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2) 作者:未知 此话一出, 皇帝怔住了,御前的人也傻了。鄂奇裡氏往上就是倒十辈儿,也是乌梁海祁民出身,什么时候改回民了? 他们费琢磨的当口,嘤鸣蹲了個安, 說:“万岁爷要是沒旁的吩咐, 奴才告退了。”然后不等皇帝答应, 自己从从容容退出了牛皮大帐。 身后终于传来了物件砸碎的声响,嘤鸣那一刻脑子是昏沉的,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沒法思量了。她想這回可算彻底在御前露了脸,接下来会怎么样,管他呢! 皇帝這辈子, 从来就沒挨過那样的骂。起先他也沒明白, 她忽然把自己变成了回民,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甚至觉得她可能是糊涂了, 粥沒喝上,连自己的祖宗是谁也给忘了。后来他猛地回過神来, 为什么偏偏是回民, 因为回民不吃猪肉, 她竟敢骂一国之君是猪!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站在那裡, 咬着槽牙腿颤身摇, 紧紧握起拳撑在书案上, 才保他沒有气得跌坐回龙椅裡。 “這個混账行子!”這已是皇帝骂過的最不入品的话了,他从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個女人挤兑成這样。她骂人不带脏字儿,這么拐着弯的奚落你,简直比指着你的面门骂還叫人难堪。 皇帝的愤怒不得纾解,扬袖扫了书案上的文房,那些笔墨纸砚哗啦啦四散滚落,御前的德禄、三庆,還有小富,三個人筛糠似的抖作了一团。 “万岁爷、万岁爷您息怒……”德禄往前爬了两步,哆哆嗦嗦說,“您保重圣躬,为這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皇帝沒有再說话,怒火隐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如暴雨将至,叫人心惊胆战。 如果可以,万岁爷這会子想杀人吧?先杀了那個骂人的齐嘤鸣,再杀了纳辛和薛尚章。他们一個亲爹,一個干爹,就教出来這么個不要命的主儿,四更的时候妄图谋害圣躬,這会儿又出言不逊,薛尚章硬把她保举进来,原来就是为了谋反。她是不是觉得有太皇太后护着她,就有恃无恐了?這要是把万岁爷气出個好歹来,用不着别人收拾她,太皇太后头一個不能放過她。 小富沒见過万岁爷震怒的模样,在他的记忆裡,万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那些臣工们的谏言分明已经令他火冒三丈了,他仍旧可以清风明月一笑了之,這是为君者的肚量。 结果這回肚量用到了极限,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齐嘤鸣掉脑袋的资格都有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万岁爷,嘤姑娘就這么跑了,奴才把她抓回来,供万岁爷处置。” 皇帝的眉眼深鸷,缓缓摇了摇头。太皇太后的那面“万国威宁”在她身上,他起先倒不担心她会拿出来,她沒那個胆儿。眼下可就不好說了,因为一個胆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還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 嘤鸣那厢边走边拌蒜,骂完了一时舒坦,過后還是有点后怕。原来停马车的地方已经支起了小帐篷,松格站在门前等着她,见了她就說:“徳管事的到底是万岁爷贴身的人,办事儿真是熨帖。他說咱们夜裡不能睡马车,地方太小,腿伸不直,往后要罗圈儿的。打发苏拉来支了這顶帐篷,還送了两张厚毡,回头垫上褥子再放竹席,不怕肚子受寒。” 嘤鸣走過来,什么都沒說,闪身进了帐篷裡。 松格见她萎顿,料着又受委屈了,想起這個就叫人难受。万岁爷老這么的拿她当眼中钉,将来還說要封后,封了后怎么办,两口子见天儿打架嗎?真要這样,還不如那会儿对大行皇后呢,瞧着不痛快不瞧就是了,撂下不管,岂不两下裡都省心? 松格往前蹭了两步,悠着声道:“主子,咱们不能心眼儿窄。您想想,头前咱们在府裡不也得留神過日子嗎,這回换了個不好伺候的,咱们兵来将挡,就蒙事儿吧,蒙着蒙着就過去了。” 嘤鸣摇摇头,一脑子浆糊,觉得前途渺茫。早前的福晋哪儿像皇帝這么损,府裡三個女孩儿,大姐姐嫁了人,底下就是她。润翮是個跳墙挂不住耳朵的,将来一心要当姑子,福晋后来最疼她,也算苦尽甘来了。可這個皇帝呢,你摸不准他的性情,他也沒什么消遣,闲在了就和你過不去,欺负你进了宫无可倚傍,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過這回细品味,嘤鸣感受到了一丝痛快,从无限忐忑中脱颖而出的那种痛快!她有点高兴,战战兢兢等着過会儿御前的人来拿她,一边抓住了松格的手交代遗言:“万一我不明不白死了,你别慌,路上想辙逃走,要不进了宫就再也出不去了。” 松格被她說愣了,“主子,怎么還要死要活的?” “我骂皇上了,他一时沒回過神来,料着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砍我脑袋。可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骂得太委婉,不解恨。横竖就這样了,沒什么,死就死吧。”她笑了笑,想起皇帝挨骂时的神情,愈发高兴了,“可真痛快!” 松格顿时眼前一黑,“您骂他了?您怎么能骂他呢,那是皇上啊!” 她做出了一副爱谁谁的样子,捵了捵衣角說:“我那会儿在气头上,就沒管那么多。過后我也合计了,我自個儿死沒什么,怕连累家裡。不過我們家累世功勋,应当不会因为我的一时失言,就把全家都害了吧?” 這個谁說得准呢,痛快過后就是痛苦,嘤鸣捧着脑袋又开始发愁,松格像慈宁宫前的鹿鹤同春似的,伸着脖子站在帐前,如临大敌地等待着,等着皇帝醒過味儿来,打发人来摘她主子的脑袋。 可是等了很久,久到两個人眼皮都打架了,也沒個人来。算了,死不死再說,先躺下睡吧。于是脱了衣裳码在枕头底下,一觉睡到外面车马有了动静,忙坐起来摸摸后脖子,什么事儿也沒有,老天有眼,又多活了一夜。 “皇上其实也沒那么坏。”松格說,“您瞧您都骂他了,他也沒整治您,這是何等胸襟啊。” 嘤鸣可不這么认为,君子报仇,着什么急呢,有的是时候。如今是皇后大出殡的当口,不宜见血光,等這事儿一完,接下来可就不好說了。 无论如何,活一天算一天,她也沒有多重的心理负担,照旧打帘看外头风景。起先刚出城的时候還有人家,到后来人烟就少了,第二天的整個行程几乎沒见着村落,就是沒完沒了的原野和山峦。中途遇见了北沙河,便顺着河流溯源而上,一直向北行进。 车队茫茫,往前看,看见皇帝的金龙乘舆大摇大摆,占据了御道的一大半。黄昏又到了,一轮落日悬在天边的山顶上,红彤彤的火烧云弥漫了头顶的天宇。前面有击掌声隐约传来,皇帝下令就地驻扎,不一会儿就见侍卫们扯起黄色的帷幔,以御辇为中心,画了一個巨大的圆。 圈幔城要不了多少时候,牛皮大帐搭建时,皇帝在御辇裡宣召了几個随扈的军机大臣。那些脑后拖着花翎的官员们微微躬身在御辇前聆训,嘤鸣想起了她阿玛,纳公爷在家是那么有款儿的大爷,见了皇帝照旧俯首帖耳,這就是命啊。 松格那头呢,還惦记着那把悬而未落的铡刀。她去找了小富,沒指望能套出什么话来,就是去咂摸一下御前当上差的反应。太监都是人精,他们长着比狗還灵敏的鼻子,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能上脸。 “嗳,谙达……”松格挨在一個帐篷边上,见小富经過,压声打了個招呼。 小富一看是她,将手裡的托盘交给了边上的小太监,自己对插着袖子過来,說:“松格姑娘,你主子让你過来的?” 松格說不是,“我們主子从昨儿回来就恍惚着,也不肯开口說话。我琢磨许是出什么事儿了,特来问问谙达,好叫我心裡有数。” 小富說沒什么,脸上還带了一点笑,“八成是赶路累着了,這才懒开口。” “那……沒出什么岔子吧?” 小富還是摇头,“沒啊,都好好的。” 這松格就闹不明白了,敢情骂了皇帝就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要是当真這么心宽,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给她主子上眼药吧。 “噢……”松格糊裡糊涂說,“那成,谢谢谙达了。” 小富点了点头,临要走的时候還很好心地叮嘱了一句:“荒郊野外的,人员又纷杂,不像在宫裡头。你仔细伺候着,夜裡警醒点儿,留神有蛇虫。” 松格嗳了声,转身回她们的小帐去了。 “主子,”她对嘤鸣說,“奴才觉得万岁爷可能最后也沒琢磨明白,您骂了他什么。要不小富還笑呵呵的?早张嘴咬人了!” 松格的脑子還是简单了点儿,她要真這么想,就是把皇帝当傻子了。嘤鸣也沒特意去同她解释什么,她唯一惦记的,就是那口說好了要還的炖锅,最后下落不明了。她想喝口热的,从昨儿到今儿,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再這么下去不等皇帝杀她,她自己就枯了。 還好,后来有人给送了苏造肉和燕窝来,這回什么也管不上了,燕窝就窝头,味道居然還不错。 只是這一夜睡得熟了点儿,简直从未如此畅快過。等到第二天黄幔城裡所有的帐篷都收拾干净的时候,她们的小帐依旧堂而皇之伫立着。 最后還是三庆過来,隔着门帘說:“姑娘,该醒醒啦,咱们得开拔啦,御驾在等着您呐。” 沒多会儿人从帐篷裡出来,大概是自觉睡過了头沒脸见人吧,头上顶着孝服,很快钻进了马车裡。 倚着车围子的嘤鸣到這会儿還晕乎着,马车晃动,她的脑袋也跟着晃动。她拍了拍脑门,“今儿怎么了?” 松格也迷糊着,“奴才觉得,咱们可能是被下药了。” 這個推断很正确,嘤鸣也十分认同。燕窝就窝头,天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她抬手捏了捏衣角,那枚万国威宁的印章果然沒了,她叹了口气,“松格,你的针线怎么一点长进都沒有,這么轻易就叫人把印摸去了。” 這方印是太皇太后暂借给她保命的,那么珍贵的东西,是英宗皇帝临终留下的唯一念想,对太皇太后意义非凡。如今弄丢了,回宫后无法交還太皇太后,那么這條小命不必皇帝去算计,自有人把她大卸八块。 车轮滚滚,碾压過御道,遇上石子便发出沙沙的声响。皇帝半靠着引枕,一手举书,一手将印掂在指尖。万国威宁……這枚印他在多年前见過一回,时候久远,记忆已变得模糊,只知道這印章名头虽大,却是英宗皇帝自己刻制的闲章。玉石龟纽上,一刀背花刻得略深了些,彼时英宗皇帝的眼睛已经不怎么好了,才会略略坏了品相。 皇帝在印上轻抚,心裡有小小的得意,那种得意竟比压制了朝中暗涌還要令他高兴。为什么呢?大约因为朝堂上都是老对手,已经失去了新鲜感。而這個新对手,是可以动用孩子式的恶作剧去坑害的人,必须小心翼翼捉弄,因为若使了大力气,她可能就灰飞烟灭了。于是皇帝享受她的惊讶、惶恐,甚至是眼泪。看见她哭,他会产生既心虚又快活的自豪感。自己也說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欺负她,想尽办法,且手下留情地刻意欺负她。 她這会儿大概又急哭了,皇帝脸上漾起一点笑意,若不是因为法驾在前行,他恨不得把她召到御前来,看一看她失魂落魄强装镇定的样子。可他得沉住气,谁先露马脚就算谁输,這上头皇帝是行家,从来不逊任何人。 其实有這样一個小玩意儿调剂枯燥的帝王生涯,也很有意思。皇帝对有趣的对手一向充满耐心,就算她前天晚上口出恶言,他也沒有动用公权把她怎么样,总算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了。接下来呢,就等着她来跪地求饶,只要她哭一鼻子,把印還给她也沒什么,总不好当真惹得太皇太后大怒,要了她的小命。 可是皇帝等着她找上门来,从一早开拔等到进入巩华城,都沒能等到。 巩华城从前朝起就是帝王行宫,后来为了谒陵方便,便将這裡改成了暂安帝后梓宫的地方。這座城池很大,朝廷派兵戍守,驻扎有巩华城营,皇帝御驾从城门进入,御道两掖跪满了人,其中便有内大臣和军机处提前到达的官员。 啪啪,马蹄袖打得山响,纳辛叩拜迎驾后上前来,呵腰道:“皇上一路辛苦,奴才已安排好驻跸事宜,大行皇后灵驾奉安所需的卤簿、册宝、楮城等,也都预备停当了,請皇上放心。” 皇帝颔首,由诸臣簇拥着进入扶京门,途中回头望了眼,竟沒看见嘤鸣的身影。 嘤鸣呢,知道预备行在的管事大臣是阿玛,可說心裡有了底。无论如何有自己人在附近,不管能不能撑腰,她胆儿都壮。巩华城是行宫,论规矩的森严远不及紫禁城,她在安顿好了住处后,還能悠闲地出来转上一圈,感慨一下城池的古朴,和远处山陵的壮阔。 又是日近黄昏,残阳从角楼伸展的垛口堪堪照過来,把对面的城墙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两個世界。嘤鸣走在昏昏的那一线,不经意抬头,见有個人立在一方金色的光晕下。他也看到她了,微微一点笑意浮在唇角,那笑涡,像一朵金箔打造的浮萍。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sonia220 1個;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儿1115、琥珀定志 2個;斯卿、云飘飞飞、妞妈、猪猪哥的大大王、goodlucks、凡欣、oranter、毕绍欣 helena、蓉嘎、nothing2730、舞越扬 1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来胡 58瓶;刘、蓝朵颖 30瓶;吴梵伽、十夜虫 25瓶;嘟嘟、追文好累 20瓶;当时明月如我心 18瓶;玖柒柒 12瓶;18296089774 11瓶;柏舟亦汎、艾微?、都不知道說什么好、小猫香蒲、明天迎风微笑、妃尒、yeah panda?、葱葱 10瓶;秋天的茉莉 8瓶;叨叨猫 7瓶;一路无语、年又年 6瓶;厚源、48kg、yantel 5瓶;小馨馨、静海天阑、颜小朵、朋朋 3瓶;ninami??、张骞、滚滚牌芝麻汤团、我就看看不說话 2瓶;19579182、嗷~、33634719、lyh、蛋蛋猪、小小鲁、salty、grace--q、小甜甜~、酒窝、毕绍欣 helena、妞妈、含笑半步颠、小得瑟1921、凡欣、夕阳、辛辛、seven-l—h、胭脂红铝色淀、苏幕遮、chiane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