懈。
鎖春和挽春摸黑與我匯合。按着計劃,整座公主府此時已盡在齊黨掌控之中,沒有人會來救我。
「躲在這裏。」我握住挽春發顫的手叮囑,「做好你該做的事。」
風怒欲掀屋,雨來如決堤。
瀟瀟雨幕中,數十個蒙面黑衣人悄聲逼近。屋內狹窄,有礙施展身手,我提着劍,踏出了房門。箭雨驟然而至,腹背受敵,我抵擋不迭,嫣紅的血順着手臂流下,被雨水沖刷。
「公主好武藝。」尖細陰鷙的聲音透過層層雨幕落入耳中。
我擡眸望去,雨幕之外,負手而立之人赫然是李德海。
「李公公這是何意?」我厲聲質問,聲音穿透雨珠,隱隱發顫。
李德海冷笑,「殿下很快就會知曉。」
我和他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小九不僅躲過了追殺,還挖出了貪墨案,觸及到了齊黨的利益根基,把齊老賊逼急了,要提前動手了。
「狗賊!」我狠狠啐了一口。
「殿下還是乖乖束手就擒,興許還能見到皇上最後一面。」李德海冷哼一聲,大手一揮,「帶走!」
戌時三刻,宮門大開。
宮殿重重,燈火通明,閃電劈開夜色,驚雷奔騰,轟鳴震耳。雨珠漱漱落下,濺落在宮燈上,氤氳出朦朧霧氣。
皇宮已被齊黨掌控,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許多屍體,有羽林衛,也有京畿大營的兵士,鮮血被雨水沖刷,血腥氣瀰漫開來直往鼻子裏鑽,我忍住胸口翻涌的噁心,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含元殿前黑壓壓的圍着身着黑甲白纓的兵士,是守衛皇陵的孝陵衛!
顯然,玉心觀之事是宋爾良金蟬脫殼之計。而他現在,正與虎謀皮,逼宮謀反。
李德海將我帶至含元殿中,漆朱點金的宮殿中,父皇身着明黃色中衣,一臉頹色的坐在龍椅上,丹毒摧枯拉朽的腐蝕着他的生機。
見我來了,他方打起精神往旁邊挪了挪,又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晏樂,過來坐。」
「啪,啪,啪」宋爾良拍手鼓掌,「父皇和皇姐可真是父女情深,也不枉我特意把皇姐帶來。」
「逆子!」父皇大怒致使氣息不暢猛地咳了兩聲,臉色度的通紅。渾濁的眼裏滿是失望,他擡起手顫顫巍巍的指着宋爾良,「朕屢次留你性命,你竟絲毫不知悔改!」
宋爾良自嘲一笑,咄咄逼人,「父皇留我性命,不過是爲了彰顯你那虛僞的仁慈,又何曾對我有半點在意?」
我替父皇順了順氣,驚惶的怒視着宋爾良,「所以二弟是嫌自己活的長了要逼宮尋死?」
「皇姐美豔聰慧,可惜長了張嘴,」宋爾良搖頭道,「眼下老四人事不知,老五胸無大志,小九南巡未歸怕是有去無回,如今父皇病危,儲君未立,一旦父皇駕崩,可如何是好?臣弟此番請皇姐前來,便是爲了讓皇姐做個見證——二皇子宋爾良也就是臣弟寬厚仁和,知人善用,當立爲國本。」
他拖着劍邁步向前,走到龍椅下站定,「父皇,您年老昏聵,早該退位讓賢了。聖旨兒臣已替您擬好,您只需要往這裏蓋上玉璽就行了。」
「知人善用?」我嗤笑,「二弟說的可是善用齊天毅齊丞相?」
「我小舅父本就是忠臣能吏,當然算在內。」
「蠢東西!」父皇氣急,「你孃的前車之鑑擺在前面,你也能拋到腦後!」
劍光一閃,宋爾良手執長劍指向父皇,「父皇還有臉提我母妃!」
「大舅父忠心耿耿,母妃溫柔賢淑,你卻因猜疑之心殺了他們!還逼着我小舅父大義滅親受人唾罵!」
我笑的更大聲了,父皇則滿臉嫌棄。
這傻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這話可是丞相大人說的?」
「自然,小舅父忍辱負重,替本皇子籌謀多年,若非跟我多年的內侍傳話,不知我還要誤會他到什麼時候。」
話音剛落,殿外響起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宋爾良慌亂回頭,「怎麼回事?」
「打,打起來了!」一個傳令兵驚慌來報,「稟二皇子,京畿大營的人突然動手,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京畿大營?」
「沒錯,就是京畿大營,」殿門大開,宋婺秋一改平日溫和模樣,踏着夜色走了進來,他朝父皇拱了拱手道,「啓稟父皇,二皇子宋爾良率孝陵衛意圖逼宮,現孝陵衛已被盡數拿下,請父皇安心。」
宋爾良登時怒吼道,「宋婺秋,你怎麼在這裏??!」
「二皇兄還看不明白嗎?」宋婺秋鄙夷的瞥了他一眼,「臣弟自然是來清君側。」
宋爾良目眥欲裂,他薅住傳令兵的衣領,厲聲質問,「我小舅父呢,丞相大人呢?!」
「不知二皇子找老臣何事?」
跚跚來遲的齊天毅在衆人矚目中走了進來,不顧宋爾良的呼救,而是朝龍椅上的父皇拱手,「老臣以爲,二皇子雖意圖謀反,罪無可赦,但其所言不虛,眼下還請皇上早日下旨禪位,立五皇子爲帝。」
「宋婺秋?」宋爾良終於反應過來了,他抽出傳令兵的配劍,腳下踉蹌着指着齊天毅,「你是宋婺秋的人!你騙我逼宮,是爲了他!」
齊天毅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灰塵,連眼神都懶得施捨這個外甥,「二皇子瘋了,帶下去。」
「哈哈哈,我瘋了,本皇子瘋了?」宋爾良放聲大笑,他伸手指點着環顧四周,雙目猩紅,「你,你,還有你,你們,從頭到尾你們都在算計本皇子,所有人都在算計我,什麼父皇仁慈,什麼忍辱負重,沒有人爲我,沒有人爲我!」
下一刻鮮血從他口中涌出,竟是自拔了長劍入腹,「你們都休想再害我……」
齊天毅面不改色,緩步踏上臺階,「如今二皇子自戕,還請皇上儘快禪位五皇子,穩固朝綱。」
我輕笑一聲,「今兒個是怎麼了?一個個的都不清醒?宋婺秋不是齊丞相你的兒子嗎?齊大人穢亂後宮,混淆皇室血脈,該當何罪!?」
齊天毅面色微變,「駙馬待公主真是情深義重,連這都告訴公主了,」他提着劍,白光閃過利劍便橫在了我的脖子上。
「知道的太多可不是好事。」
冰涼的觸感讓我不寒而慄,瀕臨死亡的感覺可真不好受。我縮了縮脖子,面上帶着笑繼續和齊天毅周旋拖延時間。
蕭喻說待他回來一切都會結束,眼下他尚未出現,我得儘可能保全自己和父皇。
「齊大人這可冤枉駙馬了,本公主與駙馬不和已是人盡皆知。之所以知道,還要多謝齊大人的女兒齊小姐。」
「齊舒然?她沒瘋?」齊天毅怒眉倒豎,很快他又笑了起來,「她倒像是本相的女兒了。不過,就算公主知道了此事又如何?眼下京中盡在我的掌握之中,駙馬回不來了,縱然公主機關算盡,也無力迴天。」
「父親大人何必跟他們廢話,」宋婺秋漫不經心的把玩着一柄匕首,「儘早下旨,皇姐也能少受些折磨,刀劍無眼,父皇不心疼嗎?」
「朕自認待你齊家不薄。」父皇怒視着齊天毅,說出的話卻有氣無力。
丹藥喫得太多,他的身體虧損的厲害。雨急風狂,天氣驟涼,父皇只着一身中衣,怕是要着涼了。
「待我齊家不薄?」齊天毅冷笑,「從你把婉柔納進後宮爲妃之日起,我便想着掀了你這皇位!」
殿外再次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兵戎刀戟碰撞的叮噹聲,援軍到了,我心中鬆了口氣。
齊天毅和宋婺秋對視一眼,驚疑的看着父皇和我,朝李德海大喊,「李公公,還不動手!」
李德海飛身而起,將意圖捉我當人質的宋婺秋拿下,「丞相大人吩咐咱家做什麼?」
「你……」齊天毅大驚失色。
父皇咳了咳,坐直了身子,「恐怕要叫齊愛卿失望了,愛卿能無聲無息的換了伴朕三十餘年的人,朕自然也能換回來。」
我伸出手指夾開橫亙在脖頸上的利劍,「刀劍無眼,大人當仔細些!」
喊殺聲逐漸逼近,宮殿大門再次被打開,蕭喻披甲執劍邁步走了進來。「臣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亂臣賊子已盡數伏誅,請陛下安心。」
他的身後,是白衣裹素的陳貴人。
「婉柔,你終於願意見我了?」
昔日被迫分隔的戀人就在眼前,齊天毅再難維持鎮定,死死將人抱住。
陳貴人平靜的望着他,眼底隱然泛淚,「二哥,收手吧,你錯了。」
後者望着陳貴人的眼睛裏溫柔如水,「不,是他們害得你我分離,他們把你送進了那喫人的後宮,我怎能……」
話未說完,鮮血從胸前噴薄而出。他猛然睜大了眼睛,緩緩低下頭,一枚金釵從背後刺透了他的前胸,利刃泛着的金光與血色交織在一起,有如傳說中開在奈何橋畔妖冶的曼陀羅。
眼中的淚終於落下,陳貴人嘴角也溢出了血沫,「別怨我,二哥,黃泉路上我陪着你……」
崩潰嘶吼的宋婺秋被衆人拿下。
……
殿內歸於平靜,曲終人散,塵埃落定,我遙望着三丈開外的蕭喻,緩緩勾起脣角。
含元殿外橫屍遍野,兵士和宮人們忙着清理。磅礴大雨將血水沖刷乾淨,雨後初霽,一彎新月遙掛夜空。
蕭喻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後,終是忍不住的問,「公主那日說待臣回來有話要說。」
我駐足回眸,「本公主有說過嗎?」
瞧着他眼神一點點的暗淡下去,我忽而踮腳勾住他的脖子,湊在他耳邊輕聲道,
「小魚哥哥,阿朝好想你。」
可惜那一瞬他臉上的神情我還沒看夠,便暈了過去。
24.後記
黃花初綻,碧桐漸凋。三個月的時光一晃而過。
洪災過後的淮揚城重新煥發生機,正如剛經歷過政變的大晏。
小九治水有功,又查出了牽連甚廣的貪墨案,功績在身,被父皇立爲太子,於半月前登基爲帝。
父皇最後還是去了,留下遺詔和母后合葬在一處。丹毒摧枯拉朽的蠶食着他的生機,能撐到小九南巡歸來已是不易。
他強撐着等小九回來,只爲了臨走前摸摸他的頭,和他說聲對不起。
父皇知道他對小九不住,他說他不是明君亦不算是個好父親,各方勢力虎視眈眈,他待小九好只會害了他。只能狠心將小九扔在皇子所,他知道我會帶小九走,知道我會把小九撫養長大。
我不知道父皇哪來的信心,但好在,我算是不負他願。
小九登基爲帝,蕭喻和謝老大人一文一武爲輔國大臣,而我討要了淮揚這一小片封地,被迫帶着謝寶悅這個磨人精一起,來好好的賞一賞這南國的盛世風光。
只可惜,沒有酒。
我是大晏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公主,皇帝都是我帶大的。但現在,我想喝杯酒也喝不到。
都怪肚子裏的小肉糰子,都怪……遠在晏京城的輔國大臣蕭將軍。
沒錯,本公主會暈倒完全是因爲有孕了,到如今大概四個月。孩子他爹是輔國大臣蕭喻,以爹的姿色來看,這娃娃長大了應該會很好看,所以本公主姑且忍了這孕中艱辛。
只不過,有點想念某個脫不開身的大忙人。
「你說都三個多月了,他倆怎麼還不來?」謝寶悅氣哼哼坐在我身旁嗑瓜子,「莫不是有了新人忘了舊人?」
我挑眉輕笑,問她,「南國的美男們不香嗎?」
「香!」謝寶悅回答的擲地有聲,末了她又狗狗祟祟的問我,「我怎麼覺得有點冷呢?」
我衝她微微一笑,看向她身後,回到,「我倒是不覺得冷,不知臨風公子感覺如何?」
宋臨風向我拱手,「內子無狀,叨擾公主了,我這就帶她回去。」
我揮了揮手,笑得大方得體,慢走不送!
「南國的美男有多香?」蕭喻從身後將我擁入懷中,在我耳邊詢問,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呃……」我回身附上他的脣,「想來應該比蕭將軍差遠了。」
我愛的人,他冠絕天下。
25.蕭喻番外
我把蕭炎殺了的那一天,剛滿十一歲。
蕭炎是我的親生父親。但他不配「父親」二字。他甚至不配做人。
他不愛孃親,不愛美人,他喜歡稚童,呵,多噁心。
祖父去世後,蕭府破落,再供不起他玩樂。他把主意打到了我頭上。
七歲之前,我在蕭府裏陰沉腐爛的活着,如地溝裏的老鼠一般,躲避着日光,也躲避着蕭炎。
孃親在世時,總會護着我,不讓我見他。起初我不懂,在我懂了以後,我就把他殺了。尖刀刺進跳動着的經脈,溫熱的血液濺了我滿臉。
我的身體裏有一半流着他給的骯髒的血液,這讓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噁心。
皇上找到我時,蕭炎的血還在流。因爲脫力,我渾身顫抖着,已經沒有再殺一個人的力氣了。
可他賜死了我的孃親,我恨他。
皇上笑着誇讚我英勇,他說他知道我恨他,他說雖然是他賜死了我娘,但這並非他本心。他問我願不願意替他做事,除掉真正害我孃的兇手,替我娘報仇。
他甚至說,將來大仇得報時,他等我來取他的命。
於是,我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蟄伏在齊府。
我恨他,但不願他死。我也殺不了他。
若他死了,那個粉糰子就要和我一樣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她已經和我一樣失去了孃親,不能再失去疼愛他的父親了。
我第一次見阿朝,是在一個春日的上午。孃親帶着我進宮,皇帝最寵愛的公主要從世家子中選玩伴。
蕭家哪裏算得上世家。孃親爲了讓我躲開蕭炎,爲了讓蕭炎有幾分忌憚,去求了嫁到齊府的姑母。齊家顯赫,不僅出了個威武大將軍齊天江,姑丈齊天毅也官拜吏部侍郎。一門兩重臣,宮中還有德妃娘娘,齊府可謂是風頭無兩。
孃親帶着我順利的進了宮,我也見到了那個千嬌萬寵的小公主。
我是討厭的她的,她笑起來會發光,露出白白的小乳牙,黑寶石般的眼睛裏閃爍着狡黠。她住的宮殿,叫朝雲闕。
朝雲,早晨的雲,美好充滿希望的存在。
而我,是在泥沼中匍匐的臭蟲。
意料之外,她竟然邁着小短腿跌跌撞撞的向我跑來,快到跟前時,她突然假裝摔倒了,癟着嘴,眼裏閃爍着淚花向我伸出了兩節白嫩嫩的胳膊,要我抱她。
兩三歲的奶娃娃,壞心眼子忒多。我不想理她。
我看見皇后娘娘寵溺的目光,又看到孃親眼中的激動,猶豫着將她扶了起來。小奶娃歪着腦袋問我叫什麼名字。
「蕭喻」我冷着張臉回答。我覺得我的臉色一定差的可怕,會把她嚇走。
她卻眨着眼笑眯眯的道,「原來你是小魚哥哥。」兩三歲的小娃娃,吐字不清楚,我忍了。
「我叫蕭喻,不是小魚。」我糾正她。
「對呀,不是小魚,是小魚哥哥,阿朝知道的。」
原來她叫阿朝。
那以後,孃親便每日都帶我進宮了,陪着這個煩人精玩。
逐漸熟悉了以後,我問她爲什麼選了我,她卻害羞的笑着,「小魚哥哥長得好看,阿朝喜歡小魚哥哥。」
26.蕭喻番外
我有些惱怒,我是男孩子,該是英勇的,怎麼能是好看呢?
惱怒之餘,我心裏還有一些慶幸。大概是慶幸我長得好看,她選了我。
這樣孃親就不用帶着我整日龜縮在那間破破爛爛的屋子裏躲避蕭炎了。
皇后娘娘和孃親是很好的朋友,我從沒見過孃親臉上笑得那麼開心。
既然孃親高興,那我就姑且忍忍這個粘人精吧。
,如此過了三四年,那日孃親照樣帶我進宮去。進宮前,孃親摸着我的頭叮囑我,要我帶着阿朝去玩,要離鳳儀宮遠遠的。
我知道,皇后娘娘要生小皇子了。
我再也沒有見到孃親,也沒有見到皇后娘娘。
我聽見宮婢姐姐們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蕭夫人竟然膽大包天的謀害皇后娘娘,謀害皇嗣!」
這怎麼可能?孃親昨日夜裏還在給小皇子繡肚兜,點燈熬油的直到子時梆子聲響起。
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哭泣,小公主哭成了淚人兒。
我茫然的看着她,衝到她身前,想讓她把孃親還給我。她卻哭昏在我眼前。
時值寒冬,大雪紛飛。我站在雪地裏好久,無人理會。
回到蕭府,蕭炎知道了這件事,又對我蠢蠢欲動,我把他殺了。
時光荏苒,我再見到阿朝,是在除夕的宮宴上。她已經出落的很美了,但她好像不記得我了。
她跟我說,「這個哥哥我曾經見過。」
她把我忘了。不知道爲什麼我又惱又氣,我被氣笑了,問她,「曾經見過?公主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她的身後,有宮婢悄悄搖了搖頭,指了指頭。我才知道,她失憶了。
將士,天生是屬於沙場的。沒多久,我就回了邊境,我偶爾會想起她,開始無意識的留心她的消息。
我聽說她在瀟湘館和人打架,爲了一個琴師,最後她亮出公主身份,把琴師帶走了。
我聽說她越來越荒唐,逛青*樓,養面首,驕奢淫逸,蠻橫跋扈。
我心裏的火氣隨着這些消息一天一天的上漲,我想把她抓過來,至於爲什麼要把她抓過來,把她抓過來做什麼,我沒想過。
再次見到她,是在我的慶功宴上。我被宋嗣明那個蠢貨煩的不行,一轉頭撞進了她的視線裏。
她衝我遙遙舉杯,疏離又冷漠。
我以爲我二人之間也就這樣了,煩悶之下,我喝了許多酒。一時不察,中了齊天毅的奸計。催情藥猛烈如火,我急需找一個水池跳進去降溫,她卻矇頭撞了上來。她有些醉了,一雙小手胡亂的摸着我滾燙的身子,口中喃喃說着什麼。
我低頭去聽,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親了我一口,喊「美人兒,你就從了我吧。」
恰逢宮宴結束,三三兩兩的大臣往外走,剛好瞧了個清楚。謝老大人滿臉的痛心疾首,還挺有趣。
我手上使了巧勁,做出迫不得已被她拽着走的樣子,後來她真的拽着我走了,拽着我進了她的朝雲闕。
時隔十四年,再次踏進她的朝雲闕,回憶如潮侵蝕了我的頭腦。這些年對她的思念,她不經意的撩撥再加上磨人的媚藥讓我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看着她貓兒一樣在我身下婉轉承歡的嬌媚模樣,我想的卻是她在別人身下是否也是這般,嫉妒如熊熊烈火燃燒了我的理智,我甚至是粗魯的帶着懲罰的意味,她悶聲呼痛時我才發現,她還是處子之身。
27.蕭喻番外
心頭涌上狂喜,我的動作也變得溫柔,無名的戾氣散盡,我擁着她,像擁着失而復得的珍寶。
她本就是珍寶,朝霞一樣燦爛的明珠。
第二日醒來時,她第一反應便是要將事情瞞下。我才意識到,我的小公主這些年可能並非傳言裏那般輕狂的模樣。
她戴上了用以示人的荒唐面具,指尖描摹着我的眉眼,說她傾心於我。
明知她在故意哄我,我的心還是止不住的狂跳。在這之餘,又惱恨她隨意撩撥人,玩弄感情。
譏諷的話脫口就出,「晏京中都傳殿下生性浪蕩,蕭某昨夜裏領教了,」我想起了她昨夜裏嬌軟的模樣,又道,「殿下果然熱情。」
她氣惱的紅了臉,語氣也冷了下來。
我落荒而逃。
細細查了她這些年的動作後,我求皇帝下旨賜婚,想把她放到我的羽翼之下。她求皇帝退婚,說她心悅臨風公子。
她的藉口拙劣的漏洞百出,她不想嫁給我是真。
她走後,皇上跟我說她失憶了,我對她來說只是陌生人,她不會相信我。
「沒關係,」我說,「我會讓她重新信任我。」
大話說得有點早。皇上欲言又止,說起了要給我和齊舒然賜婚一事,要安齊天毅的心。
和她一樣,我也讓皇上陪着演了場戲。那天含元殿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七七八八。皇上心疼的嘴角直抽抽。
之後,夜訪公主府,我得讓她知道我娶齊舒然非我本意。我試探的喚她阿朝,眼睜睜看着她神色痛苦的暈了過去。
驚惶,無措,心疼,後悔……百種滋味涌上心頭,恨不得以身代之。
她醒來後,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不再像之前那樣排斥我。我放下心來,每日都會去陪陪她。
晏京中流言四起時,她半真半假的問我,「尚公主是要交出實權的,將軍捨得?」
我回她,「喻至死,願爲君,裙下臣。」
變故也是在那一日,她鬆開我的手時我差點沒忍住。爲大計,我不得不忍。
也是從那一日起,齊天毅動作頻頻,先後對二皇子和四皇子出手。
朝中局勢日益緊張,九皇子南巡挖出了貪墨案,南邊發生暴亂。皇上命我南下平亂。
臨行前,我沒忍住抱了她。我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哪怕只有一點是爲我,我也欣喜若狂。情難自禁,我吻了她,水到渠成時她說,等我回來有話要說。
眼下,一切塵埃落定,月明星稀,我跟在她身後慢慢在這宮道上走着,好半天她都沒有開口。
終於我忍不住的問她,她卻滿臉促狹的反問,「本公主有說過嗎?」
這個小傢伙!
在齊天毅身邊蟄伏那麼久,演戲對我來說是手到擒來。我低頭斂眸,流露出幾分落寞,脖頸上突然一沉,她踮着腳勾住了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聲道,「小魚哥哥,阿朝好想你。」
不待我有所反應,她卻昏了過去。
一陣兵荒馬亂,劉院判診脈之後滿臉揶揄的朝我拱手,「恭喜蕭將軍要做父親了。」
我還未反應過來,手心握着的小手突然動了動。
向來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只是雙目灼灼的盯着我,原本跌宕起伏的一顆心瞬間就軟的不像話,帶着平生最大的感激與後怕將人扣在懷中,小心避開了腹部。
那裏尚且平坦,卻有了我們的孩子。
我要做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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