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节 帝心 作者:未知 過去几年有不少秀才、举子为黄石写過词赋,但从来沒有像今年這样多,有些歌女们就从中挑了几首为它们配上了曲,在坊间开始传唱,颇受欢迎。 “一身转战三千裡,一剑能挡百万兵。” 酒肆裡一個秀才模样的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赞叹,虽然听了很多的诗词,但這個秀才觉得還是只有王维的這句诗才能道尽黄石的豪迈气魄。這個秀才最近也在腰间佩戴了一把长剑,他不时把佩剑拔出鞘看看,然后又插了回去继续喝酒,過一会儿再把剑拔出来瞧瞧,如此反复不已。 每次提到黄石的传奇时,這些聚集起来的士子、尤其是那些年轻的读书人们,個個都要喝最烈、最辣的酒,他们說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黄石孤胆闯辽阳的气概。 “都說人生得意莫過于金榜题名,但以在下之见,便是中了状元,恐怕也比不上黄大帅今日的风光啊。” 坐在酒楼上,听着为黄石谱写的新曲、喝着庆祝黄石伟绩的烈酒、看看遍布京师的艺人、想想這激动人心的故事天下传唱时的盛景,一個书生终于发出如是的感慨声。 “不错,若能像黄大帅這样为国家建功立业,足慰平生。”另一個年轻士子显然是黄石的崇拜者,他猛地把长剑抽了出来,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左手扶稳剑柄,右手则在剑身上有节奏地弹着。让长剑发出声声龙吟。书生先引亢高歌了一曲,然后慷慨激昂地对周围的人說道: “诸位兄台有所不知,在下与黄大帅曾有一面之缘。去岁黄大帅来京师时,在下曾有幸在酒楼见過黄大帅真容,当时听黄大帅讲起我大明辽东地众多英雄,在下就有荡气回肠之感。当时在下不知道那就是黄大帅,曾脱口而出:真恨不能插翅飞往辽东。投效于黄宫保军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看着众人投過来的又是羡慕又是复杂的目光,那個书生又弹了弹手中的长剑,在铮铮金音中他笑着继续說了下去:“自从上次见過黄大帅之后,在下就不再佩戴折扇了,日前在下计较已定,那就是不会参加明年的科举了。我要仗剑投军门,到辽东为黄大帅参赞军务。以有为之身,行大有为之事。” 满桌的人一直专注地听着這书生說话,在他结束发言时,不仅仅他這一桌士子,就是這层楼上周围的几桌读书人也都静了下来,人人都在倾听他地豪言壮语。 酒楼沉寂了片刻后,邻桌一個年轻的读书人突然使劲一推桌子,身下地板凳在安静的酒楼上发出了清晰的咯吱咯吱声。那年轻人大步走了過来。冲着說话的书生就是一躬到地:“在下李昶麟,浙江人士,天启五年衢州府院试第六,敢问這位兄台如何称呼?” 早先說话的书生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個平礼:“原来是李兄,在下王汉臣。天启三年汝南府院试第五。” 李昶麟也不多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慨然說道:“王兄之言深得吾心,在下亦愿一同前往辽东,王兄可愿结伴同行?” 王汉臣闻言大喜道:“能与李兄同行,在下求之不得。” “在下赵敬之,天启二年陕西同州院试第一。”又有一個人高声打破了沉默,赵敬之人随声到,冲着前两個人拱手笑道:“如果两位仁兄不弃,在下亦求一同前往辽东。” 不等王汉臣和李昶麟說话,纷杂的人声突然在這楼上炸了开来: “三位仁兄。還有在下……” “诸位仁兄。在下亦欲同行!” …… 此时,這些书生正在议论的焦点人物仍在为银子伤脑筋。今天接见完一批山东商人后,黄石不等柳清扬屁股坐稳就连忙发问道:“柳兄弟,你怎么看這件事情?” 柳清扬刚从日本回来沒有多久,本来他回来地主要目的是和鲍博文沟通一番,以便让生产和销售能更好地配合起来的。但柳清扬回来后不久就遇到来长生岛赊货的商人,這让他产生了特别的想法,并向黄石提出了建议。 今天柳清扬陪黄石见的這批商人都是东江镇本部的债主,毛文龙奉旨做了三年买卖后,东江镇已经欠下了一百多万两的巨额债务,而且這個数字還在不断增加中。 “大人,无论谁去经营东江這摊子买卖都会赔本,這不是毛帅或是他人能力地問題,而是朝廷每年给我們东江镇的钱、粮根本就不够吃。” 东江镇开镇以来,除去各种皇赏以外,每年东江镇有银、米各二十万,毛文龙为了购买物资就滥发军票,结果自然是债台高筑。 這种做法确实解了东江镇的燃眉之急,让更多东江难民吃饱了饭,但大批爱国商人却因此受到极大伤害,不少商人求告无门,甚至就此倾家荡产。其中有的人就找到长生岛来,希望东江镇左协能认本部的军票,黄石虽然心下不忍,但也不敢接手這個烫山芋。 如果黄石认了本部的军票,那就等于替本部背上了這几十万张嘴地大包袱,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找到长生岛来,左协的這点经济实力根本不够本部吃的。只是黄石虽然拒绝兑换本部军票,但他心裡也有些不忍,于是就下令给這类商人些方便,允许他们从长生岛赊货回山东贩卖。 听黄石說完了他的顾虑后,柳清扬点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末将并非不知道大人的难处。也并不是要大人把东江本部地债都认下来,只是末将以为,這些商人中多有忠君爱国之人,且对我东江镇心存善意者众,若任其破家丧财,末将以为不妥。” “柳兄弟所言甚善,若是让這些商人家财受损。我觉得既不符合善有善报之天道,亦有损于我东江镇的威望。柳兄弟心裡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那就快說出来吧。” 黄石仔细听了一下柳清扬的设想,他建议东江镇左协对這种曾经帮助本部的爱国商人进行鉴别,根据這些人歷史上对东江镇地贡献给予他们一定地翻本借款,同时再让山东文臣通一下气,在登州府签订正式的借款凭据,以免有人白拿走左协地银钱。 這個主意黄石倒是觉得可行,他在京师见過的朱九爷竟也在這批讨债无门地商人之中。還有一個叫谷鹭的谷老板则是黄石在觉华救過的人之一。无论如何,黄石都认为這些商人的爱国热情理应得到回报,更不用說這還可能培养出一個亲长生岛的商人集团。 “那好,我同意,柳兄弟,你去负责制定一個借款條例吧,嗯,這個借款该有個名称。就叫贷款好了。” …… 天启六年九月初三,京师,大内, 天启這些日子以来也经历了从大惊到大喜的過程,刚看到黄石让吴穆代呈的奏章时,天启惊得把御案都快掀翻了。他觉得黄石之所以负气去辽阳拼命,完全是因为自己地不信任伤了這员大将的心,随后天启又迁怒于魏忠贤,把老魏头拖出来痛骂了一番。 可是等着怒气過去之后,厚道的天启皇帝又开始自责了,他觉得自己又伤了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结果他就又随便找個理由赏了魏忠贤几十两银子。补偿了魏忠贤以后,天启一想到黄石眼下還生死未卜,他就难過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天启总算等到了黄石平安归来的消息。還有黄石自称格毙努尔哈赤的报告。当时才得到這份情报。内阁和司礼监就纷纷质疑黄石說的是不是可靠,因为這個故事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内阁首辅顾秉谦完全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就抛开了他始终维持着地大佛爷形象,在天启面前言辞激烈地攻击黄石的报告:深入敌境也就罢了,深入敌境后遇到努尔哈赤也還算說的過去,但遇到努尔哈赤后,对方如此缺乏防卫就太讲不通了。 在黄石的报告裡,他不但杀了努尔哈赤,而且還能全身而退,最惊人的是他居然還从容不迫地从对手眼皮底下把赵二姑娘也带回来,這实在是太可怕的定力、智慧和气魄了。顾大佛很不谨慎地对天启断言:“黄帅定是在辽阳有辱朝廷体面,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随口胡扯,企图给自己脱罪。” 当时天启在内心也有点同意顾首辅的意见,不過他還是高兴得很,在内阁面前替黄石大大辩解了一番,天启還当众說道:“人非圣贤,孰能无過!這次就算黄帅闯了些小祸,那也是朕有過在先。眼下黄帅能平安归来已是侥天之幸,這定是上天不愿断朕一臂,故把他送還给朕,朕庆幸都還来不及,又怎么会责罚于他呢?” 等到天启才把内阁汹汹的议论压下去,第一個报告努尔哈赤死亡的消息就传来了,极度震惊的大明朝廷连发旨意,命令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和辽东都司府同时行动,务求查明努尔哈赤的死亡時間和原因。 但不等三厂一卫出动,几份报告就先后递了上来,虽然死亡原因不尽相同,但時間基本都是八月十日前后。在黄石提前放出的谣言的影响下,甚至有半数的报告就直截了当地奏报說:努尔哈赤就是八月九日死在黄石手下的。 大明朝廷還发现了后金方面地不少特殊举动,努尔哈赤死后,后金似乎受到了极大地震动,几個贝勒把努尔哈赤的大妃逼死不說,后金還乱哄哄地排查了好多天地细作,似乎他们认为在努尔哈赤身边有黄石的重要密探。 除此以外,后金方面還全力辟谣。竭尽全力地否认努尔哈赤曾回到辽阳。不過后金高层的发言蒙古人根本不信,就连后金自己地八旗子弟也多有相信努尔哈赤是死于黄石之手的。后金治下的汉军、包衣也惶惶不安,這個月逃亡明军控制区的人数激增,他们也众口一辞:努尔哈赤就是死在黄石手裡的。 “阁老,您怎么看?”天启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错,连木匠活都很少去打了。這些天上朝来看奏报显然能给年轻的皇帝带来更大地愉悦,他现在笑嘻嘻地把几份新到的奏章又指给顾首辅看。得意之情已经是溢于言表。 顾老头欠身从太监捧着地托盘裡取過了奏报,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仔细看了起来。另外两位阁臣也都分到了一份看起来。魏忠贤则仍然是一副“忠勤严谨”的模样,老老实实地袖手而立,在天启背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顾秉谦和另外两位阁臣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肯定,三個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以后,顾秉谦哆哆嗦嗦地把奏报放回到了托盘上,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拖着长腔缓缓地說道: “圣上,老臣以为,這件事情甚有可疑,那建虏虽然一口咬定老奴死在道路上,而且是死于黄帅离开辽阳的两天后,但若果真如此的话,那黄帅怎能提前两天知道老奴会死呢?何况黄帅一回到盖州就发出了奏报,此时不過八月十日。地点距沈阳也有数百裡,如果說黄帅能未卜先知,那老臣是断然不信的。” 耐心地听完顾首辅說了這一大堆话后,天启发现首辅還是沒有给出定语,于是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阁老就是认为黄帅所言为真了?” “老臣以为建虏所言断不可信,黄帅奏报虽然耸人听闻。但以老臣之愚见,老奴很有可能确系黄帅所诛,而缓缓行于路上地不過是一個替身罢了,不然天下岂有如此凑巧之事?” “哈哈,阁老所言,正合朕意。”天启拍手大笑起来,最近上朝确实比打木匠有趣多了,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痛快:“既然如此,就由内阁去议该如何赏赐黄帅吧,拟票后交给司礼监批红。哈哈。无论怎么拟朕都不会不准的。” 丁绍轼闻言利激发声叫道:“圣上,此事万万不可。” 天启讶然地向丁次辅看過去:“黄帅诛杀老奴這件事。丁大人還认为可疑嗎?” 皇帝的口气虽然惊讶,但裡面却沒有生气的意思,另一边的冯铨也接口說:“圣上,我朝祖制,论军功必要见首级,今日黄帅未能携带回老奴首级,這议军功之事,臣实在不敢奉诏。” 顾秉谦和丁绍轼也紧跟着齐声說道:“臣等不敢奉诏。” 天启低头沉思了一下,又抬头說道:“诸位卿家,黄帅此次根本就无法携带老奴的首级出辽阳啊,你们不也相信是黄帅诛杀老奴的嗎?难道不能从权议功么?” “不能!”冯铨斩钉截铁地說道,他虽然低着头,但语气却是慷慨激昂:“圣上,微臣也相信是黄帅诛杀的老奴,微臣也很赞叹黄帅地胆魄,但此例必不可开。” 一边的丁绍轼也来了精神,他大声附和道:“圣上,微臣以为冯大人說得不错,今日如果为黄帅开了此例,那从明日起,臣恐就会不停有人自称诛杀了某個建酋,以求幸进,反正就算沒有也可以說是重伤并非击毙。而那些建酋难免有個老病,万一有哪個建酋死去了,那之前那些声称杀了他的人,我們赏是不赏?” 丁绍轼說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今天赏了黄石,那难免有人会想去撞大运,辽东、辽西那么多官兵,每天有人自称诛杀奴酋的话,一天也能摊上几百人了,肯定能有人撞上,而且多半還不止一個。 见天启犹豫起来,丁绍轼又趁热打铁地說道:“圣上,祖制以首级论军功,有首级则有,无首级则无,這并非事出无因啊。” 天启也明白阁臣說得有道理,只是心裡有些不太痛快,他讪讪地說道:“好吧,朕明白了,就是替黄帅有些不平罢了。” “圣上英明。” 丁绍轼恭维了一句,跟着他就听见了顾秉谦轻轻咳嗽了一声,三位阁臣一起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齐齐向御座上的天启拜了下去:“微臣为圣上贺。” 此时地顾首辅变得神采飞扬,往日的佛爷气象全被他扔到了爪哇岛去了,他眉飞色舞地对天启說道:“圣上,黄帅以孤剑铁胆,临不测之虎穴,诛敌酋于万军之中,耀国威于藩属之前。如此猛将,自三代后,老臣未尝有闻。” “黄帅這样的猛将,便是三代贤王治下,微臣也不曾有闻。”所谓圣人出世、则名臣良将转生,天下既然有黄石這样的猛将,那当然說明是天启德行深厚了,這冯铨把马屁更进了一步,直接把天启拿去和三代贤王比。 “哈哈,好,好。”年轻的皇帝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在心裡暗暗斟酌:到底该如何补偿一下黄石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