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和離後前夫後悔了
她垂着眸子,久久不語。
長久的沉默後,她也只是輕輕開口,像是嘆息,也像是解脫。
「太遲了。」
京城人人皆知,當今皇子衛延盛風風光光的迎娶了舒家長女,舒長清。
那一日的十里紅妝可謂是鋪滿京城街道,極度盛寵再也不僅僅是說書先生口中的風景,而是衛延盛一點點爲舒長清在京城蓋出來的。
城中貴女們都豔羨舒家長女一門好婚事,從此搖身一變皇子妃。可無奈就算她們羨慕嫉妒的眼睛都紅了,手帕子都快擰爛了,卻也沒人會在背後嚼舌根,說上半句這婚事的不搭。
誰都知道舒家手握兵權,舒家家主和長兄弟們,哪個不是在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平定邊疆騷亂,內定潛在叛徒,舒家都立下了不少功勳。
更別提舒家家主年輕時,更是隻身縱白馬,提一柄血刃白銀長槍,殺入敵營深處,以一隻眼睛的代價保回了當今聖上。
如今聖上對舒家盛寵不斷,深信不疑,甚至連皇子妃的候選人都沒列舉幾個,直接就欽定了舒家。
倘若舒家長女若是貌醜了些,才學疏淺了些,那麼貴女們倒也不必如此妒忌忿忿;可偏偏舒長清稱得上是京城才女,大家閨秀;容貌端莊秀麗,恪守禮節,自小便是那別人家的閨女,是從小被大人們樹立的榜樣。
更何況舒長清與衛延盛自小相識,有青梅竹馬的緣分在先,此刻結姻,更應當是緣上添喜。
如此,這婚姻,稱得上是男才女貌,門當戶對。
只不過舒長清自己知曉,這不過是外相。
褪去了那些被他人處處稱讚的假象,留給她的,不過是大婚當晚被挑開蓋頭後,衛延盛一聲冷笑。
那晚她應當是羞澀的,少女皆懷春,舒長清也不例外。大婚那日她已按嬤嬤說的,一整日未進滴水粒食,縱使頭上壓着沉重的頭飾,也挺直着脊背,以素來毫不出錯的禮儀風範走過了所有場合。
過長街,跨火盆,拜堂成親。
可當衆人鬨笑散去,丫鬟們退下並貼心的關上了門窗,隱隱紅燭倒影跳躍,她坐在新牀上的核桃瓜棗中間,蓋頭被掀起後,她只聽得衛延盛一聲冷笑,和一句漫不經心的
「好了,別裝了。你不覺得倒胃口嗎?」
這話在舒長清心裏激起層層浪,幾乎一瞬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多年端莊的教養讓舒長清不會輕易失態,所以她只是穩了穩心神,擡頭溫和的看向自己的夫君。
「夜深了,不如夫君先同臣妾飲過合巹酒,爾後再……」
她話未說完,衛延盛便不耐煩的蹙眉,那張英俊的臉龐上清楚的寫滿了厭惡。
「做給外人看的東西你還沒演夠?這門婚事本來就不是你情我願的事,有必要演戲演到底麼?舒家女,你莫要得寸進尺。」
也許是得寸進尺這個詞用的過於陰陽怪氣,讓舒長清立刻就明白了衛延盛的意思;縱使有着粉脂點綴,卻還是讓她不自禁的白了白臉色。
與自己成親,竟讓他委屈至此,甚至連行得一個完整的婚禮,於他而言,都算是得寸進尺麼?
久久沉默下,衛延盛像是不滿意她的安靜,繼而又開口道。
「我本不願苛責於你,畢竟我們也算是自幼相識,有過青梅竹馬的緣分。我敬你如妹妹,時常惦念你的好;你我本就應當如此以兄妹相稱,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餘生。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知曉了我與嬌嬌兒的事後,還恬不知恥的以你舒家的手段,強迫了這段婚事。」
他說的如此冠冕堂皇,理所應當,言語裏的惡毒幾乎要化作鋒利無比的劍刃,一下下往她心口挖去。
舒長清垂着眸子,脣瓣哆嗦。
她沉默,長久的沉默着,像是不願反駁,像是無法反駁。
她越是不開口,衛延盛眼底的嘲諷便又是多一分,他便愈發肯定,是舒長清假借家族之勢,強迫了這門婚事。
打小他就明白的,舒長清對他的感情不僅僅是兄長之情;那雙常常跟隨着他的眸子裏含着別的情愫。
這份感情在舒長清還年幼的時候尚且無法好好的隱藏,表達的明顯且炙熱,卻讓同樣年幼的衛延盛無所適從。
舒長清在他心中,一直是鄰家妹妹的存在,別無他想。
因爲衛延盛過往裏最先瞥見的那一抹豔紅,那一抹暖陽下綻放的無拘無束的笑意,纔是徹底驚豔了衛延盛整個年少時光的存在,那個他愛了十年的女孩。
沈嬌。
舒長清很快肩負起府上的所有事情,上至處理府內要事,下到解決下人瑣碎,她都辦理的井井有條,毫無紕漏。
就連覲見皇后,她也精心挑選了合適的禮品,以宮廷嬤嬤都挑不出錯的禮儀姿態,和皇后交談了足有大半個下午。
皇后掐着程度試探的詢問了婚事當晚,舒長清恰到好處的羞紅了臉低頭,露出小女兒家的嬌俏姿態。那一副含春羞澀模樣,早已代替了千言萬語。
皇后瞭然,終於放下心來。「如此甚好…本宮到底是女人,這些事上多些考慮是應該的。你倘若能早早生個孩子,那對你地位上的鞏固是極其有幫助的。」
語半,皇后似乎頗爲愛憐的擡手輕撫舒長清面頰一側,指腹捻着替她挽起額角碎髮,眸子裏隱藏着舒長清有些看不太明白的神色。
「長清,本宮也算是看着你長大,待你更是如親生女兒般。你且聽本宮一句勸,倘若延盛這孩子若要納娶妾室,你自隨他去便是,切莫要爲一些小事而鬧了笑話。你如今是皇子妃,是容不得出錯的存在,府內府外多少眼睛盯着你準備看你犯錯,你斷不能讓他們瞧見,知道了嗎?」
舒長清看着皇后的眼睛,將含在嘴邊的那句「我與殿下未曾洞房過」終究還是嚥了下去,緩緩地點了點頭。
這一輕輕點頭許諾,皇后卻像是鬆了極大一口氣似的,疲憊的向後靠去,攏手遮住雙眸垂頭。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你從小就是個令人省心的孩子……本宮乏了,今日你且先回吧。」
有宮女欠身領着舒長清往宮外走去,穿過層層紅牆,直到馬車離開大門,身後的宮門沉重關閉,舒長清這才堪堪回神,心口止不住的翻上酸澀的難過。
這令人喘不上氣的心情過於沉重,一時間竟然讓舒長清有些不知所措;在狹小的車廂內她獨自一人,眼眶裏蓄滿打轉的淚,視線模糊大片,卻終究還是咬咬牙,用帕子擦壓過眼底,在淚珠於臉上留下痕跡前擦拭乾淨。
衛延盛厭惡自己至此,於新婚之夜拋下自己,當着守門丫鬟的面揚長離去,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臉面。
若不是守門丫鬟是自己的陪嫁丫鬟阿蘭,舒長清或許真的要狼狽的受流言蜚語影響了。
但或許這多多少少漏傳了一些到了皇上耳中,第二天在自己同衛延盛前來覲見皇上皇后時,衛延盛便被皇上單獨叫走了去。
也不知說了什麼,說了多久,只是舒長清回府之時,衛延盛便已早早歸府。
據小廝打聽,衛延盛從宮中回來後便面色極差,下脣被咬的毫無血色,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砸了不少東西。
舒長清遣丫鬟往書房裏送了幾次喫食,又叫小廝在書房四周連夜挑燈,在不少丫鬟小廝的目光下,回房中點燈靜心謄抄一夜佛經。
第二天,舒長清身邊的大丫鬟阿蘭對府中下人稱,昨日進宮,陛下對皇子提及江南水患已決堤崩潰,兇猛洪水弒民數千,投金千萬卻被潛在的貪官污吏們蠶食;殿下心繫百姓,憂國憂民,一時恨自己無法親身改變民衆命運,於書房苦讀思慮整夜未宿,而自己則素衣跪坐謄抄一夜佛經,願爲水患受災民衆祈福。
流言一出,很快便從府裏流傳到了坊間,且越說越玄乎,越傳越奇特,硬生生將衛延盛塑造出了一個明賢皇子的模樣,心繫天下憂國憂民,風頭居然一時大盛,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還有不少人紛紛稱讚兩人是天作之合,天造地設。
衛延盛知道這是舒長清的手段,但他不可能會爲了下舒長清的面子,而白白浪費掉宣傳自己好名聲的大好機會。
衛延盛雖然討厭舒長清,甚至厭惡她,但他心裏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權力。
趁着這個風頭,衛延盛的幕僚們暗地裏又推波助瀾了一把,藉機打壓了一下太子黨的那些死對頭們,又以皇子衛延盛的名義對水患區域施以援手,散發食糧衣物。
一時間,人們對衛延盛更是紛紛稱讚。
緊接着,一個月後。
沈家三嫡女,沈嬌出嫁給今年的狀元郎杜斌。
而衛延盛,則在沈嬌成親的當晚消失不見。
那晚阿蘭悄悄來到主院內向舒長清通知,殿下不在書房,也未曾收到殿下要出門的指示。
舒長清點點頭,示意阿蘭此事不能叫他人知曉,要封好眼線。
阿蘭退下後,舒長清淺淺嘆了口氣,坐在院子裏久久未動。
直到手裏茶杯徹底冷下,頭頂肩上落滿桃花瓣。
他那日如此癲狂,原是因爲從陛下那裏得知了這門婚事。
陛下應當是想讓殿下徹底死心,不可再爲兒女情長毀了其他。可惜帝王心卻終究是沒琢磨透他人尚且敢爲愛情奮不顧身的勇氣。
舒長清深深吸了口氣,抓着杯子的手緊了緊。
不能失態,不能犯錯,不能露出一絲叫他人可以抓住的把柄。
今日……本應當是自己的生辰的。
舒長清出生的時候,命數並不好。
青雲寺的大師替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算了一卦,算出這女嬰將來命運坎坷,多受蹉跎,且處處有難,若是行事不妥,還會有血光之災。
這卦一出,脾性急的父親就差點拿起他的槍桿來捅了這大師,母親則悽悽切切的痛哭起來。
舒家女兒就這麼一個,還算得如此命數,這叫人怎麼接受?
大師斟酌着,又是念念有詞又是畫符潑酒,終於給夫妻二人出了個主意。
對外宣稱個假的生辰八字,一個吉時,一個有福的八字;對內則將此生辰寫在黃紙上燒成灰,給女嬰喝下,並要夫妻二人從小教女孩行事端正,不碰武不動刀,止步於書房,停留於閨閣,由此纔可堪堪逆天改命。
舒家夫妻忙不迭地答應。
舒長清小時候不懂得母親爲何總給自己尋來最嚴厲的管教婆婆,一舉一動都要像是被戒尺衡量似的行動;若有分寸不妥,便是厲聲訓斥和掌心捱打,直讓舒長清眼淚汪汪,委屈難言。
一次幼時,也許是孩童天性,舒長清終於忍不住管束,在一次熱鬧集會的日子裏,偷偷溜出了府。
那一日在舒長清的記憶中永遠鮮活明亮,處處是明豔的色彩;縱使日後多少次她路過了同樣的街道小攤,卻再無當時的心情。
那一日尚年幼的她好奇貪婪的注視着一切,享受着屬於孩童的放肆樂趣,徹徹底底的體味了一把快樂的滋味。
但在鬧市街頭,一個獨行的小女孩到底是會引起歹人的注意。
在舒長清還沒回過神來,她的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捏的生疼,以足以讓她跌跌撞撞的力度扯着;一個佝僂的婦人凶神惡煞的衝她吼,「賠錢貨,你又往哪跑去?莫要再鬧,隨娘回家!」
她驚恐的眼淚都要掉出來,支吾拒絕,可零碎的語言根本鬥不過那婦人,讓她只能無助的被拖拽着走。
直到有人反方向拽住了她。
那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穿着華貴,一臉意氣風發。他一邊牢牢拽着舒長清另一隻手,一邊嗤之以鼻的對那婦人開口。
「這姑娘生的如此膚嫩貌美,怎的會是你這乾癟婦人的孩子?你莫不是個拐孩子的人伢子吧。」
那婦人頓時惱了,嚷嚷着讓小男孩莫多管閒事,甚至還裝模作樣的擡手要打人。
不過很快就被一羣暗衛摁住了。
那時舒長清才知道,那時救了她的是當今三皇子,年僅九歲的衛延盛。
他救了他,又送她回府,臨走前還笑着同她說,外面危險的很,小姑娘莫要隨意外出。
舒長清只記得自己呆呆的看着衛延盛離開,似乎什麼都反應不過來。
之後的事,便是自己被母親哭着打了許久。
那還是自己第一次見母親哭成那樣,全然沒了平日的模樣,對自己又哭又罵,又是撂下狠話,說不願再要自己這個孩子。
直到自己也終究是慌了,哭喊着抱上母親的腿,垂頭認錯,再與母親一起抱着痛哭。
後來,後來母親和年幼的自己說了許多當時無法理解的事情;唯一清楚記得的,那便是自己原本的生辰時刻,是個糟糕到所有人都想要隱瞞的祕密。
而後愈發長大,自己也漸漸可以理解父母的苦衷了。舒長清並不恨父母,相反,她覺得這很好,這對她來說,父母做了正確的決定。
她久坐在桃花樹下,靜靜的守着那壺冷下去的茶。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傳來,有人從背後猛的抱住了她,刺鼻的酒味襲向她鼻腔。
是衛延盛,不知何時回了府,又不知何時入了院門。
舒長清還在思考他這一路是否叫太多人看見,自己明天又要如何替他遮掩。她的思緒被打斷,衛延盛慵懶的嗓音貼在她耳邊響起。
「西貢的月牙白……不錯,好品味。」
男人的嗓音裏帶着醉意,有一絲酥,吹在耳邊癢癢的,叫舒長清垂下眸子,下意識躲了躲。
「殿下若想品嚐,臣妾便再沏一壺;這壺已經冷了,喝了對身體——」
她話音未落,男人便抓起冷茶,就着壺嘴一飲而盡。
茶水從他嘴角淌下,在舒長清的肩頭打溼一小片。
令人不適的冷意。
「冷茶只配遲來者,倒適合我了。」衛延盛自嘲的笑,隨手摔了茶壺到一旁後,猝不及防的撈抱起舒長清,跨步往屋內走。
舒長清倒抽口氣,卻不敢吱聲,只是緊緊摟住了衛延盛的脖子。
她不敢叫嚷,生怕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屋內,衛延盛扯下牀簾薄紗,壓在舒長清身上。他沒有急切的動手,只是一動不動了片刻後,似醉非醉的忽然問了一句。
「你到底圖我什麼呢。」
舒長清垂眸。「殿下深得聖心,乃當今皇位唯一合適的後繼者人選。舒家代代爲黎國守衛邊疆,臣妾願與殿下結姻,以示舒家忠誠,以表未來……」
她話語未落,面上一側忽然重重的捱了一耳光。
衛延盛或許並沒有用那麼大力氣,也許對衛延盛來說他大概根本沒用力;但那耳光還是抽懵了舒長清,在她面頰一側上迅速留下了通紅的指印。
她慢慢的,慢慢的回頭,對上了衛延盛猩紅的,盛着醉酒後明顯怒意的眸子。
「就因爲這些可笑的理由,你們便要棒打鴛鴦,拆散他人……你們有心嗎?你有考慮過我的心情嗎?我不是你們攀附權勢獲得聖寵的工具,我愛的女孩今晚將歸於他人,而我卻不能作爲她的男人度過餘生!」
他越說越激動,怒意到後面根本壓不住。
泄憤似的,他撕開了舒長清的衣裙。
在綿長的疼痛交織下,舒長清感覺自己現在無非是一副空蕩蕩的軀殼罷了。
她盯着頭頂上微微搖晃的簾子,眼角有微涼的淚流出,很快隱沒於她的發間。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回憶起自己幼時第二次見到衛延盛的時候,他們隔着宮宴的桌子對視,那個小男孩衝她眨了眨眼睛。
她回憶起自己偷偷告訴了衛延盛自己真正的生辰,忐忑不安的女孩生怕被男孩厭惡或者視作不詳,卻在幾日後,自己真正生辰的那一天,等來了男孩親手挑選的禮物。
那是一把桃花簪,樸素卻簡潔大方。
她記得男孩塞給了自己禮物,一臉意氣風發。
「我斷不能允許他人如此對待你的,哪有那麼多迷信的話?呸,一羣糊塗人罷了!你的生辰好得很,此刻正值桃花開,怎會有不詳血光之兆?」
那時候的衛延盛,在自己眼裏閃閃發光。
她回憶起這個閃閃發光的小英雄,在那不久後,一臉驚喜的貼着耳朵偷偷告訴她,他喜歡上了沈家的那個姑娘。
她記得他說,「長清,我將來定要娶她。」
今夜,偌大京城,萬家燈火。
沈家三嫡女與當今狀元郎杜斌成親同房,喜結連理。
三皇子府,舒家長女第一次落紅。
那晚瘋狂後,舒長清足足有數月沒和衛延盛正面打過交道。
也許是衛延盛在刻意躲着她,也許是她刻意躲着衛延盛,兩人藉着聖上下達的治理水患的旨意,彼此心有默契一般的開始了無聲的合作。
衛延盛在外奔波,而舒長清在內打理。
衛延盛聯繫各地災區,查看水患,修理堤壩,嚴查貪污;舒長清鞏固府上名聲,戒齋數日,爲逃亡來京城附近的難民們施粥。
衛延盛名聲大起,在完美解決了這次水患後,得聖上賜號,封爲賢王。
衛延盛匆匆回京後,回府上不過是爲了拿點卷軸書籍,卻不湊巧的和舒長清在拐角處相遇了。
兩人皆沒有開口說話,明明是夫妻此刻卻比陌生人之間還要冷漠。
衛延盛打量着她,舒長清看起來更瘦了些,顯得她愈發弱不禁風;他的目光停留在舒長清的面頰一側,那上面早已不見任何蹤跡。
他在那一夜後記得自己的瘋狂和過分,更別提在第二天狼狽似的逃離了那個現場。但最讓他不敢面對的是,在那一刻他心中對舒長清的愧疚心疼,遠遠超過了對沈嬌的背叛感。
他素來覺得自己是偉大的,試問哪個男人可以爲了一個得不到的女人守身如玉?
可等他真的破戒的那一刻,他居然沒有多少對沈嬌的歉意,反而只一個勁的反思自己,爲何如同禽獸一般那樣對待舒長清。
幸而隨後不久他就接到了聖旨,匆匆離開京城。
他一頭扎進事務中,恨不得用忙碌麻痹自己。
但他還是無法抑制自己去打聽京城的消息。
在得知舒長清操持得當後,他居然有一絲欣慰和滿足。
因爲有舒長清在,自己纔會在這般焦頭爛額的事情中不必憂心京城裏的事。
他聽說舒長清戒齋祈福,偷偷遣人往府內送了許多補身子的藥;他聽說舒長清在京城外打着皇子府的名義接濟難民,又暗地裏增派了人手保護她安危。
也許是因爲良心譴責,又或許是因爲她是自己的女人,衛延盛發現自己開始無法對舒長清狠下心來。
而此刻與她在府中相遇,衛延盛端詳着舒長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斟酌片刻,他訕訕道。
「近日身子如何?」
「託王爺的福,臣妾身體並無大礙。」一如既往中規中矩的回答,稱謂恰當的改了。
似乎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衛延盛咳嗽一聲,還沒來得及開口,舒長清卻又道來,「不久後便是皇后娘娘操持的春華盛宴,屆時雖並非強制要求參加,但此次宴會將邀請晉國特使,以做兩國友好往來之示。還請王爺斟酌考慮參加。」
「…本王知道了。」衛延盛心不在焉的答道,繼而開口詢問。「府內還有什麼需要打點的,儘管開口。」
舒長清微微頷首。「謝王爺詢問,府內暫無短缺。只不過…」
「只不過?」衛延盛眉頭微動。
「只不過京城各貴女名冊已送達,臣妾憑家世背景以及容貌品德爲王爺挑選了些許,但真要負責甄選還請王爺自己過目。」
此話一出,衛延盛臉色就沉了下去。「本王娶妻才過了多久,未至一年便如此急着往府中塞人?看來是本王高估了你對家族臉面的看重,倒也不怕他人嚼舌根。」
舒長清面色如初。「臣妾趁王爺在外奔波治理水患的期間內教京城名貴們均信賴王爺爲人正直,且以妾身母家擔保,爲王爺在百姓中博得了好名聲。王爺斷不必擔心儘早納妾會取得壞名聲,臣妾以明禮懂教的標準尋來的貴女名單,現如今京城上下皆以爲王爺不計男女之差,願廣聽珍言,納賢之舉更甚至妾室都要求懂得教義禮儀,更何況幕僚乎?由臣妾親自挑選妾室更是展現了王爺家風清正,婦人無妒,他人自然更無權對王爺家事指指點點。」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聽起來無懈可擊,利益關係更是羅列的清清楚楚,叫衛延盛竟然一時間無法反駁。
他只清晰的記得她最後那句,「婦人無妒」。
衛延盛緊緊盯着舒長清的面色,試圖在其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
但是沒有,她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化,連嘴角的弧度都是那麼完美,像一張精細的面具一樣,令人完全挑不出錯。
衛延盛有些氣餒,旋即是揮之不去的煩躁。
他不耐煩的擺手。「本王知道了…還有別的事嗎?」
舒長清望着他。
「沒有了,王爺。」
衛延盛轉身便想離開此處。可前走了幾步後,他忽然又折返回來,居高臨下的瞧着舒長清。
她一動未動,保持着垂首的姿勢,像是還在等待他離開。
衛延盛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是想要好好同舒長清說話的,他在遠離京城的那幾個月裏就一直在這麼打算了。
可話說出口,就完全變了味。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往我牀上塞女人。」他聽見自己貼在舒長清的耳邊,用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咬牙切齒的說道。
從遠處看,不過像是夫妻二人在耳鬢廝磨。
「你自以爲做的滴水不漏,殊不知在我看來卻更多像是畫蛇添足。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舒家給我撐腰,你記住這一點。」
衛延盛起身離開,大跨步的離開。
在他身後,垂眸低頭的舒長清保持着恭送的姿態,捏着裙角的指尖卻微微泛白。
在某個瞬間或許衛延盛是在心裏希望她能叫住自己的,或打或罵,至少鬧一鬧,指責他的態度或者其他,都比舒長清現在這樣一根木頭似的要強。
但是沒有,王妃端正的站着,任由他離開。
衛延盛最後還是從舒長清給的冊子中挑選了一個姑娘。
是一個小官小戶出身的年輕女子,姓李;知書墨,會樂器,很標準的大家閨秀。
但是舒長清知道爲什麼衛延盛會選她。
因爲長得和沈嬌的確太像了。
平日裏便有七八分像,若是回房熄了燈,那就更是差不多有九分像。
衛延盛的心思,着實太容易猜。
舒長清清點好東西后,合上匣子,深吸了口氣。
她身子不好,血氣不足,光是站久了大口呼吸一下,都會覺得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阿蘭擔憂的在一旁扶住她。「小姐……」
「住口,是王妃。」
舒長清低聲呵斥了阿蘭。阿蘭不情願改變稱謂,從前不喜歡喊皇子妃,現在不喜歡喊王妃。
看着自己的陪嫁丫鬟難過的低下頭一聲不吭,舒長清嘆了口氣,也不好再教訓她什麼,只是低聲開口道。
「這王府內外多少雙眼睛盯着我的一舉一動,你若是叫他們抓住了口舌把柄,可如何是好?」
阿蘭心裏多少不情願,此刻也只能低聲說是,卻偏過頭在舒長清瞧不見的地方里偷偷紅了眼眶。
自己的小姐,脊骨從小便挺的這麼直。
就算自己要受委屈,也絕不會讓他人看出來。
那位姓李的妾室自打入府以來,衛延盛倒是並沒有像舒長清心裏想的那樣,夜夜逗留。僅僅是剛入府的那晚留宿一夜,隨後似乎是公務纏身的樣子,時常不在府內了。
姓李的姑娘全名叫李薇,在第二天前來見舒長清的時候,舒長清便從她臉上瞧見了顯而易見的失落。
看來衛延盛沒有做那事。
舒長清垂下眸子,接過李薇手裏的茶。
兩人短短交談片刻後,李薇像是斟酌着開口道。
「聽聞王爺公事繁忙,以後王妃若是乏悶,妾身願意時常陪王妃說說話,或是彈琴做詩,這些妾身都是會的。」
舒長清愣了愣。「…能有你這番心意便是好的。」
李薇斂眸。「王妃哪裏的話…妾身能看出來王爺與王妃伉儷情深,妾身從不渴求王爺的寵愛,只求能安穩生活。」
舒長清眼睫動了動。
不知道衛延盛和她說了什麼,竟讓她覺得自己和衛延盛是感情深厚的夫妻?
但不管如何,舒長清是不會戳破這個謊言的。
她保持着端莊的微笑,點頭應下。
「你大可不必憂心,王府會給你富足生活的。」
不給過多的信息或者保證。
不要犯口舌上的錯誤。
而後幾天,衛延盛倒是會夜間回府,卻不去李薇那裏,也自然不會來舒長清這裏。
本來若是不相見,便不會有爭執的可能,但人在同一屋檐下,怎麼可能一直不見?
又過了兩三日,舒長清要去青雲寺參拜上香。
本來那一日本就是從簡,可在她準備出門前,卻遇到了衛延盛。
對方看見她也是一愣。
兩人之間每次都是舒長清先開口。
「王爺日安。」
「你做什麼去?」
「臣妾去青雲寺上香。」
隨後便是沉默。舒長清垂下視線,等着衛延盛讓自己離開。
但對面的男人不知怎的,沉默片刻後,竟是開口說道。
「本王也隨你一同去。」
舒長清驚詫的擡頭,一時間居然有些摸不準衛延盛的心思。
但男人並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遣派下人去做些準備,隨後自己便要往馬車的方向走。
舒長清這纔有些遲鈍的跟了上去。
在上馬車前,衛延盛回身,伸出手來要扶舒長清上馬車。
男人寬厚的手掌有些溫熱,還帶着握劍留下來的繭。舒長清搭手在他手心的瞬間,下意識瑟縮一顫。
她想起來小時候,衛延盛也是伸手牽過她的。
但緊接着她想起了那一晚。
就是這手衝她毫不留情面的扇了過來。
她渾身一僵,迅速上了馬車,迅速抽離了手。
一路上是兩人在狹小車廂內無言。
舒長清閤眼假寐,衛延盛卻煩躁的靜不下心來。
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突然的脫口而出要和她一同前來,也有些懊惱自己的所作所爲。或許是因爲前一晚聽手下彙報了舒長清在京城爲他做的那些詳細事,也或許是因爲他開始認清這個女人是自己的王妃這件事。
嬌嬌兒已經嫁人大半年了。
她一定是夜夜和她的夫君纏綿,過的或許比自己想的要好。自己不能總是做那個沉迷過去的人吧?
但是……
衛延盛看了眼對面假寐的舒長清。這個女人爲什麼連閉眼休息的時候都不會露出毫無防備的姿態?和嬌嬌兒不同,嬌嬌兒敢怒敢笑,鮮活靈動,可舒長清呢?像根木頭,時刻都端着架子。
但就是這樣端着架子的舒長清才能這麼好的幫自己打理了王府……
衛延盛懊惱的揉眉,內心的矛盾讓他下意識的就想逃避。
等到了青雲寺,衛延盛大步下了車,卻再沒回頭去扶舒長清下車。
舒長清怔了怔,但卻沒過多在意。
沿着石板路走,兩人隨着接待的小僧到了接待的屋子裏。小僧合手道了句稍等,便掩門離開。
又是兩人獨處。
舒長清不開口,衛延盛也不好開口。
但或許是過於寂靜了些,令人渾身不舒服。片刻後,衛延盛忍不住了。
「你時常來上香麼?」
他想起了自己治理水難的時候,聽聞舒長清時常去寺廟。
「此處讓人心思平靜。」舒長清答道。
「…是了,的確。」衛延盛喃喃。「我們過去似乎是一同來過的。」
沒有了自稱,舒長清擡眼看了衛延盛一眼。
那已經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過於久遠,舒長清以爲衛延盛可能都忘了。
不,怎麼會忘呢,他肯定不會忘的。
他明明就是在這裏遇見的沈嬌。
衛延盛似乎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中,面色舒緩,低聲開口。「你莫不是不記得了,我們過去曾——」
緊接着他就被打斷,其中一個手下匆匆趕來,低聲附在衛延盛耳邊說了幾句。
衛延盛旋即起身,丟下一句去去就回後,跟着手下離開了。
他走後,舒長清一人跪坐於室內。
她也開始回想起兒時的那一天。
那一日是衛延盛帶舒長清過來的,說是這廟宇附近有隻肥的油光水亮的狸奴,他想抓來給舒長清瞧瞧。
男孩費勁的鋪網撒餌,在等待的時候又是上樹摘果,又是折花捉蟲,好不鬧騰。
舒長清就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直到那簡陋的陷阱處傳來動靜,男孩才拍了拍手,興奮的喊着「上鉤了!」,一邊衝過去瞧。
但被網住的哪裏是什麼狸奴?是個氣的瞪着眼睛的小姑娘罷了。
她被弄的灰頭土臉,卻還是氣勢不輸人的大喊。
「這是什麼勞什子東西?」
男孩不服氣。「是我做的捕網,用來抓狸奴的!你怎的破壞了我的網?」
女孩卻又笑了。「抓狸奴?你們這倒是有趣,我看起來像狸奴嗎?快快放我出去,我也要同你們一塊瞧瞧,這玩意能抓個什麼。」
那日初見,男孩就目光便被女孩徹底吸引了。
從此好似再也沒有回頭看過背後的小姑娘。
舒長清在自己的回憶中也像個旁觀者,只是靜靜地去回憶他人的故事。
自己那日後來如何了呢?是因爲亂跑被母親斥責了,還是因爲太過勞累第二天腿腳痠軟了?
她不記得了。
掩着的門推開了,舒長清擡頭,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師。
她連忙起身行禮。
大師卻合手低頭。「不必如此拘謹。」
「是必要的尊敬和禮儀,大師莫要嫌。」
等對方入座後,舒長清還沒開口,大師便端詳着她眉眼,輕嘆。「…這麼多年了。」
舒長清怔愣,等着大師的下一句。
對方卻不語了,微微笑着替她倒了杯茶,轉移了話題。「瞧王妃似乎是心有憂慮的模樣?」
「近日身體總有不適,但或許不是什麼大問題。」
「王妃心有鬱結,緊抓不放,最後擾的還是自己罷了。」大師以熱水澆盞,佈滿褶皺的臉上露出苦笑。「所有的大問題都不過是從小問題堆積起來的。」
舒長清垂首。
「貧僧知王妃有過多壓力,但或許也是時候該考慮如何放過自己了。」大師正了正神色。「…王妃究竟在堅持什麼呢。」
聞言後舒長清也愣了。
她在堅持什麼?
也許是不敢正視這個問題,也許是太多的問題都是由此而來,舒長清幾乎是腳步踉蹌,稱得上是狼狽的以身體不適爲由,不留答案,告辭離開了那處。
身後室內的大師未語片刻,低頭飲茶。
「距離貧僧算的那一卦,都過去這麼久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着離去的背影說道。
「命格未變啊。」
舒長清是從寺內一個人回去的。
衛延盛不知去了何處,她一個人在馬車上靜靜等待了足有一個多時辰,爾後才低聲吩咐回府。
至於衛延盛究竟做什麼去了,舒長清不過問。
幾日後,皇后娘娘便以身子不爽利爲由,召她入宮陪着說說話。
大概也不過是旁側敲打一些什麼吧,舒長清沒有多想,只是動身前往。
宮內,皇后半倚靠着美人榻,在她低頭屈膝行李前免了這些規矩。
「不必行禮了,來陪本宮解解乏。」
舒長清遲疑一瞬。但她沒開口詢問皇后爲何不與後宮嬪妃們解乏,只是安靜的坐下。
皇后端詳着舒長清,眉宇間是讀不懂的複雜神色。「你看起來氣色不好。」
舒長清垂眼。「近日有些悶熱,勞煩娘娘操心了…娘娘最近聽說身子也不大爽利,可是累着了?」
「能有什麼累着不累着的…這宮裏哪有甚麼還需要本宮做的?」皇后不在意的擺手。「你不必同本宮說話如此拘謹,本宮和你父親頗爲相熟,過去也有不少交情,放輕鬆些談話便是。」
舒長清微微蹙眉。她不曾聽過父親說過和皇后娘娘的交情,更是從來不知道有這層關係。
「嫁給盛兒,多少委屈了些吧。」皇后忽然開口道。
「…臣妾不曾覺得委屈。」舒長清下意識的開口否認。「殿下…咳,王爺很好。」
「是麼。」皇后不置可否的冷哼。
窗外有輕微的蟬鳴。
美人榻上的女人身穿華服,即便上了年紀,也還是能從眉眼中看出屬於過去的影子。
皇后忽然擡手,牽起舒長清的手來捏了捏。
她沒說什麼,只是示意所有宮女都退下。
等宮內稀稀疏疏的清空了,房門合上後,皇后才瞧着舒長清的眼睛認真的開口道。
「盛兒這孩子是有抱負的…他本性並不壞,只是時常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和想要的是什麼。現在大臣中盛兒的口碑甚至超過了太子,而這大約也是爲何陛下會匆匆立盛兒爲王……」
舒長清一怔。
皇后卻又繼續說道。「宮內人多眼雜,本宮不好多說,只能透露你些許。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令人放心,你會明白要做什麼的。只不過,你千萬要記得一點。」
皇后附在舒長清耳邊說了些許什麼。
後來直到舒長清離開了皇宮,等到那扇大門在身後合上,她都久久沉默着,只是出神的瞧着車窗外。
她忽然很思念母親,很懷念過去在家中,不必憂慮太多,也不必肩負重任。
但時不同往日。
她應該明白的,早早在那日她向父親開口的那一刻,她就應該明白往後自己該走的路的。
回了王府,衛延盛倒是破天荒的在她居所。
舒長清還未行禮,就被衛延盛一把拽住了胳膊。
他擰眉。「不必了,只是來一同用晚膳。」
舒長清沒有過問爲什麼,吩咐下人準備。
這頓飯着實怪異。
很明顯衛延盛是有什麼事想說,但又不開口,只是彆扭的悶頭喫飯。
舒長清不動聲色的爲他佈菜。
後來等喫的差不多了,消食的茶端上來的時候,衛延盛終於開口了。
「你……入宮後和皇后娘娘說了什麼?」
舒長清蹙眉。「娘娘身子有些不爽利,天氣熱,臣妾陪她解解乏。」
「如此甚好。」衛延盛舒展開眉頭,旋即片刻後又問道。「幾日後的春華盛宴,晉國特使的確是會赴宴吧。」
「是的。」
「如此甚好。」
兩人雙雙又陷入沉默。
後來舒長清終於有些忍不住。「殿下可是有話要同臣妾說?」
衛延盛像是在糾結要如何開口,神色複雜了片刻;他斟酌着,隨後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陛下不久前透露過,有意指派人手南下,同季老將軍一同鎮壓南部蠻兵。」
「本王……我需要這個機會,希望舒老將軍可以在陛下推薦。」
舒長清直直的望去。
衛延盛似乎有些難堪;這是應該的,他之前明明那麼唾棄指責舒長清依靠家族勢力來強迫了這場婚姻,結果現在卻低着頭來請求舒家的力量。
但他得得到這個機會,這是個拉攏力量的好契機,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其他皇子,或者太子,搶走這個機會。
現在他治理水難有功,名聲正好,若趁此機會,還能再———
「抱歉,王爺,恕臣妾無法答應王爺這個理由。」
衛延盛有那麼一瞬愣住了。
他根本就沒期待從舒長清這裏得到拒絕的回答。在他看來,舒長清這是欠他的;動用舒家力量爲他所用纔是應該的,但她居然拒絕了?
衛延盛喉結動了動,下意識的開口。「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長清直直的看着他。「如今王爺名聲大噪,太子黨羽自然會有所提防;太子此時並無大錯,不至於讓陛下起了換嫡的心思。倘若王爺再奮力出頭,只會讓太子起了針對的心思,或者更甚,惹得陛下反感。王爺與臣妾成親,他人自然會認爲舒家力量會爲王爺所用,而舒家男兒們皆是戰場上有名的將領;倘若王爺再得到此次南下接近季老將軍的機會,王爺以爲,陛下會如何想?」
衛延盛久久不語。
「所以臣妾私認爲,」舒長清放緩語速,「此刻需得王爺按下風頭,任由其他人搶奪這個機會。治理水患是一回事,可接近頗有實力的季家便又是另一回事了。王爺,機會重多,不必拘泥於這一個。」
衛延盛抿脣。
這些話,幾日前他的幕僚中也有人如此說過。
但不乏有反對的聲音,甚至有幾個攛掇他務必要爭取這個機會,因爲機不可失,說的他熱血沸騰。
可冷靜想想,舒長清說的是對的。
自己爲什麼腦子一熱,血氣上涌的就打算去搶這機會?
衛延盛面色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來。
自己的幕僚黨派中,有心思不正的。
直到面前的舒長清喚了他一聲,衛延盛纔回過神來。
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妻子,心裏除了僥倖,還有些後知後覺的後怕。
爲什麼在聽見她拒絕的那一瞬間,自己暴怒的恨不得又對她說那些傷人的話?
那刺人的態度,別說是舒長清這種姑娘家,就連衛延盛聽了都或許會倍感難受。
但也是這樣,他也意識到,舒長清的確是一個合格的妻子。
一個非常,非常合格的妻子。
嬌嬌兒不再是他的了,以後也不會是。
但眼前的人以後會是他的,一直是。
自己爲什麼不試着接受她?
如此想着,衛延盛第一次露出了柔軟的神色。
「…王妃說的對。」他低聲說道,眼底流露了讚許滿意的神色。「不愧是京城才女啊。」
面對他最後的調侃,舒長清只是淺淺笑了笑,低下頭去。
燭光下,女人纖細的脖頸顯得格外雪白。
衛延盛喉結動動,聲音沙啞了幾分。「…長清。」
舒長清身爲女人的敏銳立刻察覺了對方的意圖。
但她卻選擇了避開。
「王爺,」她不動聲色的往後避了避。「近日不巧,恰逢臣妾身體不妥……」
衛延盛也回過神來,咳嗽一聲,站起身。「如此,明日記得叫小廚房溫些暖粥來。本王…我就先離開了。」
黎國男子,素來在女人來月事的時候要選擇隔屋避嫌的。
舒長清起身送衛延盛離開,目送他和小廝侍衛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拒絕了衛延盛。
也許是那一晚太過於痛苦,令她不禁對做那事有了恐懼似的心理。
那種感覺…真的不願意再受一次。
她抓着裙角的手緊了緊。
在當初向父親請願嫁給衛延盛的時候不就決定好了要接受一切嗎?現在又退縮了?
但是畢竟一朝被蛇咬。
她所求不多,因爲她知道衛延盛癡心沈嬌數年,若不是造化弄人,他們應該是會修成正果的。
她所求的只是相敬如賓,這便足夠了。
舒長清從小就不是一個會得寸進尺的人,她一直都清楚一個道理。
適可而止。
春華盛宴當日。
自打衛延盛那晚從舒長清的屋內離開後,兩人關係似乎緩和不少。
衛延盛時不時會與舒長清來共同用膳,偶爾也會留在小書房裏帶着。
兩人之間迎來了難得的平靜。
李薇來給舒長清請安的時候,都會掩脣調笑兩人的關係,似乎是誤會了不少東西。
但舒長清也不多做解釋。如此便是好的,兩人之間有起碼的尊重,這也不錯。
尋常夫妻不也大多如此?
春華盛宴當天,舒長清做盛裝打扮,格外重視自己的髮飾衣裙,生怕太過樸素叫人看了王府笑話,又生怕太過惹眼,平白無故搶了他人風頭。
她和衛延盛抵達王宮的時候,本是相安無事。
舒長清自若的和那些夫人們坐在一處,舉止得體規矩大方,談吐優雅知性,叫他人絕挑不出一絲錯。
直到有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着點久別重逢後的小小欣喜,又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長清…!」
舒長清頓了頓,微微側過身望去。
一襲豔麗衣裙的姑娘,梳着婦人髮髻,卻依舊洋溢着屬於少女的動人神采。她是如此明朗,像一簇陽光般落在此處。
她驚喜的朝舒長清走來,伸手就欲挽她胳膊。「好久未見了…!」
但她挽了個空。
舒長清淡淡避開。「杜夫人自重。」
沈嬌的笑容有那麼一瞬僵在了臉上。
其他夫人們雖然面上帶笑,卻難免在笑容裏多了點譏諷的意味。
其中一位口舌快的,還不忘提醒沈嬌。「這可是賢王妃,怎麼還能如此隨意?」
沈嬌面色有些尷尬,但還是撐着笑。「我同長清自幼認識,她是清楚我的脾氣的。這些條條框框的規矩對我來說素來是有些繁縟,但長清是不會怪我的。」
她一點也沒變。舒長清垂眼。
下一刻,她就聽見自己清冷的聲音響起。「時不同往日,杜夫人。既然已經嫁爲人婦,自然需要多少遵守點禮節了。更何況現在是在盛宴中,莫再喚我名諱,需稱呼賢王妃了。」
沈嬌咬咬下脣,眼底的光似乎暗了一瞬,面上的委屈毫不掩蓋。
她看着舒長清,嘴上雖然應了,但眼底對舒長清的指責和責怪過於明顯。
若是放在以前,衛延盛定是要心疼了。
但此刻,衛延盛不在這兒。
沈嬌有些情緒低落的行禮離開,也不知去了何處。
或許是去尋她夫君了也說不定,舒長清想道。
其中一位夫人喫笑出聲。「聽聞杜家夫人向來脾性直爽,卻不曾想沒規矩成這樣。」
「的確,一上來便喊王妃的名諱,還瞧着不情不願的,像是誰教她受委屈了似的。」
夫人們又笑起來,舒長清只是勾了勾嘴角,並未言語。
爾後便到了宴席開場的時刻,夫人們紛紛起身回到了自己夫君身邊去入座。
按官職等級劃分的座位,舒長清自然是可以坐在高處的,甚至離皇帝皇后還挺近。
她注意到了身邊衛延盛的有些心不在焉,視線不斷向下座瞥去。
正所謂之前未曾見到的時候便不會去想,如今忽然和心上人重逢了,五味成雜到被不斷搶走注意力嗎?
舒長清抿脣。
晉國特使上前來向陛下行禮,並端上了以表友好的禮物。
陛下看起來心情大好,笑容滿面。
舒長清打量了下這位特使。
身材欣長結實,穿着和黎國不同的服飾,鍍着金線的黑色衣物很好的修飾了他的身材。有着晉國特色的長相,五官鋒利立體,帶着侵略性,薄脣總是若有若無的勾着笑。
但最獨特的,還是他那雙狹長的淡色眸子。
在黎國從不曾見過淡色瞳孔的人,舒長清便有些好奇的多打量了一眼。
猝不及防的和特使對視上了。
對方似乎還促狹的笑了笑。
舒長清立刻有些狼狽的移開視線。
陛下和特使交換完了象徵兩國友好交際的禮物,隨後便是請他入座,宴席開始。
衛延盛自打入座後便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只是頻頻打量下座的視線有些過於明顯頻繁,令人有些心煩。
但舒長清煩的不是他不停的看,而是害怕被他人看出什麼端倪。
他們的位置很靠上,距離太子和承王很接近。唯一兩個封了王的皇子就只有衛延盛和二皇子,剩下的便暫時還未得到稱號,因此坐的地方自然也有些距離之分。
特使的位子在太子邊上,在衛延盛的對面。
男人們在舉杯交談,說的無非就是些客套話。舒長清瞧見太子妃和承王妃也只是聽着,時不時略略小幅度點頭附和,並不插話。
遂她也如此。
特使此刻起身舉杯,開始向各位敬酒。
來到衛延盛這桌時,隨着衛延盛起身飲酒,舒長清也連忙端着杯子敬了敬,準備飲盡。
對方微微咳嗽一聲,打斷了她動作。
「這是晉國的特色酒。」特使那帶着點笑意的聲音響起,「賢王妃看起來年歲不大,大約是飲不慣這種酒的。」
舒長清怔了怔,擡眸對上了男人的淡色眸子。
「不必擔心是否這會有些失禮,在晉國婦人不飲酒是很常見的事。賢王殿下自然是會爲夫人分憂的。」特使又笑笑。
衛延盛瞧了瞧舒長清手裏的杯盞,倒也不覺有什麼大不了,但還是點頭接過,代舒長清飲盡。
「賢王好氣魄。」特使誇道。
「過譽。」
等特使離開前往下一桌,兩人再度入座後,舒長清忍不住低聲向衛延盛詢問。
「這晉國的特使,倒是瞧着不像是尋常臣民。」
衛延盛點頭。「他本就不是尋常臣民。晉國爲了表示對此次交好的重視,特派了他們的二皇子過來。」
舒長清點頭。
原來是皇子,怪不得。
盛宴逐漸到了尾聲。
衛延盛似乎有些微醺,但絕還不至於到失態的程度。
只是他盯着下座沈嬌方向瞧着越來越明顯了。
爾後更是在瞧見沈嬌離座後,也站起身來尋了個蹩腳藉口,說是去外面吹吹風散散酒意,便也跟着後腳離開了。
舒長清感受到了來自皇后娘娘有些擔憂的目光。
她抿脣。
衛延盛一路跟出去,終於在迴廊上瞧見了沈嬌。
她似乎是因爲不小心把酒水潑到了身上,在等着宮女去拿東西擦拭或者更換,正獨自靜靜的坐在那。
衛延盛站在不遠處,神色複雜的看着她。
自打她成婚那晚,衛延盛隔着遠處瞧見她穿着紅嫁衣的身影后,便再也沒有見過。
直到現在。
他一直忍着不去打聽她的消息,也忍着去主動見一面的衝動。
但是…
他有些癡的看見沈嬌,捨不得挪開視線。
從青澀時期最初愛上的那個人,愛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的放下?
他小心翼翼,不敢驚動沈嬌。
但她還是看見他了。
沈嬌眼睛一亮,站起身來。「盛哥哥…!」
她旋即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苦澀一笑,提裙屈膝。「賢王殿下。」
衛延盛擺擺手,匆匆上前把她扶起。「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拘謹,以前不必,往後也不必。」
「但我們早已身份不同…」
「不必如此。」衛延盛喃喃。「只要你願意,你只管喚我盛哥哥便是。」
他頓了頓,但終究還是沒能把嬌嬌兒三個字喚出口。
他看着沈嬌梳的婦人髮髻,心裏發酸。
也許是酒勁上來了,竟然有些眼紅。
「盛哥哥倒是和以前一樣,我還以爲會都物是人非呢。」沈嬌苦笑。
「都?」衛延盛一怔。
「如今盛哥哥和…長清成親,我也和杜郎成親,定是和過去有所不同了。」沈嬌有些落寞的垂眼。「我過得很好,盛哥哥看起來過得很好。如此就足夠了,我相信長清待你是極好的,她從過去就對你……」
「夠了。」衛延盛打斷她。「這些都不必再說,時不同往日。」
沈嬌一愣,隨後笑笑。「是了…長清也是這麼說的。」
衛延盛看着她。
但沈嬌沒再說了,只是淡淡掙開衛延盛扶着她不放的手,行了個標準的禮。
「賢王妃舉止得到,品行端正,和盛哥哥是極配的。我不求其他,只求盛哥哥心願順遂,和…賢王妃,長久圓滿。」
她擡眼,衛延盛瞥見了一抹她眼底似乎若有若無的溼意。
這令他心頭一動,不禁就要伸手去抓她。
但沈嬌扭頭便立刻腳步匆匆的想要離開,從背後望去,還有幾分逃離的意味。
與此同時,舒長清也從宴席中出來,在花園內透氣。
天色晚了,獨屬夜間的清爽略略驅散了剛纔室內的悶熱。
她不知道衛延盛去了哪,但大概是去追着沈嬌跑了吧。
舒長清嘲諷似的垂眼。
希望別被太多人看見他們拉拉扯扯的樣子就好了。
身側傳開細微的聲響。
「賢王妃在這兒獨自一人,是嫌宴席上有些吵了?」
舒長清擡眼望去,撞入一雙淡色眸子。
她怔了一瞬後,立刻站直身子行禮。「特使閣下。」
對方也回了她一禮。「賢王妃。」
舒長清有些侷促,悄悄拉開了點距離。「無非是有些悶熱,出來透透氣罷了。特使閣下怎麼也在此處?」
「和賢王妃一樣,透氣散步,順便藉機端詳明月,望能吟詩作賦,出幾首佳作。」
舒長清擡頭看了看夜空,一輪朦朦朧朧的月牙,不甚明顯。
「今夜明月可能要讓閣下失望了。」
她收回視線看向對方,卻看見男人像是才發覺似的,擡眼隨意的瞥了一眼夜空。「王妃說的是,此月無感,不好作詩。」
「那閣下…?」
「作不得那便不作了,不強求明月完整,那便只好耗到明日天亮,再做一首關於圓日的詩。」
舒長清有些無語。「…閣下所言極是,大多讀書人大約會苦等數日,只爲等一個完美的圓月,到時候再吟詩作賦。閣下不受那些詩人的倔脾氣所束縛,倒也是一種自由。」
特使衝她彎了彎眸子,沒做評價。
舒長清覺得再和外男獨處下去,自己大約也會傳出不好的傳聞。這世道對女人不公,若是自己名聲受損,那可是有關身敗名裂的。
念及此,她欲開口告辭。
但還不等她說話,那男人又開口了。但這次不是沒頭沒腦的調侃。
「我與賢王妃似乎也頗有緣,能在此相遇。賢王妃不必端稱我爲閣下,頗爲生疏。太子妃和承王妃皆知曉我名諱,不若我也與賢王妃一說,日後賢王妃想如何稱呼,便是看賢王妃如何掂量交情了。」
舒長清下意識的要拒絕。
哪有這樣的道理?一個不甚熟悉的外男,還是他國特使,哪有這樣強硬態度的道理?
雖這人說太子妃和承王妃都知曉,但她還是不想太節外生枝。
可她還是嘴慢,沒能及時拒絕。
也或許是男人的淡色瞳孔太有迷惑性,一眨不眨的盯着舒長清的時候,叫她下意識猶豫了一瞬。
眼前的男人行了一禮,保持着最禮貌規矩的距離。
「晉國二皇子翟承訣,見過賢王妃。」
舒長清沒有在花園久呆。
也許是那雙含笑的眸子盯的她有些羞,或者也許是她不太適應和其他外男獨處,更何況對方是他國的特使。
她匆匆告辭,轉身往擺宴席的宮內走去。
但在路過迴廊的時候,舒長清卻猛地停下步子來。
迴廊裏緊緊擁在一起的兩人的身影,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熟悉的有些扎眼。
衛延盛緊緊抱着沈嬌,懷裏的女人似乎在低聲啜泣,面色泛紅,緊閉着眼。
兩人站在兩處通風的迴廊裏,就這樣旁若無人的相擁。迴廊的不遠處還有兩三個宮女,正不安的垂着頭,一副不敢看的模樣。
舒長清眯眼,攥緊裙角。
還沒等她冷靜下來,她便已經捏着裙角向他們走去。
「王爺似乎是飲多了酒,遇見故人後亂了分寸。夜色也深了,該回府了。」
舒長清的聲音猝不及防的叫兩人嚇了一跳,衛延盛一把推開懷裏的人,轉頭對上舒長清頭一次帶着冷色的眸子。
他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像是被抓包了什麼似的有些窘迫。但很快衛延盛便清清嗓子,低聲想要解釋。
「長清…」
「杜家夫人。」舒長清沒有理會他,只是轉身望向眼角還紅着的沈嬌。「酒水還是少飲些吧,莫要再在大庭廣衆下做糊塗事。」
沈嬌看起來有些委屈似的,擰着眉,擡袖擦了擦眼角,隨後匆匆的離開了。
連一句告辭都沒有,更別提禮儀。
舒長清目送着她離開,回頭對不遠處的宮女開口道。「賢王喝多了有些糊塗,身子或許也有不適,方纔的事你們知道分寸,若是有開口亂說的,仔細舌頭。」
她們連忙低頭應下,紛紛退了。
這期間,舒長清都沒有去看衛延盛。
後者瞧着忽然有些陌生起來的自己的妻子,本來是覺得自己做錯了,但卻還是心裏下意識給自己找理由找藉口,絞盡腦汁,開口便又是指責。
「你現在這是做什麼?無非只不過是故人敘舊,倒叫你表現的像是我們做了什麼事兒似的。」
舒長清回頭,對上衛延盛面無表情的臉。
她身着華服,髮髻梳盤的一絲不苟,就那樣毫無差錯的端正的站在那兒;身後不遠處宴席廳的燭光映過來,在她身周鍍上一層淡金。
衛延盛本應該是對她心懷愧疚的,但此刻不知爲何,他厭惡極了這女人的恪守規矩,厭惡極了她一板一眼毫無差錯的模樣。
「縱使是僞裝也應當叫旁人看不出端倪纔是,更何況今日春華盛宴,口舌衆多,殿下應當至少注意自己的行爲。」
舒長清淡淡開口。
衛延盛盯着她瞧,心裏有不知名的怒火在燒。
他本應該道歉的,他本應該爲自己的行爲向她道歉的。
但是看着女人如此波瀾無驚的模樣,如此平靜,似乎這根本不能叫她情緒上產生任何波動,似乎她壓根就沒那麼在乎自己是不是做了出格的事。
衛延盛冷笑,不等他仔細過腦思考,惡毒傷人的話便狠狠吐出。
「王妃是在教本王如何做事嗎?王妃雖然憑藉母族爲自己搏得了王妃的身份,不會還在奢望本王對你相敬如賓吧?」
他面露譏諷,滿意的看着舒長清那像是帶着完美面具的臉出現了細不可聞的裂痕。
不知爲何,看見她狼狽失控,看見她自傲的完美分崩離析,這讓衛延盛有了些許掌控一切的快感。
「…殿下。」衛延盛聽着眼前的女人輕輕啓脣開口道,眸色似乎一瞬間有些晦暗。「我們走過三書六禮,是明媒正娶,京城皆知。」
衛延盛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直到看見她素來精緻的面孔上泛開一抹蒼白,指尖才下意識動了動。
「殿下也應當敬我愛我,如我待殿下一般。」
說完這句話似乎已經抽乾了舒長清所有的力氣,讓她似乎都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聽衛延盛的回答。
她轉身,微微有些踉蹌的緩步離開。
身後舒長清聽見了衛延盛一聲冷笑。
這令她不禁回憶起那晚,他掀起自己蓋頭時。
似乎也是這樣的情形。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宴席中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怔。
皇后似乎早早以身子不適爲由離開了,皇上則顯然是飲多了酒,面色脖頸紅赤,也準備起駕離開了。
而直到最後,衛延盛都沒有回來。
春華盛宴後,衛延盛和舒長清的關係又跌回冰點。
前不久的和諧關係似乎只是個假象,一旦那層薄冰破了,又是洶涌的寒潮。
那個南下的計會,也定了由年輕的六皇子前去。
這些朝廷上的事似乎令衛延盛忙的焦頭爛額,他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乾脆不回來了。
偌大的王府,唯有李薇和阿蘭可以和舒長清談談心。
李薇大概從阿蘭那兒多少打聽了些事。聰慧如她,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兩人的關係。
但她也沒法說什麼無用的漂亮話,只是嘆氣。
後來終於有了可以叫舒長清需要打起精神來去忙活的事。
在一日出街的時候,她的馬車被路邊潑皮險些衝撞,馬受了驚,險些甩下車伕衝出去。
過分顛簸之際,外面聽得一聲清脆哨響,似乎有人出手制止了馬匹騷亂。
馬車伕和他人交談的聲音響起,隨後阿蘭掀開車窗向外詢問。
片刻後,從撩開的簾子下,舒長清瞧見了那個脣角眼底都含笑的男人。
「賢王妃,好巧。」翟承訣說道。
「…晉皇子殿下」舒長清頷首。「多謝殿下出手相助,感激不盡…他日定向殿下重禮酬謝。」
男人遂笑了,又狀似不經意的開口。「重禮倒不必,舉手之勞罷了。若賢王妃想道謝……在下倒是未曾用過午膳。」
舒長清聞言,還沒考慮好對方這是想到王府用膳還是何意,翟承訣又開口道。「聽聞前面街角處那座蘭譽閣的菜品是一絕,而不巧的是在下此次出門偏偏又未帶夠太多銀兩……」
舒長清無奈嘆氣。
蹩腳的理由陷阱,但是她也只能捏着鼻子往圈套裏跳。
片刻後,蘭譽閣的樓上隔室雅座裏。
翟承訣倒是不客氣的點了幾個菜後,便又笑吟吟的向舒長清望來。
那雙不同尋常的淡色眸子看的她又是怔神。
「自打春華盛宴後便未見過了,賢王妃近日可好?」
舒長清很想回他說,本來兩人的身份就不應該是會常常相見的,但出於禮貌,她忍下了。
「多謝晉皇子殿下的關心,身子並無大礙。」
翟承訣聞言也沒說什麼,只是又瞧了瞧舒長清。
外男怎能如此孟浪的盯着他人妻子這樣瞧?難道晉國風氣便是如此?舒長清不禁想着。
「王妃爲何總瞧着在下看?」翟承訣忽然開口,引的舒長清又下意識瞥了眼他眸子。
立刻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打量有多露骨的舒長清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淺咳一聲後矜持的垂首。「只是不曾見過那樣顏色的眸子,自覺有些新鮮,絕無對殿下不敬的意思。如有冒犯,還請殿下…」
翟承訣低聲笑了。「哪裏的話,在下常聽他人這麼說。的確是怪異的眸色,的確是會令人在意,怪不得別人多看。」
但舒長清卻蹙了眉。「引人注意並非單純因爲眸色,而也是因爲好看。他人會在意也絕無其他緣由,殿下可別誤會。」
本來她只是以爲翟承訣誤會自己是隱晦說他眸子怪異,想要澄清。
卻不料此言令男人一愣,旋即大笑,笑到那雙狹長眸子都彎起來。
「是麼……在下倒私認爲,賢王妃的眸子更漂亮一些。」
舒長清受了誇獎,有些不自在的垂首。「…殿下過譽。」
氣氛此刻有些古怪起來。
正當舒長清有些不大自在的時候,菜品紛紛端上,算是勉強將這話題翻了過去。
她現在只想快快品一兩口菜色,隨後離開。
但翟承訣又悠悠開口,阻了她離開的念頭。「雖方纔說不用王妃重禮酬謝,但若是不嫌,在下的確還有一物想要。」
舒長清瞧了瞧滿桌菜色,將自己已經請客了這句話嚥了回去,端上笑容。「…殿下但說無妨。」
「聽聞京城屈指一數的才女吟詩作畫都是一絕,若是能尋一幅本尊的駿馬奔騰圖,便是再好不過了。王妃久居京城,可知哪兒能尋來這樣的畫作?」
舒長清蹙眉。
屈指一數的才女……莫不是在說自己?
京城的那些貴女們的確有稱過自己才女的稱謂,但那不過是虛名,她何德何能?
這麼想着,舒長清便想開口澄清。
但看着翟承訣盛着笑意的眸子,她又不知爲何說不出拒絕的話。
直到那日晚上回府了,舒長清都沒明白,自己怎麼就暈乎乎的應下了。
她已經久不曾作畫,以前的一些畫作也留在了舒家。
這麼想着,她便決定回門瞧瞧。
這麼想來,似乎是她和衛延盛成親後,第一次回孃家。
黎國沒有婚後回門的習俗,因此姑娘們在嫁人後也鮮少往孃家跑,省的叫他人看去以爲是受了什麼委屈。
舒長清在回去前向衛延盛的書房遞了消息,算是一聲報備通知。不出意料的,對方並沒有什麼迴應。
這些天舒長清也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悶氣,也不願說明白,也不願和她打交道。
或許還在因爲自己那天攪合了他和沈嬌的事不高興吧。
她沒有多想。
回門那日,她早早和家裏打了招呼,回到熟悉的家裏的時候,心裏竟然酸的差點落淚。
父親瞧去有些倦態,鬢角白髮都要多些。母親卻和以前一樣,並沒有太多變化。
他們兩人看見舒長清自然是極其高興的,噓寒問暖,打量來打量去。
「瘦了。」母親心疼的開口。
父親沒吭聲,只是頷首。
「應當的,當王妃可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容易,但女兒身體無恙。」舒長清掩脣笑。「兄長呢?」
「他在兵營裏呢。」母親不停打量着女兒,眼底的心疼毫不掩飾。「你兄長好得很,倒是你,可別糟蹋身子。賢王殿下待你好嗎?」
舒長清垂眸避開視線。「殿下待我是好的…我們相敬如賓。」
母親聽聞,愈發露出心疼的神色。「你這姑娘,當初若不是…」
「過去的事也莫提了,既然已身爲賢王妃,那就務必要盡力做好。」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
舒長清靜靜地聽着,低聲應了。
她的視線越過窗臺,望向院子裏的青石板上。
那一日她便是跪在那處,求着父親向聖上請願下婚旨。
那時衛延盛才堪堪展露頭角來,作爲皇子中最有威脅的那一位,引起了太子黨的注意。
太子心思不正,唯恐衛延盛日後對自己的地位構成危害,便想趁衛延盛黨派尚未豐滿的時候,早早下手,叫衛延盛永失聖心,身敗名裂。
可惜,太子想要下毒手的地方卻不巧無意讓舒長清的兄長知曉了。
隨後舒長清便知道了。
那日她便苦求父親,求聖上下旨,求來這場成親。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父親恨她的不懂事,大罵。「你要爲了他不顧自己以後的日子了嗎?我告訴你,就算你把自己嫁給他,舒家也不會就此在皇族的權勢爭奪中作爲三皇子的力量所用!」
「女兒不強求父親站隊,女兒只想盡綿薄之力的幫三皇子一臂之力。」
舒長清知道,就算自己嫁過去,也不代表舒家就此站在衛延盛這一黨派;但太子黨不會知道,那麼至少,他們就會多少忌憚一下舒家的力量,從而不敢輕易對衛延盛下手。
那日父親失望的斥了她多久,她便跪了多久。
後來,父親嘆息道。
「……爹不願你後輩子都在後悔中度過。」
「三皇子幼時從人伢子手上救過女兒,從那時起這份恩便在女兒身上。女兒不會後悔,還請父親成全。」
舒家家主年輕時征戰四方,好不愜意,此刻卻盡顯老態。「你爲了那一點點的恩,就要做到這份上麼。」
「還請父親成全。」
舒長清沒說的是,她對衛延盛從年少時起的悸動,一直在心底深處壓着。
這份感情陪了她數年,從最初的悸動,變成年少多少年無果的暗戀。
儘管她知道衛延盛深愛着沈嬌,儘管她知道衛延盛說過,他以後定要娶的人,是沈嬌。
到最後,甚至連舒長清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愛衛延盛入骨,還是不甘心自己從未試圖爭取過。
她深吸了口氣。
回過神來,母親在眼前擔憂的看着自己。
舒長清笑笑。
「女兒真的過得很好,王爺他待我有分寸,不必擔憂。」
父親也直直的打量她,舒長清頓了頓,平靜坦然的迎上父親的目光。
「女兒此次回府,只不過是爲了取些以前的畫作。」
舒長清還是沒能作出一副好的駿馬圖。
她在桌前幾度提筆,又放下。最後宣紙上暈開水墨,天色暗了,她也未能有好的下筆靈感。
揉眉,舒長清吩咐阿蘭今晚她胃口不好,晚膳簡單些就足夠了。
可不速之客卻來了。
衛延盛迎着夜晚的寒氣推門而入,眉宇間凝着嚴肅,面色鐵青。
他這些日子已經許久沒和舒長清好好交談過了,一直忙着一些東西忙到焦頭爛額。
舒長清知道他在忙什麼。就算基本不涉及這些權勢鬥爭,京城裏還是有不少竊竊風聲。
據說皇上的身體愈發差了。
太子黨羽那邊似乎已經有了不少私下裏的動靜,就連素來表現的毫無慾望的承王那邊都開始蠢蠢欲動。
衛延盛這陣子自然是忙的不行。
可即便是如此,也不曾見過他如此面色嚴肅的模樣。
舒長清放下手中茶盞。「見過王爺,這麼晚了,可是有何事?」
衛延盛神色複雜的瞧着她。
片刻後,他垂首揉眉,在一旁坐下。
如今皇上狀況極差,自打春華盛宴後便屢屢出現不適。太醫瞧了,開了不少藥,但都吊不回皇上的精神氣了。
若是瞧這狀態,大約不消多久便……
這也就意味着皇位更替。
但如今太子位置依舊坐的穩當,自己想設計製造突破口可謂是難上見難,更別提還有自己那平日裏不爭不搶的二哥,此刻也在一邊虎視眈眈。
他現下里唯一能奪得皇位的渠道……唯有逼宮。
可衛延盛清楚,自己手上的力量根本不夠。
他望着舒長清,一眨不眨的。
若是舒家肯爲他所用,再加上…加上一份強有力的盟友…
他回憶起前日,那個淡色瞳孔的男人笑着給他開出的條件。
衛延盛斟酌着,本來早就想好的藉口哽在喉嚨,卻在此刻舒長清望着他的目光裏,怎麼都說不出口。
他喉結滾動,強壓下心頭的退縮和愧疚。
這是她欠自己的。衛延盛這麼想道。她當初強行要嫁給我的時候,不也未曾考慮我的心情?
用這種荒唐可笑的理由安撫了自己後,彷彿是懼怕自己後悔一般,衛延盛匆匆開口。
「我需要你……跟着晉國特使去晉國。」
舒長清微微睜大了眸子。
衛延盛不等她開口詢問,狼狽的避開她的視線。「現在只有這種方法才能幫到我了,長清……只要你肯去晉國,他們便會在奪位之際助我一臂之力。」
「長清,你必須得幫我。」
他說完後,舒長清靜靜地坐着未動。
屋內安靜的驚人。
像是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開口。
「可臣妾是王爺的妻子。」
她一句話就險些擊潰衛延盛今晚費勁做好的所有心理防線。
他不敢看舒長清的眸子。即便是衛延盛也清楚,自己現在就像是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一類人,無能之輩,甚至要交出自己的妻子來換取奪權的力量。
可晉國二皇子沒有給他商量的餘地。
那個男人清清楚楚的說了,只要將賢王妃「贈予」他,那麼晉國的力量會助他奪嫡,舒家也會因爲有這樣一個質子,成爲他的臂膀。
衛延盛也問過那個男人,爲什麼是舒長清。
那男人想是思考了許久,隨後卻只是笑笑告訴他,一場交易前必須付下押金,這是規矩。
衛延盛別無選擇,在虎視眈眈的太子和承王面前,他沒有時間了。
他在這一刻幾乎都有些痛恨自己了。爲什麼如此軟弱無力,甚至要出賣妻子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儘管他一直固執的告訴自己,舒長清欠自己的,她應該爲自己着想;可內心深處未泯的那一絲良知還是鑿出了一個洞,讓他心口生疼。
他不敢去看舒長清的眼睛,他沒有資格和底氣與她對視。
他生怕在那雙眸子裏看見卑鄙無恥的自己,生怕舒長清面上盡是失望。
但是過了許久,衛延盛只聽見舒長清淡淡的一句。
「臣妾明白了。」
他猛地擡頭,還是撞進那雙清澈的眸子。
可舒長清的眼底毫無波瀾,沒有失望,沒有驚慌,也沒有厭惡。
她只是平靜的,平靜的看着衛延盛。
「長清。」衛延盛喃喃,「你不會在晉國待很久的,一旦等我事成,我會立刻接你回來。」
「你做的事,我絕不會忘的。長清,你替我做此事後,等你歸來,我定待你好,此生不負你。」
舒長清垂下眸子。
衛延盛看着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心裏涌上酸澀。
他欲伸手擁抱住她。
「可是王爺。」眼前的女人淡淡開口。「臣妾是王爺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
「王爺本就應該待我好,本就應該此生不負我。」
衛延盛伸在半空的手猛的一頓。
那晚,他幾乎是狼狽不堪的逃離了她的屋子。
同樣是那晚,一頂小轎趁着濃濃的夜色,安靜又迅速的從賢王府後門離開。
在離開之前,舒長清沒有太多時間去整理行囊。
她只是簡單的告訴阿蘭,自己需要去一個地方,也許會呆上一陣子,也許很快就回來,叫阿蘭莫擔心,只管正常的生活,要做出和平時一樣的舉動。
阿蘭心裏擔憂,可舒長清卻已經閉上了嘴,再沒多說。
那晚衛延盛奪門而出後,過了兩三個時辰,有人輕輕叩窗。
舒長清便在那一晚乘着一座不起眼的小轎,偷偷離開了京城。
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做到不聲不響的離開的,在轎子上她嗅到異香,隨即便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她便已經遠離了京城,跟着返晉的隊伍,在前往晉國的大轎中了。
轎子裏坐在她對面的是正在低頭看書的翟承訣。
男人在她睜眼的一瞬間就擡頭望了過來,露出溫和的笑,傾身爲她倒水。「醒了?身子可有不適?」
舒長清不吭聲,只是坐直了身子,揉着發昏的太陽穴,瞥了眼對面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會是什麼,也不知道衛延盛究竟把自己送進了一個怎樣的處境。也許會變成階下囚,也許會過的很糟糕,但她現在什麼都不敢斷言。
只是默默的盯着翟承訣瞧,也不碰他端着的水杯。
翟承訣苦笑。「水裏沒毒,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那可未必,晉皇子殿下於我而言,現在也不過是個強搶他人妻子的無賴罷了。」
也許是舒長清真的心灰意冷了,她此刻說出的話已經沒有顧及那麼多禮節教養了,只是一昧的想尋個發泄口。
翟承訣放下杯子。「賢王妃難道不該感謝我嗎?我聽聞賢王夫妻二人的感情可沒那麼好。」
「笑話,京城裏人人皆知我與賢王殿下相敬如賓,何來感情不好之說?」
翟承訣揚揚眉尾。「若真是如此,那爲何賢王將你拱手送人?」
舒長清冷笑。「這就要問晉皇子了,是用了什麼手段。」
「我可沒用手段。」翟承訣合上手裏的書放在一旁,直直望向舒長清。「先來尋求幫助的是他,我不過是向賢王提出了一個交易,而他接受了我的要求。」
「所以便要將我作爲你們之前的棋子麼?」舒長清此刻即便是拼命忍着,也還是將憤怒的情緒泄露了出來。「卑鄙無恥,愧爲君子。」
翟承訣笑笑垂眸,沒再接話。
舒長清也不想再與他多說,移開視線盯着車窗外。
外面風景滾動,瞧得出來這車趕的很緊。
不知還需要多久纔會抵達晉國。
過了片刻後,她聽見對面的男人極輕的說了一句。
「…看來是不記得了。」
舒長清回頭,迎上翟承訣的目光。
不知爲何,在那目光中她總覺得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但翟承訣只是衝她抿脣笑笑,隨後也望向窗外。
「大約再趕上半天左右便到晉國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賢王妃只需舒服住下就是。我不會苛待你,也絕不會做任何越界的事,你會過的安心,不必擔憂。」
舒長清微微蹙眉。
她看着男人的側臉,想了想還是問出了那句。
「爲什麼是我?」
翟承訣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的困惑,卻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很快就到了,晉國。」他只是這麼說道,神色如常。「你什麼都不必擔心。」
拋開翟承訣搶人妻子的舉動來說,他的確沒撒謊。
到了晉國後舒長清住進了翟承訣安排的住處,一座略微偏僻的宅子,清靜少人,但丫鬟下人們都手腳利索,從不與她多說任何事卻還是可以迅速的將事情做的井井有條。
舒長清根本不需要管任何事,她現在就像個無所事事的貴女,甚至比貴女還閒,她甚至不用出門見他人。
翟承訣倒是每晚都會來,每次都是與她一同用膳,陪她說話,詢問她過的如何,有哪些不方便或者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即便舒長清一直說她什麼都不需要,但翟承訣還是會每天送些姑娘家會感興趣的稀奇小玩意來;有的時候是模樣獨特的繡品,有的時候是特色喫食,總之就是變着法子給她解悶。
而翟承訣也如他說過的那般,從未對舒長清有過任何越界的行爲。
時間長了,舒長清都有些困惑。
她原本已經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了,誰知現在卻顯得她像是來晉國遊玩似的。除了不能出院子以外,她每天過的都愜意的很。
她向翟承訣問過,京城那邊自己突然消失了必然會有他人疑慮,該如何是好?
翟承訣只是叫她不必擔心,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她又想問很多事,但這男人似乎都已經解決好了。
這倒讓舒長清有些無所適從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會對男人改觀,這傢伙還是一個強擄走他人妻子的潑皮。
到了晉國小半個月後,一日夜裏,天色轉涼。
舒長清在院子裏那株桃花樹下煮酒,裹着紋金的狐皮披風,靜靜的獨坐在樹下石桌邊上。
不知道爲什麼翟承訣會知道她喜桃花,還特意在這院子裏栽了棵桃花樹。
舒長清仰天望着現在光禿禿的樹,有些出神。
自己過去喜愛桃花的緣由,無非起源於衛延盛。
可現在她卻不怎麼喜歡了。
桃花會讓她下意識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洞房。
也許是舒長清盯的太入神了,直到翟承訣在桌子對面坐下,她才反應過來。
察覺到自己剛纔的失態,舒長清有些臉熱,但還是矜持着姿態,衝男人頷首。「殿下。」
「你明知我和你說過不用喚的那麼拘謹。」
舒長清只是搖頭。「禮儀不可丟。」
翟承訣也不強求,只是順着她的視線望上去。「如今不到桃樹開花的季節,可惜了。」
「沒什麼可惜的,它也自有它的花期,強迫不來。」
舒長清熟練的煮酒,替翟承訣淺斟一盞。「嚐嚐吧。」
儘管她認爲翟承訣搶人手段卑鄙,但她沒必要和翟承訣天天甩臉色。
畢竟,一個巴掌拍不響。
把她拱手讓人的,也的確不是翟承訣。
男人眯着淺色的眸子,舉盞淺嘗。「好喝。」
舒長清眨眼,忽然起了逗弄心思。「你也不怕我下毒。」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嗎?」翟承訣反問她。
舒長清只是掩脣笑,只是搖頭。
就算毒死他有什麼用,自己還平白背一條人命。
「這酒我常在這個季節煮來喝,阿蘭也誇我手藝好。」她垂首爲自己斟上半盞。「也不知阿蘭怎樣了。」
「你若是心裏念她,我也可以將她接來和你作伴。」
舒長清搖頭,婉拒了。
她不想讓阿蘭捲入這些事,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翟承訣見狀也沒多勸,只是盯着酒杯裏的一層薄薄酒水倒影發怔。
一時間兩人似乎各懷心事,皆未出聲。
過了片刻,翟承訣像是無意開口般說道。
「賢王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這些日子裏他已經漸漸不再喚她賢王妃,但舒長清也不在意了。
她想了想。
「是的。」她回答道。「賢王於我而言是重要的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翟承訣在聽了她的話後,眸色有一瞬的晦暗。
「但是。」她繼而補充道。「越是回顧過去,我便愈發迷茫,無法認清自己當初的癡情究竟是入骨的愛意,還是求而不得的不甘心。」
「賢王幼時於我有恩,他不僅救過我,還在我最低落的時候給予了我肯定。這於我而言,是曾經的我唯一想抓住的東西。或許是我強求過他,但現在的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我不欠他任何。」
翟承訣靜靜地看她。
隨後,他也開口道。「我的處境與你也很相似。」
「我的母親本是獻給父王的一位異域舞女,卻無意間懷了我。我自打出生起便有這雙和母親極爲類似的淺色眸子,在其他皇子中格格不入,甚至遭受他人唾棄。於我而言,這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我的出身,是我恥辱的烙印,和一切悲慘對待的開端。」
「我於幼時曾被當作質子送去他國,雖僅有短短一年,卻更是令我明白了我在父王心中可有可無的地位。雖身爲二皇子,卻因爲母親的出身,而要被當作一枚可隨時丟棄的棋子一般。」
「但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有人救了我。」
「她雖然沒有正面見過我的面孔,也沒直視過我的眸子,但她沒有詢問我躲閃遮掩的理由,也沒問我爲何終日鬱鬱寡歡,自怨自艾。她告訴我即便沒有親眼見到,但我的眼睛應當是漂亮的,因爲獨特的事物向來都是美的,這便是爲何人們爭搶它們的緣由。」
「她對我有恩,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救了我,給予我肯定。而同樣的,現在的我也同樣渴望回饋這份恩情。」
翟承訣說完,再度深深的看了眼舒長清。隨後他不等她開口,便起身離開。
舒長清看着他的背影,心口酸澀。
不是對他的故事感到難過,也不是對他的經歷感到惋惜。
而是在莫名其妙的心慌。
好像自己應該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一眨眼,舒長清已經在晉國呆了近兩個多月了。
也許是日子太舒服,她每日清閒,甚至已經漸漸不怎麼去想黎國的事了。
這期間翟承訣因常來看她,兩人交談甚歡,關係也融洽了不少。
後來,舒長清在晉國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她喜歡下雪天。那些從空中飄零下來的小小寒意會落在鼻尖和麪頰,像是被上天憐愛的淺吻。
她早早的用了早膳,裹上銀狐毛披風,駐足在院落中。
天色暗的早,僅有一盞小燈放在石桌上。身後的屋子裏有暖爐,橙黃色的柔和微光隔着紙窗透出來,在她身上打下陰影。
舒長清闔上眸子,微微仰起面頰,任憑細小的雪花落在她額面和肩上。
吸入肺中的微寒空氣,帶着淺淺刺痛,但卻令人愉悅。
寧靜,她感到無比的寧靜。
過了一會兒,舒長清微微睜開了眼。
她感到有炙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便轉頭望去。
一襲紋金黑袍的翟承訣站在院子入口,一動不動的,不知道望了她多久。
男人的面容半隱在光找不到的陰影中,高大的身軀此刻更是給他平添幾分無形的魄力。他看着被燈光在周身上鍍了一層暖色的舒長清,一言不發,只是安靜的看着。
舒長清也望着他。
許久後,她彎眸衝他笑。
「過來吧,你那兒不冷嗎。」
翟承訣微微睜大眸子。
他喉口一澀,緊緊盯着光亮處的女人。隨後他邁開步子朝她走去,擡手替她拂去發頂和肩頭的薄雪。
舒長清沒制止他的舉動,只是頷首,露出被凍得發紅的耳尖。
這一瞬間萬物寂靜,唯有兩人的呼吸。
也許是意識到了不妥,翟承訣首先後退半步,側過頭咳嗽一聲。「……你冷嗎?我替你去拿手爐。」
舒長清搖頭,「我喜歡稍微冷一點的天氣。」
「這樣。」翟承訣看起來並不意外。兩人片刻無言。爾後還是翟承訣先開了口。
「黎國的皇帝……駕崩了。」
舒長清猛的擡頭,直直望向他。
男人看起來像是在斟酌着如何與她開口。「黎國太子本應當要登基的,但承王帶兵入京,明顯是要造反。」
舒長清安靜的聽着他說,隨後還是輕聲問了一句。「賢王呢。」
翟承訣有些晦澀的說道。「…他欲等太子和承王先行廝殺,爾後等雙方氣勢微弱之際再與之相爭。」
舒長清點頭,隨後便沒再開口。
男人忍不住的盯着她瞧了又瞧,最後還是小聲的問道。「你…不擔心他嗎?」
「我說過了,我問心無愧,與他,我不再欠任何。」舒長清淡淡開口。「在他同意將我拱手送人的時候,我就已經放下了。」
翟承訣聽她如此說,眸底浮現掙扎。他咬了咬牙,扭開頭,避開了視線。「等一切結束,我便送你回黎國。這本就是我一廂情願的強迫你來晉國,我會了結這一切…你莫擔心自己清譽受損,我向你發誓,絕不會讓你名聲被玷污一星半點。」
他有些急促的說完,便想着要離開。
只是在離開前,翟承訣在院子門口止住腳步,背對着舒長清,閉着眼深呼吸數次。
「這陣子…謝謝你了。」
他說完,不等舒長清開口,便匆匆的走了。
大雪紛紛,很快便在院子裏鋪滿一地銀白。
舒長清駐足在院中,望着他離開的方向,半晌未動。
那晚舒長清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回到幼時,回到那一次偷偷出去遊玩的時候。
她懷抱着激動的心情在外面走着,看見什麼都覺得新奇,看見什麼都覺得充滿樂趣。
本來應該是在前往鬧市的路上的,她卻在一處偏僻院子門口停下了。
門裏隱隱有孩童啜泣的聲音。
她敲了敲門。「有人嗎?」
她的聲音飄渺又模糊。
門裏的哭聲戛然而止。
許久後,有小孩怯怯的在門裏問。「你是誰?」
那個小孩的聲音同樣模糊,像是一層霧氣般,很快便在耳側散去。
「我是舒家嫡長女,你又是誰?」她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我是…是……」門後的小孩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
但吞吞吐吐半晌還是沒能說出個所以然。
她又耐着性子問。「你爲什麼哭?」
「…我父親不想要我,他們都不喜歡我,都說我是個異類,因爲……因爲我…」小孩有些猶豫,聲音愈發小了下去,細若蚊鳴。「因爲我的眼睛顏色和他人不同……」
「難道是紅着眼睛的怪物嗎?」
「不是…!不是紅色的……」
「那是什麼顏色?」
「是…淺淺的灰……」
她想象了一下,旋即頗爲驚奇的說道。「那應當很好看纔是。」
門後面不吱聲了。
她便又自顧自的說。「那種顏色的眸子應該很漂亮纔是,他們爲什麼會討厭你?尋常人都不會有這麼獨特的眸子,稀有的東西向來都很珍貴,他們也許是覺得你很寶貴也說不定。」
門後面的小孩還是不吱聲。
「雖然你被關在門後面,我看不見你,但我總覺得,應當是很漂亮的。」她用手輕輕拍了拍門板。「你要是不再哭,下次我便作副畫送你。先生說我畫的駿馬很漂亮,你會喜歡的。」
「我要走了,你別哭啦。」
她離開了那處偏僻的宅院,往鬧市走去。
身後的小院裏似乎有人推開了門,但她沒有回頭看。
夢境的最後,是在鬧市中,意氣風發救了她的衛延盛。
那個獨自哭泣的小孩,卻被霧氣般模糊的夢境吞噬,被壓在記憶的深處,留在了塵埃的角落。
天亮,舒長清慢慢睜眼醒來。
滿臉不自知的淚痕。
她原來也在無意中成爲了別人的救贖,但這對她來說卻是個那麼微不足道的事,微小到她甚至回憶不起來,直到現在。
舒長清坐起來,怔怔的盯着牀面。
她覺得自己需要見翟承訣一面。
可她卻接連七天都沒見到翟承訣。
直到快報傳到晉國,她這才知道,那場奪位引發的動盪結束了。
衛延盛果真當上了皇帝。
但消息傳來後,她只關心翟承訣人在哪。
可左盼右盼,她最後卻沒盼來翟承訣,卻盼來了個她此刻最不想見的人。
那男人身着銀白盔甲,踏着雪走進院落。他看上去意氣風發,眉宇間帶着屬於勝利者的喜悅,好不快意。
衛延盛激動欣喜的看着坐在院中的舒長清,眼底此刻的動情是真的。
這場廝殺動盪,最終還是他得到了勝利,拿到了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有了晉國皇子的暗中助力,和舒家的幫忙,他在太子和承王最氣虛的時候趁機而入,快刀斬亂麻,奪得勝利。
而這一切都需要感謝舒長清當初做出的犧牲。
要說衛延盛此刻不動心是假,他被喜悅衝昏了頭腦,興奮和激動涌上心頭。他看着舒長清,認爲這是愛意。
沒有她的這段日子裏,他也愈發深刻意識到了舒長清曾經的好處。
王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條,即便女主人不在,也可以毫無壓力的運作;京城中她留下的善行痕跡衆多,百姓都對賢王府好感有加,讚不絕口。
這也爲他奪位成功打下了不小的基礎。
而這場動盪中,站隊於承王黨羽的杜斌在混亂中不幸去了,留下了作爲寡婦的沈嬌。
衛延盛承認他的確心悅沈嬌,但同樣的,他也心繫舒長清。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像是同時愛上了兩個人。嬌嬌兒是他的白月光,是硃砂痣,是愛了十年的人;而舒長清是他的妻,是爲他付出最多的人,是最配的上皇后位置的人。
他已經都打算好了,要讓舒長清成爲他的皇后,讓沈嬌成爲貴妃。
他現在得到了一切,只等着迎接他的皇后了。
衛延盛面露喜色,大步向舒長清走去。
「長清,我來接你回去了。」
但離她還有些許距離的時候,衛延盛卻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了舒長清眼底的冷漠和隔閡。
那太過於明顯的排斥着實令他一怔,但衛延盛還是在心裏告訴自己不可能,也許是舒長清還怨恨着自己將她送走的事,但她不會一直記恨自己。
這麼想着,衛延盛便向她伸手。「長清…?」
還沒等他觸到舒長清的袖口,她便淡淡起身,往後連退幾步,避開了。
「自重。」她只是這麼說道。
衛延盛擰眉。「你這是何意?長清,你若是還在怨我,生我的氣,我理解。但我們先回去吧,我此次來就是接你回家的,我說了我會補償你。」
「殿下……陛下似乎弄錯了什麼事情。」舒長清淡淡開口。「在陛下送走我的那一刻,那兒便不再是我的家了。」
衛延盛愣住。「你莫要鬧了,當初是我做的不對,現在我來補償你了。我奪得了勝利,你隨我回去,便會成爲黎國最尊貴的——」
「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舒長清打斷他。「我不會隨你回去,我也不想要你任何補償。」
「什麼叫沒有關係了?你是我的妻。」
「在離開的那一晚,我在我的簪盒裏留下了和離書。」她沒有看衛延盛,只是保持着兩人之間的距離。「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陛下請回吧。」
「…別鬧了,隨我回去。」衛延盛沉下臉色,語氣中帶上怒意。
他看着站在他幾步遠開外的舒長清,不想再和她如此僵持,大步向前,準備抓住她手腕。
但他還沒邁開幾步,肩膀一側便被一人牢牢摁住。
是翟承訣。
他摁住了衛延盛的肩膀,隨後將他往自己身後一帶,跨步擋在了舒長清面前。
「你剛纔是想做什麼。」他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但眼底卻冷的駭人。
舒長清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男人一身漆黑盔甲,和身着銀白的衛延盛形成了強烈對比。
不知怎的,她此刻覺得無比的安心。
衛延盛盯着比自己還稍稍高一些的翟承訣,冷笑。「……這可不是我們當初約定好的事。」
「她剛纔說了不願意了。」翟承訣平靜的回道。
「這和你無關!」衛延盛終於惱了。「長清,過來!」
舒長清在翟承訣身後一動不動。
僵持片刻後,衛延盛爆發出惱火的斥罵。
「舒長清,你現在是在做什麼?我早便猜到了你們會做什麼骯髒事,所以你現在是打算維護他嗎?你惦念他的丁點兒好,就打算這麼做?你還有沒有點廉恥心,爲婦不——」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爲翟承訣一記重拳砸在了他顴骨上。
翟承訣用的力氣很大,一下便叫衛延盛臉上腫起淤青,嘴角也被刮破,整個人被打的往後連連退了幾步,險些跌坐地上。
「道歉。」翟承訣的聲音冷得嚇人。
衛延盛呆滯一瞬,旋即暴怒。「你竟敢——」
「現在可是在晉國。」翟承訣盯着衛延盛,眉宇間是不曾出現過的駭人神色。「而新帝即將登基,若是在那之前出了什麼意外,可沒人說得準。所以注意你的言辭。」
衛延盛死死盯着翟承訣,隨後望向他身後的舒長清。
女人就那樣直直的站着,有些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眼底只剩下衛延盛看不懂的漠然。
他不禁心裏一緊,從地上站起來後再度衝舒長清低聲懇求道。「…剛纔是我失言,長清,跟我回來吧。我不是說過要補償你嗎?我說要對你好的,你莫再說氣話,隨我走吧…」
但舒長清只是冷漠的看着他。
「和離書我已經給過你了,你我再無任何關係,你莫再說了,我不會和你走的。」
「我沒同意和離!」衛延盛情緒激動起來。「我沒同意過,便不作數!」
「那你便當舒長清這個人死了吧。」她無所謂的開口,轉身起步要回屋去。
「長清,你不是喜歡我的嗎!」衛延盛對着她的背影喊道。
舒長清腳步一頓。
她慢慢的回頭,視線落在衛延盛身上。
「不再喜歡了。」
她的語氣是那麼平靜,彷彿是在交代一個無所謂的事情。
她的神色太過冷漠,一瞬竟叫衛延盛不知該如何迴應。
愛的反面,比恨意更可怕更令人絕望的,是形同陌路,徹底的不在乎。
很顯然,衛延盛在她眼底再也找不出一絲自己的痕跡。
而這令他很恐慌。
隨後他眼睜睜的看着舒長清回了屋,關上了門。
那扇門緊關上了。
衛延盛最後還是離開了。
黎國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忙,他本就不應該來這兒的。
他走後,倒是清淨不少。
翟承訣來看舒長清,站在院子門口躊躇,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直到他看見舒長清站在院子裏也同樣瞧着他,神色間似乎並沒有他想的悲傷或者落寞,只是很平靜,甚至有些輕鬆。
他猶豫片刻,邁步進院。
「來啦。」舒長清若無其事的開口。「要品茶嗎?我今早新煮的。」
翟承訣愣了愣,慢慢點頭,慢慢的在石桌邊坐下。
他看着燙茶盞傾茶的舒長清,詢問的話在舌尖含着,半晌不知道該不該問。
舒長清把茶盞推給他。「我父母家裏還好嗎。」
翟承訣怔了一瞬。「他們很好,我的人在暗中跟着。若是有什麼事,我會立刻通知你。」
「好。」舒長清垂眸。
翟承訣偷偷去瞥她,最後還是開了口。「你…是當真不打算回去,還是隻是在說氣話?」
「你很希望我回去嗎?」舒長清反問他。
「怎麼會。」翟承訣下意識回道。「我希望你快樂安好就足夠了。」
也許是他反應過來自己說的話過於直白了,耳根頓時紅了小片,神色有些尷尬的移開視線。「…倒也不是那種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舒長清覺得好笑,起了逗弄心思。她托腮看着難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抿脣笑笑,起了壞心思,故意拿捏出潑皮口吻來逗他。「被不知情的人聽了去,還以爲殿下癡情於我。」
翟承訣抿脣,沒開口反駁,也沒開口承認。
他只是忽的擡眼去看舒長清。被那雙眸子這樣直盯着,舒長清也一怔。
片刻後,她垂下眼。
「……對不起。」
「爲什麼道歉?」
「我不該忘的。」
她深吸了口氣。「我不該忘的,我早就該想起來的。」
翟承訣靜靜的看她,只是脣角的淺淺笑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本來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一開始也是我的一廂情願,才讓你到了現在的境地。」
他輕聲說道,目光落在舒長清身上,久久捨不得挪開。「我不奢求什麼,也不強求你任何。即便我不願你離開,但你若是改變了主意,想要回去,我也定會放你走的。」
他語氣裏隱含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懇求,顯出了些許脆弱,但並不卑微。
舒長清頷首,擡眼望向院子裏那棵光禿禿的樹。
許久後,她輕聲道。
「那樹,砍了吧。」
「不開花的樹,也看膩了。」
與此同時,黎國。
新帝登基後的衛延盛最近忙的焦頭爛額,各類待處理的爛攤子都在等着他下決策。
可就是現在這麼重要關鍵的時刻,他卻陰沉着臉坐在後宮別院裏。
眼前的地上是一片狼藉,都是被摔碎的茶盞碎片和撕爛的畫作書籍。
眼前站着眼眶通紅的女子,即便身着華服,卻淚痕滿面,委屈和痛苦含在眼底,倔強的看着他。
「衛延盛,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沈嬌幾乎是嘶喊着說出這句話。
「如此對你?我如何對你了?」衛延盛也有些疲於應對她的這些撒潑了。「我說了,現在不是時候,我不能給你妃位,但我沒說不要你了。皇后位沒定,先定了貴妃,這算什麼樣子?」
「那我呢!」沈嬌哭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沿着面頰往下滾。「我現在又算是什麼身份?我本就已經是寡婦,被你這樣無名無分的留在後宮,你知道他人會如何看我嗎?他們會如何說我?」
衛延盛皺眉。「我說了,現在時機未到,之後會給你名分,誰人又敢亂嚼舌根?」
「那她呢?那個女人又是如何?」沈嬌吼道。
衛延盛蹙眉。「誰?」
「李薇,那個女人呢?你爲什麼也留着她在後宮?」
「她本就是我王府的妾室。」
沈嬌卻笑了,笑的無比譏諷。「妾室……誰看不出來她與我容貌如此相似?衛郎,你的心思太過明顯,明顯到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沈嬌也不願這樣的。
她被接入宮,本以爲自己就要從此變成貴妃娘娘;可誰知這麼多天了,她還是無名無分,只是住在後宮的一處別院裏,甚至還不是最好的那處。
衛延盛時不時會來看看她,但卻總不提貴妃的事。
好像自從他出了那一趟遠門後,整個人就變了。
這叫沈嬌心慌。
杜斌死了,她現在只是個孃家沒什麼勢力的寡婦。如果衛延盛再不願管她,那她日後…
沈嬌不敢想,也不敢惹衛延盛不高興。
面對宮女們多多少少有些明顯的竊竊議論和輕蔑的眼神,沈嬌有時候氣憤屈辱到下脣都快要咬出血,卻還是忍了。
直到她今早聽宮女說,住在另一處別院的,那個同樣也被接進宮的李氏,皇上也同樣允了她貴妃位。
還是親口允的。
雖然不知道這消息是怎麼傳出來的,但這壓垮了沈嬌最後一根稻草。
她這麼多天的委屈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吵鬧着起來了。
她本從小就是不拘禮節的人,自然也不會在意自己的行爲是否端正,摔了不少東西,又砸了不少好茶具,衛延盛纔來了她這兒。
她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可不論她如何委屈的哭訴自己的難受,卻始終得不到衛延盛一句肯定的回答。
總是叫她再等等,現在時機未到。
這令沈嬌格外委屈。
「盛哥哥…」她哽咽開口,用袖子擦了臉上的淚痕。「你……終究是嫌我了,是不是。」
衛延盛望着自己過去那麼喜歡那麼喜歡的女人,此刻在自己面前哭的如此脆弱痛苦。放在以前,他早就心疼的擁了上去。
可現在,卻總是不停的回想起那個永遠優雅,永遠端莊的身影。
倘若是長清的話,必然不會和自己鬧得吧。衛延盛有些疲憊的想着。她會協助自己打理事情,叫自己根本不必擔心後宮瑣事。
因爲長清是那麼懂事。
這一對比下,原本的硃砂痣,倒顯得像無理取鬧的蚊子血了。
可沈嬌沒意識到,她只是不懂爲什麼。
爲什麼那麼癡心於自己的盛哥哥,會對自己如此這般?即便是因爲當初各自嫁娶,那也是盛哥哥先和舒長清成了親。
最先背叛感情的人不是自己,戀戀不忘的人也一直是衛延盛,爲什麼此刻卻這樣對自己?
舒長清自打數月前就因病而長居室內不外出,也不見人。現在更是人影都不知在何處。
沈嬌捏拳,垂下眸子。
她搶了自己的盛哥哥,現在要當上皇后的也是她。自己已經退了這麼多步,現在連盛哥哥的心都不在自己這裏了嗎。
沈嬌本來計劃的很好。
舒長清當她的皇后便當吧,因爲衛延盛是愛着自己的,她很肯定這一點。
母儀天下的事沈嬌也做不來,她只想要帝寵便足夠了。
可現在……可現在什麼都不確定了。
她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可沈嬌不知道的是,她越這麼鬧,衛延盛只會越下意識的拿她和舒長清做比較。
而衛延盛也同樣沒意識到的是,過去他擁有舒長清,卻只思念得不到的沈嬌;現在他得到了沈嬌,心心念唸的卻是不願再回他身邊的舒長清。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人啊,就是賤。
今日無雪,地上前幾日積的雪也融化了不少。
翟承訣早就叫人連根拔了那棵桃樹,換了株梅花樹來。
舒長清換上了一身新的素色狐尾披風,細心打理着大約一人高的樹苗,嘴角微微噙笑。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懷裏便被塞了個手爐。
翟承訣垂着頭看她。「天氣還是冷,小心別惹風寒了。」
舒長清揣着小手爐,擡頭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男人,打趣道。「你倒是心細。」
男人有些罕見的不好意思起來,偷偷去睨舒長清的神色。「覺得有些壓力嗎?」
她搖頭。「挺好的。」
舒長清捏了捏懷裏的暖爐,垂首看着,輕笑着又重複了一遍。「被關心着挺好的。」
翟承訣只是笑,狹長的眸子彎起來,一眨不眨的盯着舒長清瞧。
「對了,我有個事需要你幫幫忙。」
「你儘管提。」
舒長清便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遞給他。「我想拜託你,把這個交給我的父母。他們大約很擔心我了。」
翟承訣點點頭,接過信放好。「我馬上就吩咐人去做。」
他轉身便要提步離開,身後的披風卻被人輕輕捏住。
微小的力度卻立刻讓男人剎住了腳步。
翟承訣一動不動,直到身後傳來女人好氣又好笑的調笑。「你倒是比我還急。」
翟承訣指尖動了動,慢慢轉身過去低頭看她。
女人的膚色雪白,綴了點口脂,纖細的指尖正捏着他的披風一角。她面頰粉若春花,一雙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滿含笑意。
漂亮的不像話。
「急匆匆地,真像個愣小子。」他聽見她帶着笑如此說道。
下一秒,翟承訣忽然就俯身擁住了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在轉過身和她對視的一瞬間,那滿腔高漲的愛意像是逐漸翻涌沸騰,像是瘋狂溢出胸口了一般,讓他壓抑不住自己的衝動。
想要抱住她,想要牽上她的手,想要做很多其他的事,那些能讓她露出由衷笑容的事。
翟承訣心裏惱自己的衝動,但是並不後悔。
他擁着舒長清在懷裏,生怕自己用力過度弄痛她,但又渴望緊緊的抓住她,抱緊不鬆手。
這一刻他很想突兀的表達自己的心意,可他還是懼了。顫抖的脣張張合合後還是緊閉上,咬着下脣沒吭聲。
萬一她拒絕了,萬一她不想接受自己。
他生怕哪天再回到這處院子的時候,再也找不到那個心心念唸的人。
但是如果不說,這份感情就要一直折磨着自己。已經十年了,他惦記了十年的人此刻就在自己懷裏,哪有再不試探一下的道理?
啊…真的是要瘋掉了。他闔上眸子,如是想道。
舒長清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到。她怔了一瞬,隨後安撫似的淺拍他的後背。
男人的懷抱很溫暖,整個將舒長清攏了進去。結實的臂膀有些小心翼翼卻又緊緊的擁着她,像是害怕着什麼似的。
像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許久。
她聽見男人在自己耳側沙啞的開口。「……抱歉…嚇到你了吧。」
「沒有。」舒長清輕聲迴應。
又過了半晌,男人還是沒鬆開自己,下顎壓在舒長清的肩膀上,又開口道。
「長清,我……」
「翟承訣。」舒長清卻突兀的打斷了他。
她此刻的語氣格外認真,帶着獨屬於她的堅持和溫柔。「你配得上更好的。」
翟承訣一怔,慢慢的,慢慢的擡起了頭,擁着她的手臂漸漸鬆開。他垂首,那雙淡色瞳孔緊緊盯着面前的人。
舒長清也望回去。
四目相對。
她緩緩開口道。「你是晉國的二皇子,你應當去尋一個更好的女子,一個配得上你的人。」
「我不想要「更好的」。」翟承訣聽見自己的牙齒都因爲隱忍的情緒而輕微打顫。「我想要你。我想了十年,我不要更好的,我要最好的,我要你。」
舒長清擡手替他整了整領口,手腕卻被他一把捏住。她擡頭,翟承訣的眼尾都紅了,直直的盯着她。
那神情,彷彿是被拋棄了一般委屈難過。
他又擁上她,摟着她的臂膀都有些微微發抖。
「別推開我,求你了。」他低聲喃喃。
「承訣……我已不是清白完璧之身。」舒長清緩緩的嘆息,言語裏也僅是心酸。「我是嫁過人的了,是我配不上你。你很好,也許太好了,我不願你再做出會令自己失望後悔的決定。去尋個更好的姑娘吧。」
翟承訣半晌沒有言語。他的額面抵着舒長清的肩膀,兩手緊緊握住她的胳膊兩側。
片刻後,他悶悶開口。
「長清,我不會對你撒謊,所以我不會騙你。若說我毫不介意,那是假話。我承認我每每想到此事,都嫉妒的快要瘋掉,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比任何皮肉上的傷痛都要折磨。但那並不是因爲你,我嫉妒是因爲曾經有別人令你心動,而那個男人不是我,這一點令我無比痛苦。」
「我以前無權無勢,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可以庇護你的力量。原本我只是想遠遠的瞧一瞧你,就可以滿足的。可你過得不開心,你明明嫁給了那個男人,但你卻過的不快活。我的自私和貪婪令我沒法忍受這一點,偷偷用來手段將你綁在了我身邊。本來只是想給你一些快樂的時光就放手的,可我卻那麼貪心,現在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了。」
舒長清怔住,感到捏着自己胳膊兩側的大手在微微顫抖。
肩膀上有淺淺溼意。
「不要貶低自己,不要把自己說的如此不堪。我如此努力,就是爲了能夠配得上你,所以不要那麼輕易的放棄我,給我……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
「在遇見過你後的十年間,我每一次對未來的計劃中,都有你。」
許久後,舒長清擡手,撫上埋首在自己肩上的男人後顱。
她輕輕的捧起男人的臉,讓他和自己對視。
翟承訣眼眶紅的嚇人,淡色眸子裏還染着淺淺溼意。也許是覺得過於丟人,他下意識的想要避開。
但舒長清卻淺啄了口他的眼尾。
這讓翟承訣微微睜大了眸子,愣住了。
「長這麼大,除了母親,還是第一次有人爲我落淚。」她輕輕說道,抿開笑容,淚珠卻也從面頰上滑落。「別負我,翟承訣。」
下一秒,她落入溫暖的懷抱。
吻落在她的發頂,男人帶着狂喜顫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他一字一句,像是要把這話刻進骨子裏似的。
「此生定不負卿。」
舒長清闔眼,圈臂擁上男人腰身。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快樂過了。
衛延盛站在太后的寢宮面前,遲遲猶豫不敢進去。
太后傳他的時候,衛延盛考慮了許久。
他知道大約太后是想來找他說說遲遲不立皇后的問題,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太后解釋。
說自己把皇后拱手讓人,換取力量後,帶不回來了?
他說不出口。
但總是拖着也不是法子,衛延盛咬咬牙,還是踏了進去。
太后半臥在美人榻上,精心保養過的女人根本看不出半分時光的痕跡,風韻猶存。
她看着衛延盛一步步向她走來,在自己面前行禮。
「您找朕?」衛延盛說道。
太后靜靜地瞧了他片刻,擡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前坐下。
「哀家有話要同你說。」
等衛延盛坐下了,她又繼續開口道。「現在外面大臣們對於皇上遲遲不立後的舉措感到非常不滿,議論紛紛。更何況那是舒家的嫡長女,皇上再不立後,是要惹羣臣非議的。」
衛延盛垂首不語。
「哀家知道,皇上不喜歡那個姑娘。」太后端詳着衛延盛。「但舒氏爲皇上盡心盡力,皇上也絕不可做那忘恩負義之人。」
衛延盛沉默片刻後,才終於訕訕開口。「不是朕不願立後,是無法……」
太后蹙眉,隨後立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她向後靠去,眉宇舒展。
「這樣啊。」她喃喃。「這孩子做出了自己的決定。也罷,這樣也好。」
衛延盛有些困惑的瞧着她。
太后品了口茶,隨後對衛延盛道。「皇上還記得,哀家過去曾一次因爲身子不爽利,特傳了舒氏來宮裏談心麼。」
衛延盛點頭。
「那日哀家和她說了許多。」太后望向窗外,神色平靜。「最主要的是,哀家不願讓她犯和哀家同一個錯。」
「錯…?」衛延盛有些迷茫。
「哀家同她說,哀家當年便是因爲自己的一廂癡情嫁給了先皇,離開了那個對自己真的好的人。哀家成了母儀天下的人,卻被鎖在這硃紅宮牆裏,與他人分享帝王寵愛。」太后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個不關己事的話題。「哀家擁有了許多。地位,權勢,但唯獨不快樂,十分的不快樂。」
「哀家讓她別在錯誤的道路上葬送一生。」
衛延盛怔住了,他有些錯愕的瞧着太后。
「不是的…長清嫁給朕不是錯誤的選擇,朕允諾會對她好的!」
「只對她好嗎?」太后反問。
衛延盛卻答不上來了。
「她如今顯然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麼皇上就別做出這幅戀戀不忘的模樣了,太不像話了。」太后淡淡道,「你放過她吧。」
片刻後,衛延盛一聲不吭的起身,摔門而出。
他一路回到御書房,把紙墨筆硯摔了一地。
身邊的大太監立刻喚下人來收拾。
「滾!都給朕滾出去!」他吼道。
御書房裏立刻走的乾乾淨淨,只剩衛延盛一人。
他面色陰沉,攥的拳咯吱響。他猛地砸了一下書桌,將拳頭都擦破出了血。
爲什麼,爲什麼說是錯誤的選擇?
是舒長清要嫁給自己的,是她先要嫁給自己的,憑什麼,爲什麼現在要離開的也是她?
他不同意。
母儀天下的皇后,只有舒長清可以當。
他猛地踹開大門。「去擺駕,朕要去舒家!」
等衛延盛到了舒家宅子的時候,舒家人已經跪着在候他了。
他大步入室內,身後跟着舒家人。
衛延盛眉尾動動,侍衛們立刻帶着婢女下人們離開,把空間留給衛延盛和舒家家主和主母。
二老面面相覷,在皇上面前皆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已經收到了來自晉國皇子的消息,也知道這都是怎麼回事。
雖然在奪位的時候,他們選擇了幫助衛延盛,但對於衛延盛將自己女兒送人的舉措,二老都覺得心裏不爽。
舒家家主先行開口。「陛下今日來是爲了…?」
衛延盛臉色沉沉。「爲了你們的女兒。」
二位又是面面相覷。「清兒不在府內…」
衛延盛猛地拍桌。「朕知道她不在這兒,朕要你們給她寫信,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讓她回來!」
說的激動,衛延盛猛地起身,怒意盡顯。「她當初用盡心機嫁給朕,如今怎麼敢就這樣離開?」
舒家主母蹙眉。
她緊緊捏住了衣裙下襬。儘管她面對聖上,心裏緊張害怕,但此刻,來自母親維護女兒的勇氣大過了一切。
不等家主攔住自己,主母開口了。
「陛下此言差矣……清兒怎是費盡心機?」
衛延盛一怔,家主大駭,正欲阻止自己的妻子,卻來不及了。
「當初是清兒聽說前太子要對陛下下手,爲了讓前太子有所顧忌,便要自己嫁過去,用舒家給陛下撐腰。」
「清兒爲此在院子裏衝她爹爹跪了多個時辰,苦苦哀求,只是爲了陛下。這怎是費盡心機,她本意是爲了陛下好的。」
主母一口氣說完,吊着的膽子落下來,渾身發抖。
但作爲一個母親,她不願自己的女兒受到任何誤會。
即便是皇上,也不可以。
任何處罰她都認了。主母垂了下了頭。
衛延盛卻整個傻愣在了原地。
她剛纔說什麼?長清是爲了那樣的理由,才嫁給自己的?
衛延盛忽然感到從心底的發寒。
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她爲何要如此爲朕?」
「陛下在幼時曾經救過清兒一次,清兒對陛下癡心數年,既是爲了償還恩情,也是爲了…清兒的那一份心意。」
救了她?衛延盛努力回想。
模模糊糊的,到他初見長清的時候,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但那對衛延盛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
長清竟然惦記了這麼多年嗎。
此刻,衛延盛忽然在腦海中一件件的回憶閃過他和舒長清的所有事情。
新婚那晚的冷嘲熱諷,初次洞房的巴掌,爲了沈嬌的爭執,爲了權力將她送人……
一件件一件件,所有的事,所有的細節,都讓衛延盛整個人感到了徹骨的寒。
「你騙人……怎麼可能。不是這樣的,是她…她……不是這樣的…」
但不管他如何去想,卻始終無法把這個句子說完。
殘忍的事實擺在眼前。
他站在原地,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絕望向他襲來。
他做錯了,他做錯了好多事。
那些無法挽回的事,終究把長清從自己身邊推開了。
他再也找不回長清了。
舒長清問翟承訣之後打算怎麼做,對方直言自然是要成親。
說的如此輕巧,舒長清有些無言。
這很顯然不會是那麼容易的事,但翟承訣似乎總有辦法做出自己能解決一切的模樣。
舒長清從那座小院裏搬了出去,住進了翟承訣自己的府中。
這時候舒長清纔多多少少明白了現在晉國皇室的情況。
太子無能懦弱,皇上早已傾心將皇位傳給身爲二皇子的翟承訣。這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只是個時間問題。
舒長清不敢去想這十年裏翟承訣究竟經歷了多少事,才從一個如此不受寵的皇子,變成了皇位唯一合格的繼承人。
她一邊想着出神,一邊在鏡前梳着自己長髮。
忽的有人接過了梳子,動作溫柔的替她梳理。
「你怎麼不叫宮女幫你?」鏡子裏映出男人的倒影,他語氣溫和。
「我更喜歡自己做,這是個很享受的事情。」
「的確……」翟承訣替她梳理着烏黑長髮,露出淺笑。「你很漂亮。」
「晉國男人似乎格外誠實。」舒長清被撲哧逗笑。「這叫人害羞。」
「這是我們晉國的習俗。」身後的傢伙一副故作輕鬆的模樣。
兩人相處格外融洽。
等長髮理好,翟承訣從懷裏摸出了封信遞給她。「你之前送去給家裏的書信,這是他們拜託我交給你的回信。」
舒長清連忙展開來看。
是母親的手筆,信裏寫了許多。寫了她和父親的身體很好,無需擔心;寫了現在新帝登基,萬事需處理,新帝很忙;寫了新帝因爲遲遲不立後而被羣臣私下非議,以及被新帝養在後宮的那個寡婦的消息也不知怎的流傳了出來,導致新帝口碑不是很好。
母親還寫了衛延盛來過家裏,聽了母親說的事後便愣愣的走了,沒有發火也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母親說不必擔心家裏,一切都好。
母親說,希望女兒要健健康康,平安幸福。
舒長清折上這封信,放進了匣子。
她有些困惑。
爲什麼衛延盛不肯立沈嬌爲後?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嗎。
她一向認爲以衛延盛對沈嬌的癡情程度,應該是巴不得自己離開的。
現在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也許是舒長清沉默思考的時間長了些,直到面頰一側傳來溫熱的觸感,她才猛地回神。
翟承訣以指尖碰了碰她臉側,「你還好嗎?眉頭皺的這麼緊。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她搖頭。「我只是在想爲什麼衛延盛不肯立沈嬌爲後。」
對面的男人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展現出不滿的情緒。
他咕噥。「因爲他三心二意又不肯承認,我覺得他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喜歡那個女人。」
舒長清失笑。「我並不是因爲他在苦惱,只是隨口說說,你莫亂喫味。」
「喫味的話會覺得有壓力嗎?」他反問。
舒長清想了想,搖搖頭。
「那便光明正大的喫味了,我的確不喜歡那個男人,也不喜歡你想着他事情的模樣。」翟承訣頗爲堂堂正正的開口,隨後又有些無賴似的耍。「你也多想想我,長清。」
她無奈。「想着呢,一直想着呢。」
「都想着些什麼?」
「想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舒長清擡手替他拂開碎髮。「一定很累吧。」
這回翟承訣沒有接話了,只是垂下眸子不語。
正當舒長清以爲自己說錯話了的時候,他又淡淡開口了。
「嗯,很累,很多時候以爲自己或許就要死在某處了也說不定。」
這話令舒長清心裏一揪。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會值得的,所以堅持下來了。」翟承訣衝她笑笑,「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潑皮。」舒長清嗔他,他也只是笑着受了。
與此同時,黎國。
沈嬌很擔心。
自打衛延盛去了一趟舒家後,回來便把自己關在了御書房,喫喝住都呆在裏面,除非要上朝以外,基本不會光臨別處。
他這些日子裏,只傳過一次那個李氏前往御書房。
據沈嬌安排的一個小宮女聽的消息說,兩人似乎在御書房談了很久的事,衛延盛到後面似乎情緒激動,又砸了東西,隨後李氏便離開了。
這令沈嬌愈發的不安。
她不喜歡這種原本緊握在手中的東西逐漸流失的情況,她也需要主動出擊。
於是她便求見皇上。
本來衛延盛是不想見的,但沈嬌就那樣站在御書房外面,一副如果不見她就在這寒風中站上一整日的模樣。
衛延盛無奈,讓她進來了。
一進御書房,沈嬌就遣退了所有下人。
衛延盛冷眼看她。
「盛哥哥,我有陣子沒見你了,聽說你一直呆在這兒,擔心你的身體,給你送了點東西來。」沈嬌將自己手裏的小食盒擺上桌面,打開端出幾碟精美的小點心。「這都是我親手做的,你嚐嚐。」
衛延盛還是不說話,就只是看着她。
沈嬌心裏慌,但面上還是強打起精神,強顏歡笑。「盛哥哥,你別這樣……身體要緊…」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嗎。」衛延盛忽然打斷了她。
沈嬌怔怔的看着男人俊俏的臉,下意識點頭。「在青雲寺外…我無意弄壞了盛哥哥的捕網。」
「那是朕第一次見你,第一眼就心動了。」衛延盛平靜的說着,卻像是在講述一個事不關己的過去。「朕那日過後不久便像長清說,朕以後一定要娶你爲妻。」
「盛哥哥現在也可——」
「朕還沒說完話。」衛延盛睨了她一眼,硬生生攔住了沈嬌的話。「朕初見你,是因爲你的靈動活潑而動了心。之後的十年內,更是堅持不懈的以爲你也傾心於朕,我們終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但仔細回憶起來,你卻從未對朕說過同樣心悅於朕之類的話。你總是若即若離似的,給出混淆的答案和飄渺的希望,讓朕像個傻子般誤會你對我的感情,誤以爲那是姑娘家欲擒故縱的小把戲,甚至甘之如飴,愈發的癡迷於你。他們都認爲朕心繫於你一人,甚至朕自己也如此以爲。」
「你的捉摸不透的確令朕傾心…但你忘了朕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你以爲朕對你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會心甘情願的爲你做一切,卻不知朕最恨你仗着朕的傾心當把柄。」
沈嬌面色蒼白,半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的確是喜歡過衛延盛,但也不得不承認的是,她享受並陶醉於和他曖昧不清的態度和關係。
她從未正面迴應過衛延盛的感情,只是在必要的時候給他一些令人心動的小細節,讓他也以爲,自己是同樣對他傾心。
沈嬌用這個法子,令很多兒郎爲她動心,並戀戀不忘。
被人追捧寵愛這件事令沈嬌感到沉迷,儘管她不好意思和他人說,也覺得這似乎是不好的事,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當她大婚那日,生怕對自己情根深種的衛延盛前來鬧事。
但他沒有,而這反而叫沈嬌有些不大高興。
所謂的癡情,也就這種程度嗎。
她的不滿在春華盛宴上到了頂峯。
她不喜歡舒長清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也有些惱她在別人面前讓自己丟臉。
所以當她意識到衛延盛一直在看她的時候,她是故意將衛延盛引到外面迴廊裏的。
這也算是一種報復,也算是一種自己想要抓住衛延盛的機會。
自己不會和衛延盛在一起,不代表自己不享受被他人追逐的感覺。
果不其然,他果然跟了出來,並如她所願般的行動。
而被舒長清發現的時候,沈嬌也只需要含着淚推開衛延盛就行了。
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是衛延盛瘋狂的動了心,自己有什麼錯呢。
儘管杜斌對她很好,夫妻二人婚姻穩定,沈嬌還是改不掉她的小祕密。
這種感覺她無法和別人解釋,但她總是渴望變成別人眼中的中心。
被人追捧,被人愛着,享受和他人若有若無的曖昧。
自己一向僞裝的很好,別人都會認爲是他們自己一見鍾情並不可自拔,
可現在,衛延盛像是戳破了她最不願意被人發現的小祕密,就那樣直白的抖落了出來。
沈嬌面色慘白。
她強打起精神,露出難看的笑容,眼淚已經在打轉。「盛哥哥,你是不是誤會了嬌嬌…我從來沒有把盛哥哥當成傻子,盛哥哥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但衛延盛只是冷冷的看着她。
他現在理清楚後,便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若沈嬌同樣心繫於他,爲何十年了不曾直面答應他的追求?
而自己卻總是莫名其妙的認爲沈嬌應該是心悅自己的,甚至長清也如此認爲。
但回憶起來,沈嬌從沒給過自己如此承諾。
衛延盛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感覺,但他覺得很不舒服,有種被戲耍的錯覺。
他不想再看着沈嬌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擺擺手傳門外的太監把沈嬌帶下去。
女人含着淚的模樣被關在了門外。
「七天後,朕要去一趟晉國。」
大太監露出驚訝錯愕的神情。「陛下親自?」
「是的。」衛延盛捏緊了拳。「親自去。」
黎國的新帝親自來與晉國交好,這算得上是一個很轟動的事。
翟承訣在知道了這件事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如何應對,而是擔心起舒長清。
他猶豫着吞吞吐吐半晌,還是和舒長清說了。
「嗯。」令他有些意外的,舒長清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淡淡的嗯了聲算作知道了。
他還在斟酌着怎麼開口的時候,舒長清又問,「到時候你會很忙吧,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翟承訣愣了愣,搖頭。
「我可以幫你打理府上的。」
「瞧你這漂亮的女主人做派。」翟承訣忍不住調笑,眼底溢出笑意。「我之後也許會忙上幾天……別太想我。」
「那我儘量。」舒長清也玩笑似的衝他取笑。
翟承訣大笑,垂下頭去,掩了眼底的情緒。
幾日後,黎國的車隊到了。
太子和身爲二皇子的翟承訣前來迎接,一路護送至王宮內。
在王宮內某一殿內安置好後,太子先行離開了,殿內只剩下翟承訣和衛延盛兩人。
兩個男人都彼此沉默着。
片刻後,衛延盛遣退了周圍的侍衛。
「你不可能一輩子把她困在你身邊。」他忽的開口,言語間的惡毒和諷刺毫不掩蓋。「你以爲她是心甘情願留在這兒嗎?你不過是我的替代品,你不會真的以爲長清是對你動心了吧。」
翟承訣此刻面色陰冷的駭人,若是被舒長清見到,定會喫驚這人和那個總是脣角帶笑的男人是不是同一個。翟承訣眯起狹長的眸子來,淡色的瞳孔微微一縮,閃爍出野獸般的銳利。
「……長清選擇了我。」他淡淡道。「這是她自己的願望,你不能強迫她做任何事…如果你不希望她這輩子在對你的恨意中度過的話,我建議陛下還是放棄吧。」
「你現在是揹負着囚禁了黎國皇后的罪名的,晉國二皇子。」
「過河拆橋的把戲你還真是百用不厭啊,需要我提醒你是你當初主動送她到我身邊的嗎。」
兩個男人在室內互相盯着對方,氣氛逐漸凝重。
直到門外的大太監宣佈晉國皇上駕到,這僵持的氣氛才一鬆。
會談過程很順利也很融洽,衛延盛表達了希望繼續與晉國交好的意願,雙方都交談的很愉悅。
衛延盛臨走前,又意味深長的看了翟承訣一眼。
這一眼令翟承訣心頭一驚。
他不知爲何,有很不好的預感。
這感覺令他在離開皇宮後,立刻快步往自己府上趕。
可等他回到府上的時候,到了舒長清的院子處,果不其然,映入眼簾的只是一片狼藉。
翟承訣覺得那一刻血都快凝固了。
與此同時。
舒長清從用沾了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擄走後,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馬車上了。
她沒有驚慌,只是靜靜地看着馬車上坐在自己對面的衛延盛。
這場景真熟悉啊。舒長清想道。和當時與翟承訣在馬車上的時候似乎一模一樣。
衛延盛很高興的看見她醒了。「長清……別擔心,我們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舒長清靜靜地看他。
忽然猛地,她從頭上拔下簪子,迅速的就要往他面上刺去。
衛延盛大駭,一把攥住她手腕捏緊。簪子掉了,發出清脆的聲音後斷開。
「長清,你…」衛延盛震驚的看她,彷彿不敢置信似的。
舒長清依舊是平靜的神色。「我說了,不要再來找我,我不會和你走。你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也說了我不同意和離!」衛延盛大吼。
「當初是我錯了。」舒長清忽然說道。
這句話讓衛延盛瞬間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聲音哽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舒長清繼續道。「當初是我錯了,我知道你傾心沈嬌,但我卻偏執的以爲如果我能給你帶來你需要的力量,那麼最後你也會接受我,我們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可是,衛延盛。」她直視他的眼睛。「念念不忘,未必會有迴響。我累了,我想做的都做過了,我已經嘗試過了。我不欠你什麼,於你,我問心無愧。你放我走吧,不要讓我恨你。」
最後那句話讓衛延盛幾乎忍不住的渾身一顫。
「…可你本就應當是我的。」他頭一次紅了眼,沙啞着聲音說道。「是我先娶的你,是我先教你動了情,你本就應當伴我一輩子,你本就應當愛我的!」
他聲嘶力竭,攥着舒長清的手緊緊抓着,彷彿生怕自己一旦鬆開,眼前的女人就會徹底消失。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衛延盛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不願明白。
舒長清垂着眸子,久久不語。
長久的沉默後,她也只是輕輕開口,像是嘆息,也像是解脫。
「太遲了。」
她一字一句,像是用刀在衛延盛心口上劃開了血淋淋的口子,讓他就那樣狼狽不堪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說的對……我們自幼相識,有着青梅竹馬的緣分。你我本就應當如此以兄妹相稱,各自嫁娶,幸福的過完餘生。衛延盛,我喜歡上別人了,所以我的後半生不能再是關於你了。我會好好的生活,你也應該如此。」
攥着她的手漸漸鬆開了。
衛延盛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感到頭暈目眩。
他像一個溺水的人似的,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明明天氣溫暖,他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這話,是他在他們成親那晚,他親口對舒長清說的。
好好生活?
沒有她,他自己要怎麼揹負着這一切好好生活?
馬車在此時忽然猛地剎住。
衛延盛嘴脣發烏,哆嗦着說不出話。
舒長清靜靜地坐在他對面,只是安靜的坐着,神色上毫無波瀾。
「長清……」衛延盛透露着乞求的聲音低低響起。
可馬車門就在這時猛地被人拉了開。
外面的光透露進來,被車門口男人高大的身影遮擋,爲男人周身鍍上一層光來。
翟承訣單手扣着車門邊框,另手猛地抓住車裏坐着的舒長清。
她被這股溫柔堅定的力量拉出了馬車,從陰影中跌出,落進這個帶着陽光和輕微汗味的懷抱中。
好溫暖。她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禁也圈臂摟住了對方。
「我來晚了,對不起。」翟承訣帶着點顫意的聲音在自己頭頂響起。「是我來晚了。」
舒長清閉上眸子,埋首在他懷中。
「來了就好。只要是你,稍微晚一點也沒關係。」
車廂裏的衛延盛並沒有追出來,只是在車內的陰影中望着在車外相擁的二人。
他聲音晦澀,帶着不易察覺的絕望和乞求。「……長清,你當真心意已決,要隨他走?我知你心善,難道我就不值得一個新的機會嗎?」
舒長清擡頭,轉首去望他。
翟承訣頓時身子一繃。
別答應。他在心裏唸叨,默默的用上了點力道抱住她。千萬別答應。
像是感受到了這個擁抱的力度,舒長清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弧度。
「我心意已決。」她聽見自己說道,聲音輕快。「此生唯他不可辜負。」
那一日,不知道是初春暖陽過於溫柔的親吻了臉旁,還是因爲追趕馬車一路策馬疾馳引發的心跳加速,翟承訣在那一刻,兀的從耳根紅到了脖頸。
兩年後,晉國新帝登基。
人們都感嘆新帝登基前的功績卓著,爲民着想,且帝后二人雖成婚僅有一年之久,但是出了名的恩愛有加,甚至做到了絕無妾室,不納二妃。
新皇后品行端正,舉止優雅。據說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和皇上一見鍾情,隨後便恩愛至今。
皇宮內。
舒長清照例在獨自梳理長髮,爾後不消片刻,又是一雙手接過了梳子,熟練的替她打理。
「你就這麼喜歡我的頭髮?」舒長清望着鏡子笑。
「這麼漂亮,怎麼能不喜歡。」翟承訣俯身去吻她耳側,手上動作輕柔。
舒長清眼睫一顫,垂下眸子。
他們成婚已經一年了。
翟承訣沒有騙她,他的確是照顧好了一切,架勢盛大,讓她風風光光的嫁給了他。
他甚至不知如何將阿蘭也接到了晉國,繼續做爲她的丫鬟在身邊伺候。
那可憐丫鬟在看見舒長清的一瞬眼淚就掉下來了。
一切都處理的很好,很恰當。
只是……
他們還從未洞房過。
不是這中間有什麼不可言語的祕密,只是每每舒長清想到此事,就想到那晚給她留下陰影的記憶。
她有些不太敢。
儘管她知道這對翟承訣來說很不公平,但這不是強迫得來的事。
翟承訣也沒問究竟是爲何,只說隨她心意就好。
舒長清握了握拳。
今晚,今晚應該邁出這一步。
外面夜深了,翟承訣照例留宿她這兒。
整個後宮除了她之外,也沒別的妃子了。
舒長清替翟承訣斟茶,隨口打趣道。「倒不若納幾門妃子了,省的你只能往我這兒跑。」
「沒那個必要,況且,你喜歡我往你這兒跑。」翟承訣笑嘻嘻的戳破她的小謊話。
舒長清臉微微一紅,故作賭氣似的放下茶壺,嗔他。「潑皮,誰說我喜歡了?伺候你也是累的,叫他人分憂不是更好。」
「倒倒茶,捏捏肩也算伺候的累了?」翟承訣大呼冤枉。「皇后好嬌貴的身子。」
「若不然,還能如何伺候?」
話推到這份上,翟承訣再不懂,他往後就只有睡外面臺階的份了。
他顯然的一愣。
隨後他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高興的低聲詢問。「你……我不想勉強你做不喜歡的事。」
舒長清紅着臉,頷首點頭。
燈籠一下子被吹滅了。
兩人滾在牀上,翟承訣一遍遍的去吻身下人。他近乎是虔誠的去吻她的額,她的面頰,最後再去吻她的脣。
兩個人都呼吸紊亂,交織在一起,熱息噴灑。
情動中,翟承訣喃喃。
「清兒…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漂亮,我很喜歡你?」
「說過,說了很多次。」舒長清聲音裏忍笑。
他便再去吻她,聲音裏是由衷的喜歡和高興,帶着不易察覺的害羞和激動。
「那便再說一次,每天都說,往後一輩子都說。」
寢宮內,簾帳下,熱息交織,牀褥晃動。
迷迷糊糊在飄忽的慾海中起伏沉淪的舒長清微微闔眼,在昏睡過去前最後想的念頭卻是,原來這事兒,倒也可以如此舒服。
第二日,宮裏人都在紛紛私下裏說,皇上格外的神清氣爽,格外的心情大好。
倒也不知道是爲什麼。
與此同時,黎國。
衛延盛在兩年前從晉國回來後,很快便立了一個將軍之女做後。
民衆們紛紛不清楚爲何皇上拋棄了原來的妻子而另娶,一時對皇上喜新厭舊,拋棄髮妻的傳聞四散開來,讓衛延盛形象大跌。
沈嬌和李薇還是被立了妃位,可衛延盛去李薇那處更多,反倒不再怎麼來看沈嬌。
沈嬌受不得這種冷待遇,還是用了不少手段想引起衛延盛注意,卻都不了了之。
新的妃子一直在入宮,隨着時間流逝,她還能有什麼籌碼?
只是日復一日的苦等罷了。
今日衛延盛又去了李薇那處。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帶着和沈嬌相似的容貌,卻有着舒長清般的性格舉止。
這兩年,他一直都惦記着長清,總是試圖在李薇身上尋找她的痕跡。
可李薇終究不是長清。
他試圖問李薇關於長清的事,李薇卻只是笑着搖頭。
「她很少提及關於皇上的事,只是默默的在做着所有的一切……連妾身也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麼。」
是啊。衛延盛有些失魂落魄。
她究竟在想什麼。
兩年了。
那些回憶一直像鬼魂似的糾纏着衛延盛,讓他一直半夜驚醒,無法安穩入眠。
原本那些有些淡忘的兒時回憶,也逐漸在夢裏浮現。
可越是回憶,就越是令他感到痛苦。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現在衛延盛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善待舒家,渴望以這種方式,漸漸得到原諒。
他路過了沈嬌的寢宮,頓了頓,還是沒有進去,只是路過。
今日他本是要去青雲寺的。
那兒的大師很快就要去雲遊了,在走之前,他也想親自再見一面大師。
僧人看起來上了年紀,已經浮現了老態。
「陛下。」大師合手一禮。
衛延盛頷首,有些出神。
此處他和長清也一起來過的。
「陛下看起來有心事,是因爲舒家女嗎?」大師開口道。
衛延盛回神,有些迷茫的看過去。
僧人又是合手一禮。「陛下無需驚訝,過去她總是來寺內算命格的,也常常帶着陛下的八字來算,所以貧僧多少可以猜到一些。」
「她常來此處?爲何要算八字命格。」
「舒家嫡女出生時命格不好,此生註定要有坎坷。貧僧才疏學淺,無法件件化解,便只建議她應該求細求精,不露錯處,才能勉強躲過。」
「後來貧僧明白,要是與他人八字連繫在一起,也可改變她的命格。可那時姑娘已經嫁給了陛下,她便時常來算。」
衛延盛感到呼吸急促起來。「算出來的結果呢?」
大師瞟了衛延盛一眼,低頭行禮。「貧僧告訴過她數次,命格未變,證明並非良人。可姑娘她並未聽從。不過慶幸的是,最近貧僧算了算,姑娘的命格已經顯眼的改善了,且往更好的方向去。看來是遇到了良人,改變了命格。」
等大師離去了,衛延盛還站在原地許久。
他愣着一動不動,耳邊一直都是那句「並非良人」。
怎麼會呢。
他怎麼會不是長清最好的歸宿。
他不願接受長清現在過的很好的事實,可現實總是一次次的令他絕望。
在偌大無人的寺內,衛延盛不知不覺走到了他和長清第一次遇見沈嬌的牆角處。
那裏早就沒有狸奴了,也沒有會笨拙跟在他身後亮着眸子看他的小女孩了。
這是他走向錯路開始的地方,是他開始失去長清的起點。
太遲了,長清說的對,現在太遲了。
今日晴朗無風。
有人墜入愛河,有人痛失摯愛。
有人餘生幸福美滿,有人註定獨身一人。
各自都有各自的人生。
人們都還在前行。
-結。
番外
他一直被認爲是下賤丟人的存在。
翟承訣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人都是懷揣着惡意的。
他見過母親被其他嬪妃們明裏暗裏欺負的模樣,見過母親半夜獨自落淚的模樣。
「如果你沒有生了雙和娘一樣的眼睛就好了。」母親流着淚對他說,尖銳的指甲近乎掐進他胳膊的皮肉裏。「如果你長得再像皇上一些就好了。」
但是翟承訣不敢喊疼。
年幼的他只是靜靜地,靜靜地想要伸手去擁抱母親。
女人卻避開了。
那個時候翟承訣就明白了,自己是不被愛着的存在,是不被需要的人。
名義上的二皇子罷了。
翟承訣十一歲的時候被送去黎國當質子。他被從母親身邊扯開,塞進了轎子。
他聽見母親在轎子外面的聲音。
「皇上當真說,這樣的話,就願意再見見本宮了?」
起轎了,母親含糊的聲音漸漸遠去,逐漸消失。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母親共處。
在黎國日子並不好過,翟承訣作爲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時常被其他皇子欺辱,卻只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着受着。
在那日,與他年齡的相仿的太子和三皇子爲了逗他好玩,騙他到了處偏僻院子,攘他進去後反手就拿了根木棍插上門,任憑他驚恐的在門口拍打叫喊,急的眼淚都直打轉,懇求他們放自己出來。
黎國太子和三皇子卻只是笑着離開了。
那院子很破,在照不到陽光的地方。處處是黴味和腐爛的味道。翟承訣那時候終究是個孩子,恐懼和絕望將他吞噬,令他第一次有了糟糕的念頭。
「如果自己死了就好了??」
他萬念俱灰,抱着膝蓋背靠門板,頭一次放肆的大哭出來。
儘管母親說過,不要流眼淚,那會讓人們覺得你懦弱又可悲。
儘管母親說過,別用那雙眼睛露出那樣的情緒。
但是翟承訣認爲自己大抵是沒有勇氣再繼續過着這樣的日子了。
最後痛痛快快的哭一次。他想着。
直到身後的門板後面有人敲了敲。
「有人嗎?」他聽見那人問道。
僅僅是這樣的一次小小善舉,翟承訣卻記了整整十年。
他格外珍惜那段獨屬於他和那個姑娘的回憶,因爲她讓翟承訣覺得,儘管被否認被唾棄,儘管被苛責對待,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對他說出那樣溫柔的話。
舒家的…嫡長女。
他在黎國僅僅呆了短暫的一年便被接了回去,因爲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了。
那時候的翟承訣雖然對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不甚熟知,也不知道自己母親的死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在背後。
但當有人遞給他消息,透露出有意扶持他的意願的時候,翟承訣毫不猶豫的應了。
即便是想拿他當做一個廢太子的理由也好,是想日後讓他當上傀儡皇帝也好。
只要有可以往上攀爬的途徑,就算是條佈滿荊棘長刺的繩索,就算他雙手可能會被扎的鮮血淋漓,他就算是隻能用牙咬着,也不願意鬆開。
權力,他需要權力。
開始的時候很難,因爲他的眸子,他被自己的父皇十分不待見。
但這種程度的唾棄鄙視對他來說早就不算什麼了。
宮裏傳出的消息是自己母親因爲感染惡疾而逝去,卻無人告知他母親的墓究竟在哪裏。
那個東廠的大太監總是眯着眼睛衝他笑,帶着令人厭惡的油膩粉脂氣息,說着最冷酷無情的話。「二皇子殿下,您現在可沒那功夫去做那些旁的事兒,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嗎?」
更重要的事情…嗎。
翟承訣不回話,那個大太監也不惱,只是繼續悠閒地開口。「等殿下您掌了權,您還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可得沉住氣,別惹亂子。這陛下不願意透露的消息,您就算是找破了腦袋,也找不出個所以然來。」
儘管這太監陰陽怪氣,但翟承訣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他只能聽話。
他知道這東廠的長主有野心,但從沒想過會找上自己。可以利用的其他皇子那麼多,爲什麼偏偏是最不被看好的自己?
多年後,當翟承訣肅清了東廠的時候,那個老廠主才嘆息着,帶着一絲不甘和譏諷似的對他說。「正是因爲你不受寵,又沒有母妃家族的撐腰,纔是最好的人選。」
「你以爲自己成長了……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是枚終將被拋棄的棋子罷了。」那老閹人氣若游絲,眼底帶着逞強的快感。「你背叛咱家,日後你也必定會被人揹叛拋棄。」
「談什麼背叛,是你們利用我先。」翟承訣冷冷開口,一劍扎穿那老閹人的喉嚨。「被自己飼養的棋子給殺了,你就帶着這樣的屈辱和痛苦死去吧。」
那老傢伙張着嘴喘,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掙扎着吐出最後一口氣,最後暴凸着眼睛死了。
那視線還死死盯着翟承訣的方向。
翟承訣深吸口氣。
幾日後,他如願得到了父親要派自己去黎國做特使的消息。
自己的手下剛接手東廠,現在本應該是自己最忙的時候。但翟承訣還是毫不猶豫的應了。
黎國,是她在的地方。翟承訣眯眼。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見到她,這個念頭令他不禁緊張又興奮,又有些遺憾。
她應該是認不出自己的,她甚至都沒見過自己的臉。但是也許她會認出這雙眼睛?翟承訣很忐忑的想着。
當自己安插的探子告訴自己,舒家長女已經和黎國三皇子成親時,翟承訣一反常態的把自己關在書房。
他在屋子裏來回踱步轉圈,又惱火的摔了兩個杯盞,還是沒能把滿腔怒火給壓下去。
不,這不可能。
自己等了十年,怎麼可以讓其他人捷足先登?那個男人怎麼敢?他配嗎?
當聽到衝擊性消息的時候,人們一般會經歷五個階段:否認,憤怒,悲傷,協商,以及妥協。
翟承訣花了將近一個星期才從憤怒和悲傷的情緒中走出。
他並不打算就這樣妥協,他甚至在怒火最盛的時候,想過無數種以蠻力將她搶到自己身邊的方法。
但不論是哪一種,都會讓她恨自己。
那麼至少,至少讓自己再看她一眼,只要知道她至少是幸福的,那麼自己也就滿足了。
在春華盛宴上,翟承訣隔了十年後,第一次面對面的見到當年那個小姑娘。
她生的很美,一顰一笑都像是拿捏着分寸似的恰到好處。沒有過於浮誇也不會十分樸素,光是站在那兒,翟承訣就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心情。
他藉着和所有皇子敬酒的機會,終於站到了她面前。
好近,他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息。
翟承訣在那一刻很唾棄自己,像個愣頭小子一樣還那麼容易害臊。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不斷頻頻向她望去,甚至還忍不住出口提醒她那酒很烈。
和她說話了。翟承訣在離開的時候欣喜的想着。
手下前來告訴他,賢王和另一個女人在迴廊處拉拉扯扯,而賢王妃卻在後花園處散步。
翟承訣心底那個作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他立刻到了後花園,故作偶遇一般的和她相見。藉着昏暗的月光,藉着對話,他光明正大的貪婪的看着她。
一寸一寸的,視線在她身上逗留。
他不動聲色的把她往回廊的方向引,直到確保她可以接下來看見迴廊裏的場景爲止,才離開。
果不其然,躲在暗處的手下和自己彙報了迴廊了發生的一切事情。
翟承訣的心情很複雜。
他一方面欣喜於賢王和賢王妃的感情不和,令自己有機可乘;另一方面他又爲此發怒,那個男人怎敢如此對她?
儘管他告誡自己不再要去追着她了,對方是已經嫁給了賢王的人。可翟承訣又忍不住的想,萬一……就是萬一,那個男人並非良人呢。
他在大街上出手相救馬匹受驚的她的馬車,又滿懷期待的提起駿馬圖,渴望能喚回她對兒時的一些回憶。
但是並沒有,似乎他做的僅僅是徒勞。
當翟承訣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他派手下的探子有意無意的向賢王的親信散了點消息,說晉國願助他在奪位中一臂之力。
果不其然,賢王上鉤了。
當翟承訣和賢王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時候,他險些沒繃住自己的情緒。
「自然…這忙也不是白幫的,賢王殿下也得付出一些代價。」
「你提便是。」
「我可以幫助賢王殿下,條件是,殿下得把王妃…贈予我。」
衛延盛皺眉,想都沒想的拒絕。「她是本王的妻子,怎麼能這麼做。」
當翟承訣聽見那句「本王的妻子」的時候,險些捏碎手裏的茶盞。
他花了好大力氣,才穩住情緒,繼續露出微笑。「我勸殿下還是好好考慮考慮吧,這或許是您唯一的機會了。」
衛延盛有一瞬的猶豫。
也就是這個瞬間被翟承訣抓住了。他繼續說道。「這是交易的正常情況罷了,殿下總得需要給我一個可以信得過的把柄捏着纔行。」
過長時間的交涉下,衛延盛妥協了。
翟承訣如願在回晉國的轎子中看見了熟睡的舒長清。
他忍不住伸手去撫她的額發,替她挽着碎髮到耳後。他用指尖輕輕勾勒出她的面龐弧度,貪婪的瞧着她,彷彿生怕這時光很快就從他手中溜走。
他不敢讓舒長清知道自己的這份執念,他怕這會嚇到她。
等她醒來的時候,翟承訣又忍不住的試探了幾句。但果不其然,她果然像是忘了。
他嘆息。
在晉國的日子過得很好,似乎是這麼久以來翟承訣頭一次如此快樂的時候了。
他每天帶着一身疲憊回到那座院子的時候,看着暖燈亮起的屋子方向,這一切似乎都值得了。
翟承訣做的很好,他安排好了一切,不需要舒長清擔心任何事。他在每次回院子之前都會仔細沐浴,洗去身上的血味或汗味,永遠讓自己保持着最好的狀態出現在她面前。
他就像一隻笨拙的孔雀,不知所措的試圖用這種方式令她傾心。
所以當他不得不告訴舒長清黎國的消息的時候,翟承訣險些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生怕眼前的女人直接要求把她送回去。
所幸她沒有。
在衛延盛前來找她的時候,她也沒有隨衛延盛離開。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翟承訣都稍稍有些安心。
這是不是說明,她也是對自己有些信任?
可是當舒長清在他懷裏說出那番話的時候,翟承訣還是沒忍住。
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可莫大的恐慌還是瞬間淹沒了他。
這彷彿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又來了。他腦袋發暈,回想起那個老閹人說過的話。
不,他不能就這樣放她走。
委屈和害怕涌上心頭,翟承訣久違的紅了眼眶。
上一次落淚是什麼時候?好像是自己還在當質子的時候,是自己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
真是丟人,難看。母親明明說過不許用這雙眼睛落淚的,會叫人瞧不起,會暴露自己的懦弱。
可她卻吻上了自己的眼角。
她說,這輩子別負她。
後來許久後,當舒長清已經和翟承訣成親,當她枕在他的臂彎裏的時候,舒長清問過翟承訣一個問題。
「你爲何那日會落淚?」
翟承訣想了許久,腦海中閃過許多東西。最後卻只是笑着搖頭,淺吻上懷中女人的鼻尖。
「也許是太過於激動了。」
但他沒說的是,自己那一刻的恐慌,害怕被她再次推開拋棄,害怕那個老太監說的話成真,害怕自己的醜態被她也唾棄。
他曾經害怕自己會變成母親那樣,在一段不對等的感情中過於卑微,卻還只能狼狽堅持着保留自己最後一絲可笑的自尊。
自己深愛的她不是空谷,自己之前從不敢確定這份心意究竟會不會有迴響。
但所幸,她最後還是選擇向自己奔來。
只要她肯向自己走來,那麼自己也一定會不顧一切的向她奔去。
「像個愣小子。」她親吻了自己的眼角。
「永遠年輕,永遠熱烈。」自己開玩笑的迴應。
「傻的不行。」她被自己噗嗤逗笑。
那笑容太過動人,一下子便填補了十年的空白時光。
一切都是值得的。
番外
衛延盛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自己的母親並不愛父親。
母親從來不像後宮裏的其他女人一樣,期待爭搶父親的寵愛,總是帶着淡淡的情緒和態度,有些居高臨下的看着那些鬧劇。
「手裏能緊握着的纔是最重要的。」她這樣教導自己,從她的瞳孔中反射出男孩年幼的模樣。「不要總去追求飄渺虛無的東西,你要學會緊抓住手裏的一切。」
但人們所追求的難道不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嗎?名聲,口碑,知識,感情。
衛延盛不明白。
他沒告訴任何人,但他對沈家的女兒一見鍾情了。
從以前開始他就覺得沈嬌和其他女孩不一樣。靈動,鮮活,敢愛敢恨,不拘小節。
怎麼會有人不喜歡這樣的獨特的人呢?他這麼想着,總是會下意識的去跟隨她。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花燈節上。
他和舒家的長女一起前去的,目的卻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的偷偷和沈嬌見面。
熙熙攘攘的人羣裏,他四處看不見沈嬌的身影,不禁有些焦急,抻着脖子到處張望着尋找。分明是約好了在這兒見面的,她是遲來了嗎?
身後傳來小小聲地驚呼,衛延盛下意識回身,出手拽住了身後的舒長清。
他就像一個合格的兄長,用自己那剛剛開始挺拔髮育的少年身材,替舒長清隔開了人流。
「你小心點。」他對身前的嬌小女孩這麼說道,手握扶着她的肩膀,目光卻依舊在漫無目的的尋找。
「……嗯…」女孩低聲的說,他卻因爲目光並未落在她身上,而忽略了女孩那通紅的耳根。
「真奇怪,明明是約好在這附近碰面的,怎麼不見了?」衛延盛嘟囔着,慢慢鬆開身前的舒長清。
他開始有些煩躁起來。
「再…等等罷。」舒長清低聲安撫他,試探性的指了指另一側的燈籠,眼底不知道是因爲興奮還是因爲四周點綴的燈光,顯得亮晶晶的。她伸手攥住了衛延盛的衣袖一角。「要不要…先去猜燈謎?」
衛延盛沒看她,心裏依舊煩躁。「不了,我們要是走了,她找不到我們怎麼辦?」
「啊…也、也是。」女孩的聲音微弱了下去。
她還年輕,只會慌亂無措的掩蓋自己的情緒。
笨拙的少年根本沒察覺女孩的不妥,站在原地等待着。「再等下去,就趕不上游街了。」
「她會來的。」舒長清垂着頭在一旁開口。
對於這樣沒什麼實質性的安慰,衛延盛還是有些感激的。
他回頭,剛想和女孩說些什麼的時候,身前不遠處就傳來了歡快的呼聲。
「盛哥哥——!等很久了嗎?」
遊街的技人們剛好開始行走,在紛飛的碎花紙屑中,溫柔的燈火恰好映的沈嬌面頰上一片柔和的暖光。她身爲少女的身材剛剛開始發育,隱約的曲線令情竇初開的少年遐想不已,耳根發燙。
那樣的笑容是如此真摯,衛延盛在那一刻,耳邊似乎只剩下嗡鳴,一片不合時宜的寂靜,天地間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臟狂跳。
一下,又一下,用力沉悶的砸在他心口。
他注視着不遠處的沈嬌,有些忘我的想要向她走去。
袖口上的拖拽感令他一滯,低頭的時候他看見舒長清正站在他身邊,端正的站的筆直,蔥白指尖捏着他的袖口,從這個角度正好看見她面頰上一層薄薄的的小絨毛,粉脣微微嘟着,帶着隸屬於少女的一切美好象徵。
他心裏柔軟了一瞬。對於這個他一直當作妹妹看的女孩兒來說,衛延盛對她自認爲也算是照顧的非常周到,有什麼話也都會和她說。
他停下腳步,微微傾過身子,在舒長清耳側說道。
「長清,我將來定要娶她。」
他的眸子在黑夜中亮亮的,帶着勢在必得的光芒。
「你會祝福我的吧?」
舒長清和他對視上,卻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衛延盛沒有等到她的回覆,卻也沒有在意,只是輕輕拂開了她的手,像沈嬌走了過去。
後來,等他們都再大了些,衛延盛也開始明白起一些朝廷上的勾心鬥角的事兒來。
作爲僅次於太子以外最受父皇喜愛的自己,也曾得到過一些父皇的「教導」。
這讓他也漸漸明白了,自己的一切舉措都會影響到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就比如自己和舒家的孩子走得近,也許會讓太子對自己警惕;比如自己如果前去拜訪了某位大人,他的行蹤會立刻傳到其他皇子的耳中。
但如果他什麼都不做,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力量被壓制削弱,最後也許就只能任由太子獨佔鰲頭,欺壓自己一輩子。
甘心嗎?他當然不甘心。
可縱使這樣,他也想過拋開一切,帶着沈嬌遠走高飛。
就他們倆,尋一處世外桃源。
可美夢卻破裂了。
當衛延盛聽到賜婚的聖旨的時候,他幾乎是如雷劈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自打開始懂事後,已經有陣子不和舒家來往了,就爲了降低其他人的警惕。
自己計劃的很好,明明不應該是她的,自己應該娶的是別的姑娘的。
以前的回憶忽然涌入了腦袋,他回憶起過去的一幕幕,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小女孩,總是看着自己和沈嬌的那個小姑娘。
她不是說會祝福自己嗎?
爲什麼變成了這樣。
一股被背叛的憤怒從他心裏升起。
他和舒長清成親了的話,沈嬌還會願意接受自己嗎?
帶着這樣的憤怒,他在新婚之夜拋下了她,外出去沈府偷偷和沈嬌見面。
沈嬌看見他的時候是有些詫異的。但不知爲何,衛延盛從她的眸子底下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欣喜和得意。
也許她也在等着自己。他如此想到。
這個想法支撐着他,衛延盛在夜幕下和她擁抱,喃喃。「我們一起逃走吧,嬌嬌兒,就我們兩個,拋下這一切,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要你,你也只需要我。」
這樣深情的告白,本應該是沒有女人可以拒絕的。
可沈嬌在他懷裏沉默了片刻後,毅然決然的推開了他。
「盛哥哥,你清醒一些。」
這句話讓衛延盛心裏的期盼頓時碎了大半。
他鼓起了多大的勇氣來和沈嬌說出這些話,她卻叫自己清醒一些。
自己清醒得很,自己甚至做好了放棄皇位的決心。
「我是認真的,我只想要你。」他再次開口,深情的看着她的眸子。「我們兩情相悅,這便足夠了。我願意爲你放下皇位,放下權力,只要你說你願意。」
可沈嬌卻沉默的避開了他的視線。
在逐漸令人絕望的沉默中,他聽見面前的姑娘淡淡開口。
「…三皇子殿下,您該回去了。」
這句話幾乎擊碎了這個男人。
衛延盛把一切過錯都推到了舒長清頭上,都是她的錯,如果沒有她,根本就不會這樣。
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滿懷憤怒和怨恨,甚至莽撞到和父皇提出了異議,但無果而終。
當他聽說沈嬌要成親的時候,他依舊趕去了,但他沒有靠近,只是遠遠的站着,看着熱鬧的氣氛。
有過路婢女的話飄入耳中。
「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的很!聽說小姐對自己的這門婚事歡喜滿意的不得了呢!」
歡喜?滿意?
那個男人本來應該是自己的。
衛延盛捏緊了拳頭。
再後來,他也動過徹底放棄沈嬌的心思,卻無法忘記那晚燈火闌珊下沈嬌的模樣。
心心念念,無法自拔。
於是,他任由自己做盡了錯事。
當他聽說沈嬌的夫君在動亂中不幸逝世後,還沒等他做出什麼行動,是沈嬌率先找上了他。
「盛哥哥…」她眼睛紅腫,悽楚動人。「我以後該怎麼辦?」
此時的衛延盛已經贏下了皇位,只待登基。
他垂眸看着自己深愛,或是深愛過的女人,心裏最終還是涌上心疼。
終究是他對於曾經得不到的美好事物的幻想更勝一籌了。
他允諾了她貴妃的位置。
可人都是會變的,抑或是他根本從來就沒看清過人心。
越是相處,他愈發意識到,沈嬌對自己是有所圖的。
她如此迫切的想要妃位,想要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無非就是害怕自己也不要她。
無數次的爭吵,無數次的哭鬧。
沈嬌終於在一次吵鬧中,崩潰的喊了出來。
「你本來愛的就是我,憑什麼現在要做出對舒長清那樣戀戀不忘的模樣!?你愛的不是我嗎!就算把皇后的位置給我都說得過去,分明就是她也覬覦着你的身份,搶了我的位置而已!」
那一刻像是空氣都凝固了。
衛延盛重複道。「也?」
沈嬌一驚,自知失言,卻爲時已晚了。
衛延盛甩袖離開,腳步踉蹌,不顧沈嬌在身後驚慌失措的呼喊,匆匆的趕去了李薇那裏。
他不管不顧下人的稟報,猛的推開門的時候,李薇正在沏茶。
他胸膛急劇起伏着,瞳孔緊縮,大步衝她走去。
緊接着,在李薇訝異的目光中,跪了下去,伸手攥住她的手,將頭枕埋在了李薇的腿上。
他渾身都在顫抖,大口喘息着,腦海中全是舒長清那一日在馬車外和翟承訣擁抱的模樣。
「說你愛我,說你愛的是我,說你不會離開我。」他的聲音不斷髮顫,帶着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長清,長清……」
片刻的沉默後,女人輕輕掙開了他滾熱的手,將略涼的指尖撫上他的耳側。
那樣溫柔克制的力度,和長清是那麼相似。
但女人淡淡說出口的話卻無比的殘忍。
「陛下,臣妾不是舒家女。」
「舒家女已經離開很久了。」
即使李薇並不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但她大約是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她很聰慧,也許太聰慧了,舒長清纔會選擇她。
她早早的看清楚了衛延盛的本質,所以她是不會愛上這個男人的。她需要的,也不過是這樣的一個身份和地位罷了。
而衛延盛從她這裏渴求的是什麼,她也很清楚。
但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同情和尊重,李薇並不打算滿足衛延盛。
所以她充滿憐愛的,輕柔的撫摸着男人的腦後。
「陛下,鬆手吧。」
衛延盛埋首在她膝上,並未聽她說了什麼,只是貪戀癡迷於自己後腦上溫柔的力度。
長清,長清,長清。
如果你還愛慕着我,是不是也還是會如此溫柔的待我?
他緊緊的攥住李薇的裙角,力氣之大,手臂上青筋暴起卻不自知,只是喘息着,無助的渴望尋找到一個回答。
「還會有人像你那般真心待我嗎,長清。」衛延盛喃喃着,咬緊了後槽牙,卻依舊沒忍住眼眶的泛紅。「我做錯了,你原諒我吧。」
他這才知道,母親說的都是對的。
自己不應該去追求飄渺虛無的東西,而是應該緊抓住手裏的一切。
可他現在卻什麼都失去了。
「求求你了……」一代帝王,伏首於女人膝上,紅了眼眶。
李薇沒有再回答,只是一下下的撫着男人的後腦勺。
她並不介意被當成替身,只是很奇妙的是,衛延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願再看她的臉,只想聽着她的聲音。
可憐人。
不知道舒姑娘過得如何了。她的思緒飄向遠方。
不知道爲何,也許是女人的直覺。李薇覺得,舒長清現在大約應該很幸福。
「陛下。」她望着窗外靜靜地開口。「這樣的深情,她是聽不到的。」
「對於過去,興許感到遺憾的,只有陛下罷了。」
她聲音輕柔,卻硬生生的把真相剖了出來給衛延盛看。
男人沒有回話,只是不斷顫抖的雙手暴露了他的內心。
倘若以身承受千針之痛可以償還自己的過錯的話,倘若斷指折臂可以讓長清原諒他的話,衛延盛寧願把所有的補償都做一遍。
可偏偏,長清不要他的補償,長清不需要他的任何東西。
心痛如刀割,時常讓他覺得呼吸困難,眼前發黑,夜中輾轉反側。
可長清不會再心疼他。
年輕的帝王沉默了許久後,終於吐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淚水打溼了女人的裙面。
「爲什麼……」
爲什麼自己會落得這個下場,爲什麼自己得到了一切卻又同時失去了一切,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但不會再有人給他答案了。
番外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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