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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作者:今夜来采菊
昭台宫在诸多宫室中位置最为偏僻,不過胜在宽敞,前后各有一座小园子,南北几扇窗敞开着,会有一阵阵清凉的穿堂风,当中還夹杂着些许香樟树的芬芳。

  虽說殿内布置简陋,但在夜裡仍然闷热的初秋之时,倒也颇为舒适安逸。

  杨晟一声不吭的蜷在角落刻木雕,已经到了打磨阶段,静谧的宫室裡不断传来“沙沙”的响动,好在不会令人觉得吵闹。因他的沉默寡言,此处成了個能让邬宁静下心看书的好地方。

  邬宁原是不爱看书的,她对那些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厌烦极了,更憎恶酸腐文人近乎无理的條條框框,好像不尊崇他们的观念就是猪狗不如。

  可终究是世人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浓缩的精华,纵使硬着头皮,捏着鼻子,也得看一看,挑拣挑拣,总能有派上用场的。

  毕竟,做皇帝脑袋空空可不行。

  邬宁专注起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并未察觉杨晟早已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双狭长而深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沒人能体会杨晟此时的心情究竟有多么复杂纠结,连杨晟自己也理不清這一团乱麻。

  在前柳河吊脚楼下看到邬宁的第一眼,她穿着鹅黄长裙,簪着白玉素钗,肌肤如水一般细腻透亮,像杨晟幼时在山林间偶然一见的白鹿,空灵,高贵,不似生于凡间。

  杨晟感觉到自己胸口裡沉寂多年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手脚滚热又僵硬麻木,那一瞬,他几乎搁置了对生父的仇恨,想抱着鸭子灰溜溜的走开,不愿吊脚楼上的少女对他感到厌恶。

  可目光触及燕柏,那打眼一看便是与少女同样高贵,且儒雅端方的世族公子,杨晟顿时醒過神,他湿漉杂乱的发髻,挂满水珠的赤膊,皱皱巴巴黏在腿上的绸裤,从头到脚都显得如此不堪入目,谁也不清楚杨晟那时有多么无地自容。

  而他的敏感自卑已经不容许他狼狈的离开。

  所以,杨晟开口唤道:“穿黄衣裳的妹妹,你叫什么啊?”

  知道她的名字也好,让她记住自己也好。

  杨晟是這样想的。

  可沒有预料中的厌恶与白眼,她竟笑盈盈的回应,甚至還要从吊脚楼上下来找他。

  杨晟口干舌燥,头晕目眩,脑子裡只剩下一個念头,那就是不能以這副模样站在她面前。手忙脚乱的穿好衣裳,慌裡慌张的束好发髻,又用缸裡的水重新洗了一把脸,做完一切,杨晟抱起那只大白鸭,在树荫下等她。

  大白鸭不习惯被抱着,沒有一刻安稳的挣扎,让杨晟更觉姿态狼狈难堪。

  刚要将大白鸭放下,邬宁便来了,她脚步轻盈,眉眼含笑,仿佛是杨晟這十九年黯淡无光的生命裡唯一一抹色彩。

  “你身上有虱子跳蚤嗎?”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漂浮在半空中的杨晟打回原形。

  他想到背信弃义的生父,想到寄人篱下的处境,想到自己卑贱的出身以及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如同被人甩了一耳光,成了個莫大的笑话。

  夜裡光线昏暗,邬宁终于双目酸痛,她抬起头来,见杨晟匆匆避开视线,笑道:“你看什么呢?”

  “……看灯,要熄灭了。”杨晟這层硬壳裡,不冷也不热,裹着他脆弱的自尊。

  邬宁揭开宫灯的盖子,见裡面只剩短短一截红烛,有些惊奇地說:“還真是,怎么不早点换?”

  杨晟站起身,将刻好的木雕摆在博古架上:“沒用完为什么要换。”

  “你還挺节俭。”

  “……”

  在杨晟看来寻常不過的一件事,到邬宁口中就成了节俭。

  “对了。”邬宁又问:“你這为何一幅字画也沒有?尚宫局沒预备嗎?”

  “有,收起来了。”

  “干嘛收起来?”

  杨晟抿唇,背過身去整理木雕:“我又不识字,挂那些东西做什么。”

  故作坦然的說出自己的短处,短处似乎就不再是短处。

  邬宁道:“那岂不是连個能解闷的事都沒有,难怪你整日刻木头,欸,你喜歡猫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两只。”

  杨晟将狸奴木雕紧紧握在掌心裡,他听见自己完全可以称之为冷漠的声音:“多谢。”

  邬宁和他說這些话,已经是屈尊降贵,而他這般不识趣,邬宁自然也不会再搭理他,只打了個呵欠,命外头候着的宫婢进来服侍沐浴。

  然后,在他的床上就寝。

  杨晟立在床榻旁,盯着邬宁,许久沒有动作。他并非愚钝之人,自是能看得出,邬宁到昭台宫是别有用意的。

  邬宁倒沒想太多,当然,就算她绞尽脑汁,也揣摩不透杨晟的心思,见杨晟垂手而立,轻笑一声,毫不在意的问:“怎么,你有心上人了?”杨晟不语,邬宁便当他是默认:“强扭的瓜不甜,我眼下也沒工夫把你扭下来,喏,去拿一床被褥,就在地上睡吧。”顿了顿,又嘱咐道:“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别叫宫人晓得。”

  男子终究与女子不同,前者生来坐拥广阔天地,后者则至死被困在闺阁,若說女子冰清玉洁,不曾对哪個男人动過心,那可信,男子长到及冠之年,连個心仪的女人都沒有,多半是榆木脑袋。

  有心上人对邬宁来讲真不算什么,前世她那些侍君中不乏有入宫前正在谈婚论嫁的,已然私定终身的,甚至在青楼有個红颜知己的,又能怎样呢?只要别犯了她的忌讳,和宫婢眉来眼去,入宫前的那些事邬宁都可以当做前尘旧梦。

  “嗯。”

  “那我睡了。”邬宁忽然侧過身,问绷着脸铺褥子的杨晟:“你不打鼾吧?”

  “……”杨晟沉默了一会說:“不知道。”

  “最好别打。”邬宁玩笑似的道:“不然我可能会拿布巾把你嘴塞上。”

  “随你。”

  杨晟躺好,背对邬宁。

  一夜无话至天明。

  逢九有早朝,卯时方至,御前的宫人便在殿中候着了,荷露不得不搅了邬宁的清梦。

  “陛下,陛下……该上朝了。”

  邬宁含含糊糊的应一声,睁开眼睛,往地上看去。杨晟很让人省心,已经把地上的铺盖卷收起来了:“他人呢?”

  荷露道:“杨侍应天不亮就去御花园了,也不许人跟着。”

  亲疏有别,就在這一字之间。

  荷露称呼慕迟,从来叫“侍应”,到杨晟這裡,便改口为“杨侍应”了。

  這满宫上下,沒几個人能不喜歡慕迟,他待谁都贴心且和善,并非燕柏那种暗藏疏离、高高在上的宽厚仁慈,而是一言一行皆透着真挚诚恳的温情。

  饶是凡事遵循宫中规矩的荷露,对慕迟都有一些偏倚。

  但這种喜歡无关男女情爱。见惯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宫人,从骨子裡无法拒绝不带丝毫利用的善意。

  邬宁伸了個懒腰,吩咐荷露:“你让人御兽坊选两只狸奴送来昭台宫,再选一只小狗送去云归楼,要小白狗,最好刚出月,自小养大的亲人,欸,小狗几时断奶?”

  荷露笑了笑道:“刚出月的恐怕還不能断奶,不然长得不结实,容易得病。”

  “那就每日再送壶羊奶到云归楼,叫他自己喂,他巴不得呢。”

  “侍应见了小狗,定然很欣喜。”

  邬宁轻叹一声:“我看未必,算了,先把狗送到金銮殿,等散了朝我亲自给他带過去。”

  邬宁不愿慕迟为朝廷這些明枪暗箭而忧心费神,特地向云归楼的宫人们交代過,勿将坊间的流言蜚语传到慕迟耳朵裡,而她昨晚宿在杨晟处,慕迟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這会,保不齐怎么难過呢。

  御兽坊是专门为帝王饲养飞鸟走兽的,除了帝王指定的爱宠,平日還会繁育一些小猫小狗,鹦鹉燕雀,以备不时之需。

  虽是這样,但刚出月的小白狗真不好弄,御兽坊的宫人本想請荷露托托情,好歹宽限两日,可一听說是赏给云归楼慕侍应的,再无二话,派出好几拨人快马加鞭的出宫搜罗,总算赶在散朝前送去了金銮殿。

  那小白狗才两個巴掌大,并非名贵品种,却也生得憨厚可爱,一双乌黑湿漉的圆眼睛,骨碌碌乱转,仿佛看哪都觉着新奇,见了人又拘谨瑟缩,趴在软垫上哼哼唧唧的叫唤,還真有几分像慕迟。

  邬宁喜歡的不得了,抱着小白狗迫不及待的去了云归楼。

  正如邬宁所料,慕迟得知她昨晚宿在昭台宫,心裡的确很不是滋味,向来好眠的人一夜沒怎么合眼,眼底泛起淡淡青黑,憔悴又可怜。

  “陛下……”

  “给。”邬宁其实不太会哄人,只将小白狗塞到他怀裡,笑着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像你?”

  慕迟抱着小狗,盘膝坐在塌上,微微驮着肩,耷拉着脑袋,像闷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這便是男子和女子间的另一桩不同之处了,换做宫嫔,再怎么嫉妒,也得咬牙忍着,笑脸相迎,做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就算曾经宠冠后宫的燕知鸾亦是如此,她甚至比旁的宫嫔還要宽宏。

  可男子多是沒這份度量,更别提一入宫就独占圣宠的慕迟。

  换做旁人,邬宁绝沒有這份耐性:“小迟,别不高兴,其实……”

  邬宁话未說完,被慕迟打断。

  他抬起头,双目泛红,像孩子般委屈又不知所措:“我沒不高兴。”

  “就是,這裡不舒服。”他看着邬宁,按着心口,嗫喏着說:“我知道不应该這样,可是……我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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