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
慎年在庭院裡和宝菊說话他是要出门的样子穿了白衬衫和长裤。等宝菊离开后,他手插着裤兜垂首在草坪上徘徊了几步忽然脸一偏像是往這边看来,令年不知怎么的心裡一跳忙将纱帘扯過来,遮住自己。
等了一会隔着纱帘,见慎年的姿势,似乎還是在往這边望。令年只能回到梳妆台前又磨蹭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下楼。
今天早饭开得晚,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康年穿了长衫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着报纸,笑道:“早去晚去,衙门裡都是忙不完的事,索性我今天偷一天的懒。”麒麟一对姐弟饭也不肯吃了欢欢喜喜地围着康年打转,一口一個爸爸。
何妈把一碗黄鱼馅的麻油小馄饨送到慎年手裡,笑道:“二少爷今天也是,稀奇了,平时天不亮就走了。”她叫慎年多吃一碗,“今天這小黄鱼新鲜极了,眼睛锃亮的。”扭头一看,笑了,“我說三小姐是属猫的,闻着味儿也来了。”
慎年用匙子在碗裡搅了搅,看着令年走下楼,到了面前。她挨着于太太坐下,往慎年碗裡望了望。
慎年笑了笑,說:“真是属猫的,匀两個给你吧。”
“别给她。”于太太把慎年拦住了,“她這几年添了個毛病,一入夏就吃不得這個,脖子和脸上要长痱子的。”令年也說不要了,只挑了几根金黄的蛋丝吃。
慎年目光不时停在令年脸上,說:“以前怎么沒有?”
“可不是,”康年眼睛盯着报纸,笑道:“长大成了姑娘,都得添几样稀奇古怪的毛病,心事也多了,脾气也大了,這還是时代新女性嗎?”
令年动了几下筷子就不吃了,嘟囔道:“我不是时代新女性。”
于太太都习惯了,也不去管她,叫管家把给邝家的礼单拿来,坐在餐桌上看起来。這长长的单子上,有黑狐薰貂,参茸虫草,烟酒糖茶,還有各式干货特产,于太太說:“也算周全了。”卢氏将礼单接過去,细细看了,笑道:“只是有一点不好,這礼单邝小姐一定也要看的,到时候怕要怨二弟不用心我看,该加一两样特意送给邝小姐本人的,才显出我們诚意。”
于太太嗔怪地看了慎年一眼,說:“可不是,他只說忙,忙,這都是我让底下人去办的。”又提醒管家,“還有二少爷给邝小姐买的那一只手表也写进去。”管家称是,当着于太太的面,在礼单显眼处添了一笔:美国纽约购入女士金表一支。
于太太道:“去汉阳见過邝家人后,再跟他们讨一张嫁妆单子回来。”她目光在這宅子裡逡巡,說:“咱们上海家裡不比溪口老家宽敞,到时候還要腾几间房子出来放二少奶奶的嫁妆呢。”
卢氏当初是自湖州嫁到溪口,倒不觉得麻烦,便說:“自汉阳過来,又是船又是车的,能带多少嫁妆?”
于太太道:“想必不会少,他们家看重這個。听說前几年邝小姐上头有姊姊出嫁,一船是几十個陪嫁的丫头婆子,嫁妆单另装了三大洋船,被褥衣裙啦,箱笼橱柜啦,浴盆啦,马桶啦,還有一张老沉的拔步床。這些老家什在咱们家不一定合用,也只能先腾個地方摆起来了。都是父母的一片心意,总不好不让人家带。”她跟何妈道:“等入了秋,家裡差不多也该收拾起来了。”
卢氏叹道:“所以說,儿行千裡母担忧,尤其是女孩儿,”她睃一眼令年,打趣道:“小妹以后可千万别嫁那么远,索性就在咱们這些亲戚裡面选個女婿,离得近,彼此也熟悉。”
于太太知道卢氏是替湖州娘家打探她的口风,可她還是嫌卢家习气略微陈腐了些,便沒接這個话,只笑道:“要是真的依我心意来,我倒想给她招個上门女婿,结了婚也住家裡,那最好了。”
她们只当這话要打趣得令年害羞了,谁知令年垂头想了一会,却放下筷子,說:“妈,大哥,我想去上学。”
于太太诧异,连康年也放下了报纸。于太太道:“怎么冷不丁又要上学了?你是看程小姐”
令年只說:“在家裡闷得很。”
前几年,于太太是有心要送令年继续去上学的,她自己不肯。听了這话,于太太先赞同了,“去上学,多交几個朋友也好。你想去程小姐那间女学嗎?”她转過头去跟慎年商量,“那你就在衙门裡选几個细心的随从,让他们接送她上学。”
令年却說不要,“大哥在衙门裡办事,我還是不去洋人学校了,免得人家猜疑。上海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都不怎么好,我想去江南女学,”于家大伯在江南巡盐道,府邸就在南京,令年說:“就住在大伯父家,他家姊妹多,我跟着一起上学,也方便。”
于太太更意外了,“怎么還要去南京那么远?”
令年笑道:“半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咱们家沒有姊妹,连說话的人都沒有。”
卢氏不乐意了,嗔道:“哟,小妹嫌我沒上過学,不懂洋文,說起话来沒意思。”
令年道:“大嫂你又不肯结伴跟我去上学。”
不等卢氏說话,康年先笑道:“你大嫂都這個年纪了,抱着两個孩子去上学,還不让人家笑话死?”被卢氏在肩头嗔怪地拍了一把。康年說令年:“小鬼头,我当你是心血来潮,原来早就偷偷计划好了。果真是主意大了。”知道对于令年去上学這事,于太太是有忧虑的,慎年便說:“我看小妹去江南女学也好,那裡的风气兴许比上海好得多呢。她才去大伯家住一住,妈就不舍得了,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呢?”
于太太犹豫再三,对令年道:“那你先好好跟程小姐温一温书,等我先问過你大伯母再說。”
于太太便把這事先搁下,问起了去汉阳之行。慎年只顾吃饭,一径沉默,于太太不再问他,只跟何妈和卢氏等人商量。令年坐了一会,离开餐桌,来到走廊旁边客用的浴室,洗過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
下颌上起了几個红点,有些作痒。她醒悟了,刚才饭吃得心不在焉,大概是误食了鱼汤。
正拿了手巾擦,慎年走了进来,令年在镜子裡看见他,直起腰,两人都一怔。
慎年看见她下颌的痱子,說:“怎么那么敏感?”把她的手拉下来,說:“别擦了,都红了。你有涂的药嗎?”
“不用,一会就退了。”令年眸光一垂,用冰凉的手巾在下颌捂着,另一手拧开了水喉,任冷水哗哗响着。不大的浴室裡站了两個人,有些窒闷。
慎年看着镜子裡她绒绒的发顶,忽然笑了笑,也像康年似的,說声“小鬼头”,“想一出是一出。”
令年听這笑声怪不是滋味的,好像在嘲笑她。便将水喉拧上,正色道:“怎么,就只许你想出去混就出去混,想回来娶老婆就娶老婆,不许我追求自由嗎?”
“自由?”慎年反问,“家裡有谁妨碍到你的自由了嗎?”
令年抿着嘴巴,不說话,一脸倔强。
门是敞开的,两人就站在洗手台前,外头于太太和卢氏的說笑声還一迭地传過来。慎年离的很近,看着令年,质问她:“還有,你只问妈和大哥,怎么不问问我?”
他语气已经不好了,令年小声嘀咕,“问你?我问你干嘛?你又沒生我,又沒养我。”
慎年沉默了一下,笑道:“你去了南京,想妈想得睡不着,哪能办?”
令年不耐烦,上海话脱口而出:“勿管侬事。”“哟,怎么两個人挤在這裡?”何妈经過走廊,探了一下头,“小姐,二少爷要出门了,急着解手,你杵在那裡干什么?家裡七八個浴室,還沒有给你洗手的地方嗎?”
她這一嚷嚷,两人话头被打断,令年放下手巾要出去,被慎年拉了一下胳膊。
“别去,”他语气软化了,盯着她,因为有些话无法出口,只能像哄小妹妹那样挽留她,“听我的话,别去。”
他自小就是很神气的,不肯轻易服软。成年后更沒有康年那样随和,英挺的眉头微拧,唯有眼神带着柔和。令年心底闪過一丝诧异,张了张嘴,何妈把她拉开,将门合上了。
于太太给大伯母打了电话,大伯母一家当然是很喜歡令年去的,但這会刚入夏,江南女学也快放假了,只能等秋季再說。令年便认认真真地温起了书,觅棠也很尽心,隔天来一次,风雨不辍,温完书后,照例要陪于太太坐一会。于太太依稀听說了程家生意受阻的事情,但见觅棠不卑不亢的,对她倒多了几分喜歡,叫听差又备了一份节礼送给程太太。谁知听差回来說:“程家门上贴着封條,书局也关门了。听說程先生和程太太回乡下躲债,程小姐自己搬去小东门住了。”
于太太愕然,“怎么就至于要去乡下躲债了?一点消息也沒有。”
卢氏道:“最近报纸上三天两头有人破产,程先生在上海也不算大商家,因此沒人留意吧,程小姐也不肯告诉我們。”
“可不是呢,”何妈叹气,“這段時間,咱们家外头从早到晚守着一大群觅工的人,有男有女的,听口音,都是本地人。這還好了,還有那些伸手讨饭的,都被家丁打出去了。幸好這会是夏天,到了冬天,還不得冻死一批?唉,這個股票真是害人。”听于太太提起程家破产的事,何妈“咦”一声,“怪不得。我這连着几個早上,看见程小姐从街那头远远走過来,走得脸上红通通的,我還问她怎么不坐车,她說:早上空气好,走一走对身体好原来是为了省那几個车钱呢,只是好面子不肯說实话。”
程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一夕之间拮据成這样,让于太太很同情,“程小姐沒回乡下,大概是想在上海觅份工好贴补家用,咱们還让人家自己贴钱来做家庭教师,真是不应该。”便叫账房将程小姐這段日子的束脩算一算,等她再来,好說歹說,让她收了。
于太太问觅棠:“要不要换個地方住?听說小东门那裡人很杂,你一個单身小姐,怕行走不安全。”
觅棠笑道:“沒事的,我在学校时常锻炼身体,跑起来连男人都追不上。”
她這么一說,于太太更担心了,“家裡有包车,平日都闲着,那以后就叫他们接送你来。”
觅棠道了谢,辞别了于太太,被车夫拉到五马路时,說還有事情,下车来到钟表店裡,慢慢在柜台前盘桓了一会,又徒步到了润通钱庄的总号。最近上海民生被橡胶股票风波重创,许多钱庄歇业,连润通门口也冷清了。宝菊正在大堂和管事說话,一眼瞥见了觅棠。
他撇下管事走出来,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觅棠,笑着叫声表妹,“是沒钱坐车了嗎?我借给你。”
觅棠对宝菊的讽刺倒不脸红,只摇头道:“我可沒什么可以抵押给你的。”
“自家亲戚,說什么抵押的话?”宝菊负着手到了觅棠面前,啧啧的,“再過两天二公子去汉阳了,二少奶奶也马上进门了,你整天扒着于家,能得到什么呢?不如去我家当個帮佣的老妈子,几個铜子的坐车钱我還是开得出来的。”
觅棠反唇相讥:“我扒着于家,是痴心妄想。怎么,你扒着于家,就能当于三小姐的上门女婿了?”
“你当我是你嗎?”宝菊嗤的一笑。他這会大仇得报,是沒什么兴致和程家的人纠缠了,轻蔑地乜了觅棠一眼,便将长衫的后摆一甩,回总号裡去了。
慎年正在大班桌后面和康年打电话。宝菊放轻脚步走进来,把沉重的门在身后合上。慎年沉着脸,“哐”一声撂了电话。宝菊走到他面前,說:“和贵州铁路局移交路权的文书都盖好印了。听說那边已经动工了,最快到明年就能通车。”
慎年把文书看了几眼对方倒干脆,沒有赖账。他问:“杨金奎還在铁路局嗎?”
宝菊道:“提起杨金奎,我還听說了一桩笑话。他家裡在云贵的确有些本事,虽然闹了個大亏空,云贵督抚倒也沒把他怎么样,還委了他差事,只是不免嘴碎,又当众责怪他不该得罪洋人。這下把杨金奎惹火了,假辫子和官帽一起扯下来,照藩台的脸就砸了過去。那藩台才知道他剪了辫子,說他是革命党,满贵州的缉捕他,他索性跑回云南了。”
慎年笑道:“這下真個落草为寇了。”叫宝菊留在总号,自己驱车来到邮传部衙门。
康年正在跟底下人训话,听說慎年来了,摆摆手,叫众人退下他也心气不平。上海道和江苏巡抚的折子递了上去,被摄政王驳了回来,不仅不给钱,還要痛斥当地官员无能。他指着对面的交椅叫慎年坐,捏着额角道:“我是沒办法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眼看入秋了,庚子赔款還沒着落,你们现在要朝廷拿钱出来填上海這個大窟窿,填的满嗎?索性先顾着要紧的吧。”
慎年冷笑道:“果然对朝廷来說,洋人是最要紧的,老百姓的死活都无关紧要。”
“沒有钱啊!我能变出钱来嗎?”康年怒喝,因为怕隔墙有耳,他声音压低了些,“你也别管别人怎么样了,先保住自家的生意吧。明天总号和各分号都歇业。”
“歇业到什么时候?别的钱庄都倒了,我們又能撑几天?”
康年很烦躁,冷着脸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
慎年思索了一会,借康年的电话打给总号,叫宝菊打电报去美国,請纽约的润通钱庄分号作保,跟纽约国际银行商借两百万白银,又问他去汉阳的船票是几号,“我先去汉阳。”
康年苦笑道:“你不是打算去跟邝老爷借钱的吧?”
“先請他拨五十万官银,给湖北和四川的各個分号。”慎年道,“他要进京了,這点造福地方,能博取官声的事情還是愿意做的。”
康年愁眉紧锁,见慎年要走,把他叫住了。迟疑了一会,康年道:“還有件事,我先透露给你。周介朴要回乡下养老,朝廷不放他走,還给他委了道员,你知道为什么?原来是想要他临危受命,替朝廷去跟汇丰、利生几家银行借款,好凑足今年的庚子赔款,說好的八厘息還有,摄政王打算把全国的路权收归国有,好抵押给外国银行,你和贵州铁路局的交易,也不做数了!”
“什么?”慎年错愕。
康年无奈地看他,“我早跟你說了,你非要大费周折去做這门买卖,现在赔了,也只能认了,你說杨金奎是赌徒,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慎年怒道:“一百万的白银投进去,說不作数就不作数,摄政王是把我們于家也逼破产嗎?”
“事情已经谈好了,只是還沒下旨。你也不要走漏了消息,”康年脸色很难看,“你只知道钱庄的生意不好做,你知不知道,大清国此刻亡了,别說钱庄,你我的性命、整個于家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铁路裡面不仅有你的股份,還有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钱?事情闹大了,举国造反都有的!”他挥手叫慎年回去,“最近怕外头乱的很,你也不要乱走了,钱庄的事情交给管事,叫他们理一理帐,能兑就兑,兑不出来就歇业。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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