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她回過頭,看到了臉色蒼白的穆凌飛,和他腳旁的碎片,還有一灘水跡。
梁時景有些驚訝,穆凌飛這麼沉穩的人,怎麼會失手打翻東西?
她走到他身邊,關切地詢問道。
“師兄,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穆凌飛聽到她的聲音後,臉色變了變,剛要開口,旁邊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招魂?我怎麼記得……她好像不應該是這個曲目吧?”
“可能是臨時找了組委會換了一下吧,畢竟你看她連個衣服都沒了……”
“那也不能……”
話沒說完,燈光亮起,舞臺上只剩下何佳玉一個人孤零零披着白色長布的身影。
招魂這一出,講的是杜麗娘死後魂魄故地重遊,聽到柳夢梅的聲音後情難自已,回憶兩人美好過往時淚如雨下的一場。
這場戲柳夢梅只需要在開頭躲在幕後出聲,不用上臺表演,所以算是杜麗娘一個人的獨角戲。
本來曲目就悽悽慘慘,配上此刻的何佳玉,倒是十分映襯。
梁時景轉過頭,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凝神望着臺上的何佳玉。
沒想到西皮流水的前奏之後,傳來的卻是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好姐姐——”
雖然只有三個字,梁時景卻如遭雷擊。
她不可置信地轉過臉,看向身邊早已面色慘白的穆凌飛。
“師兄,這是你的聲音?!”
穆凌飛雙目無神,原本俊秀的眉眼像是被洪水淹沒的山嶺,連一絲光亮也沒有。
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她明明答應過我不會公開的,她明明也不是用這個參賽,我沒想到,她真的會用這個版本——”
此時的臺上,何佳玉的唸白配合着穆凌飛的唱腔,聲聲哀切。
臺下,梁時景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裂開了,差點站立不穩。
穆凌飛連忙伸手來扶她,卻被她一擡手打到了一邊。
梁時景好不容易抓住了門框,擡起頭直視着穆凌飛,臉色白得像是被大雨沖刷過的河牀,嘶啞着嗓子低低問出了三個字。
“爲什麼!”
穆凌飛顫抖着脣,努力組織着語言想要和她解釋,卻經受不住那一聲又一聲透過幕簾傳來的曲調,幾乎把他整個人都擊潰了。
話音更加語無倫次。
“何佳玉求我幫她錄一次,我沒想到、我沒想到她會把錄音用在這裏……她明明不是用這出參賽的……”
梁時景望着眼前滿臉急切試圖解釋的青年,忽然覺得她一直錯看了他。
她以爲他的關心和愛護,他伸出的雙手是她爲數不多值得相信的東西。
沒想到居然會在她即將離夢想最近的時候,化作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反手背刺在自己身上。
梁時景打斷了還在辯解的穆凌飛,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了一遍。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穆凌飛低下頭,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她說,拿獎不是她的目的,我纔信了的。”
梁時景抓着門框的手繃得緊緊地,指甲幾乎要嵌入木頭縫裏。
她想問他,就這麼信任何佳玉?不顧他們自己的夢想?
這時,何佳玉正好唱完了最後一個音,跌坐在臺上,滿臉悲慼。
臺下掌聲如雷,把配樂都蓋了過去。
那巨大的聲浪像是從被破冰船撞碎的冰面裏涌出的冰冷海水一樣,一浪接着一浪,將梁時景完全淹沒。
團長匆匆趕來,見到杵在門口的他倆急得一腦門子汗。
“小穆!怎麼回事!你的聲音怎麼會在何佳玉的選段裏!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比賽規定的!你可能會被除名!”
穆凌飛頹然地靠在門邊,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
外面的掌聲依然沒有停歇,但逐漸變得十分有節奏,應該是何佳玉在謝幕了。
梁時景咬着脣,扶着門支撐起身體,眼中已經恢復了堅定。
“團長,我也要換曲目。”
她看了一眼穆凌飛頹唐的身影后轉過臉,對着團長說道。
“我要換成《尋夢》的選段。一個人的。”
團長嚇得差點一跟頭栽在地上。
“你別開玩笑了!這出你壓根都沒有排練過!直接上去怎麼唱啊!”
梁時景用力抓住身邊的門框,一貫清冷的眼眸裏閃爍着倔強的光芒。
“無論如何,我都要站上去唱一次。”
失敗也好,被取消資格也好,她都不能荒廢這麼久以來的努力,還沒上臺就被宣判出局,她不甘心。
她慢慢鬆開手,努力挺直了脊背,閉了閉眼,又恢復成那個清冷的梁時景。
然後她昂起頭,走過穆凌飛身邊,筆直地朝向化妝間的方向而去。
擦肩而過時,她聽到穆凌飛低聲在她耳邊道歉。
“師妹,對不起。”
然而她根本沒有停下腳步。
就在此時,舞臺上傳來主持人報幕的聲音。
“下一位登場的是——”
“請等一下!”
是何佳玉搶過了話筒。
梁時景停下腳步,凝神細聽。
何佳玉混合着興奮和喜悅的哭腔在寂靜的後臺顯得格外刺耳。
“我要感謝南昆的穆師兄,是他無私的幫助才讓我有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登臺比賽,如果今晚我能得獎,我一定要和他分享這個榮耀!”
其他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了穆凌飛的身上,或者若有所思,或者面帶譏諷。
原來是這樣。
這是對自己家的劇團多沒信心,纔會想着幫外人拿獎呢?還是個b計劃。
團長氣得跳起來要揍穆凌飛。
“你這個臭小子!你吃裏扒外!!”
穆凌飛咬着牙被他打了兩拳,眼神卻沒有離開梁時景。
他趁着團長甩手的功夫衝到梁時景身邊,拉住她的胳膊近乎哀求地說道。
“師妹,你聽我說……”
然後他說不下去了。
燈光下,梁時景白瓷般的肌膚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被光一照像是一個沒有生氣的人偶。
她機械地甩開他的手,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步步挪向化妝間,彷彿那裏纔是她的終點和歸宿。
只有到了那裏,穿上杜麗娘的戲裝,點上胭脂,簪上點翠,她纔有勇氣做回原來的那個自己。
“砰”的一聲巨響,隔開了梁時景和外面的世界。
她坐在鏡子前,深吸了一口氣,望着鏡子裏面色蒼白的自己,慢慢地開始描眉,仔仔細細,一點不落。
哪怕身邊沒有了柳夢梅,杜麗娘還是那個能還魂而來的女子。
只要她還能唱。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敲擊聲。
還有團長悶悶的聲音。
“時景,快到你了。我替你改了曲目,就說小穆突然身體不舒服上不了臺……”
他話沒說完,門就開了。
妝扮一新的梁時景靜靜站在門裏面,最後微微地點了點頭,頭上的珠翠隨着她的動作一起不安地顫動着。
“謝謝團長,麻煩你了。”
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嘶啞。
團長暗暗心驚,卻不敢再多說什麼,連忙帶着她走向後臺準備候場。
一路上,她接收到了無數或同情、或看戲的眼神,卻始終擡着頭,緊緊抿着上了粉色釉彩的脣,不肯多說一個字。
穆凌飛還是原來的打扮,坐在角落裏,看到他們來時連忙站起身,目光在觸到梁時景的扮相時閃過一絲熾烈的光,卻很快又熄滅了。
梁時景沒有看他,專心致志地在心裏默默背誦着唱詞,手上不住地比劃着。
團長探頭探腦地關心着外邊舞臺上的動向,直到掌聲停止,主持人握着話筒說出“下一位選手,來自南崑劇團的梁時景——”
“梁時景!”
門口忽然一陣騷動,一個高大的人影闖了進來。
他一身風衣皺巴巴地胡亂堆在身上,原本精心梳理的頭髮紛亂地各自爲陣,一雙鳳眼因爲劇烈的運動而更加明亮。
他隔着人羣尋找着梁時景的身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大步朝她走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快!和我去醫院!”
梁時景仰起頭,看着眼前人高鼻深目下被光圈住的陰影,清冷的眼眸裏浮起一絲憤怒。
“溫辰川,我要上臺,天大的事——”
“——你爺爺剛剛暈倒了。”
梁時景仍然籠罩在陰影裏,彷彿沒有聽清他說的話。
“等我把這齣戲唱完。”
溫辰川怒極反笑。他俯下身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以一種面對即將崩盤的股市而言都顯得過於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態度。
“你爺爺,剛剛暈倒送往醫院急診了,你還要繼續麼?”
梁時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連簡單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恍惚中,團長、穆凌飛,還有其他工作人員都圍了上來,人人都是一副急切的樣子,嘴型張張合合,好像在喊着什麼,但她一個字也聽不到。
在一片混亂中,梁時景只能看到眼前的景象,像摔落在地上的水晶球一樣,“啪”的一聲,摔成四分五裂。
然後那些碎片全都映出了同一張臉,還有他身上傳來的、混合着凜冽寒風和熱烈菸草味的氣息,像被颶風掀起的海浪所縈繞而成漩渦一樣,死死圈住了她。
那巨大的吸力讓梁時景眼前一黑,就在這被分割成了無數碎浪的世界裏,暈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