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二 回溯 上
這種滲入骨髓的冷他已經太久沒有體會過了,冷且疼,渾身乏力,連擡手都需要竭力。
彷彿在夢魘中,胸口被壓着似的窒息。
李成綺悶哼一聲,“玄度?”他開口。
冷淡,沙啞,沉鬱。
李成綺一愣,掀開沉重的眼皮,撐着從牀上坐起。
肢體宛如灌了鉛一般地沉重,卻非常熟悉。
他愕然低頭。
昏暗燈光下,他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宛如此刻外面飄散的大雪,手指細長,骨節太分明瞭,幾乎到了嶙峋的地步,彷彿極易折,又極堅硬。
這是,我?
李成綺想。
先前種種,彷彿一場大夢。
而夢中的他,剛剛醒來。
李成綺晃了晃腦袋,心緒慢慢平穩。
既然琯朗和謝明月能喚醒一個本該死了的人,那麼這個人能回到過去,也彷彿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吧?
李成綺表情變化莫測。
“陛下?”有人隔着紗帳詢問道。
是季氏的聲音。
李成綺啞聲道:“無事。”
即便被褥中塞了錫奴,仍舊冷的要命。
李成綺已然習慣了謝明月在身側,而今身邊空出了那麼大的地方,怎麼看都覺得透風。
季氏站在紗帳外,安靜地等待李成綺的吩咐。
“現在是什麼時候?”
“回陛下,亥時了。”
李成綺點了下頭,“宣,”他語氣柔和了不少,“宣謝卿來。”
季氏愣了下,旋即道:“是。”
無論如何都睡不着,便令宮人撩起簾子,點上燈。
看到一半的奏摺還放在牀上的小案上沒有收拾,旁邊放着一隻剩下黑乎乎殘藥底的玉碗,想來是他喝過藥不久就睡下了,李成綺順手將奏摺了過來,低頭批閱。
小雪天,長樂宮各處都有暖爐地龍溫暖如春,李成綺卻仍覺得身上冷。
他捻了捻拿筆的手指,冷得他幾乎無法寫字。
他在手指上哈了口氣,可手冷又無力,寫了幾個字都顫顫的,便乾脆留下,等着謝明月來再批。
想着自己免不得好笑,若只是個夢,他在夢中都不得安閒。
他有記憶,不知,謝明月呢?
等了不足半個時辰,便聽外面有響動。
李成綺擡眼。
謝明月正好走進來。
謝明月不喜歡穿白,今日披着件淺灰色的大氅,茸毛軟軟地貼着下頜,愈發顯得面色素白如玉,清潤動人。
李成綺心裏一癢,剛要開口便覺得嗓子乾啞發疼,要出口的話盡數變成了虛弱無力的咳嗽。
李成綺:“……”
謝明月腳步頓住,在離李成綺兩丈開外的地方停下,下拜:“臣參見陛下。”
李成綺一邊咳嗽一邊擺手,示意他不用多禮。
一看他疏離守禮的態度,李成綺便知道,只有他一人有先前的記憶。
含着因爲咳嗽涌出的淚水的眼睛模糊了謝明月在他眼中的樣子,唯見其玉立的身影遠遠站着,恪守君臣之禮。
說實話,如果不是知道謝明月喜歡他數年,並且是謝明月親口說的,李成綺現在見到謝明月也不信他對自己有除了君臣之情以外任何感情。
沾着寒氣的大氅被脫下,宮人接過,拿去烤火。
李成綺接過宮人遞來的茶,發紅的眼角往安靜垂首等待皇帝說話的謝明月身上一瞥,喝過一口潤喉,對宮人道:“下去吧,都下去。”
內殿中的宮人領命出去。
偌大內殿,此刻唯有李成綺和謝明月二人。
內殿安靜,只聽銀炭爆裂開的聲音和風雪吹刮在窗櫺上的簌簌響動。
李成綺喘了口氣。
謝明月見他虛弱疲累,便上前幾步,將兩人的距離縮短到一丈,“陛下宣臣是因爲,宣親王的事?”他頓了下,李成綺聽到李旒的名字,便往謝明月臉上看,後者垂首垂眼,顯得極其乖順,“臣白日失言,請陛下恕罪。”
因爲李旒的事,李成綺回憶着,是因爲李旒攝政的事情?
謝明月不滿,李成綺對謝明月不滿,君臣二人不歡而散,以至於李成綺說出了謝明月不得入內宮的話。
李成綺無言一息。
原來,是這個時候。
謝明月說完,輕輕抿了下脣角,彷彿忍耐着什麼。
白天剛下完詔不得入內宮,雪夜把人突然找來,且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要緊之事,似乎只是爲了白天的事情再來問罪。
李成綺對李旒之偏心,可見一斑。
“謝卿。”李成綺開口道。
謝明月道:“臣在。”
李成綺目光落在他沒什麼血色的嘴脣上,道:“你不冷嗎?”
不出意外地看到謝明月眸光顫了下,似乎被驚到了。
不論這是夢,還是時間當真回溯,李成綺都沒有照着以前的路再走一遍的打算。
“長樂宮中溫暖,臣不冷。”半晌,謝明月纔回答。
以他們現在的關係,謝明月恐怕會覺得他別有用心,李成綺不在意,道:“謝卿,過來。”
謝明月安靜走過去。
皇帝軟軟地靠着,沒什麼氣力的模樣,長髮也垂着,因爲病弱,眉眼便含有許多倦意,那張冷豔非常的容顏非但沒有因爲病氣受損,反而透着一種漫不經心的羸弱之美。
那點紅痣若隱若現,灼灼豔麗,叫人不敢直視。
謝明月垂眸,好像因爲心中有委屈,不願意看皇帝。
是不願意,還是不敢看?
謝明月近在咫尺,李成綺就順手一握謝明月的手,道:“好涼。”
在觸碰到李成綺皮膚的一瞬間,謝明月僵得幾乎不能動彈。
若放在從前,李成綺定然會體貼地認爲這是謝明月不願意讓人觸碰而放手,但現在不同。
裝模作樣啊,謝玄度。李成綺心道。
“陛下,臣,”李成綺很少能在謝明月臉上見到慌張的神情,可此刻,他眼中的慌張流露得如此明顯,“臣生來身上就比旁人冷上一些,陛下不必……”
李成綺拉着謝明月坐下。
他五指無力,謝明月卻不敢強行把手抽走,李成綺今天晚上的種種舉動對於謝明月來說實在親密得反常,只能順着李成綺的意思坐下。
然後順便掀開被子,將他的手壓在被褥下。
李成綺就在不遠處,只要稍稍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身體。
李成綺在那一刻看見謝明月瞳孔都縮緊了。
皇帝自然地抽開手。
謝明月小指彎了下,有一息,他當真想握住李成綺的手。
謝明月僵硬地坐着,“陛下不必擔憂。”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此舉,恐怕於禮不合。”
李成綺滿意地欣賞着謝明月燭光下隱隱泛紅的耳垂,心說於禮不合的事情你謝明月做了不止一樣,不在乎再多一件。
李成綺卻不管他,自顧自道:“李旒攝政的事情,孤今天晚上亦想了許多。”
提起李旒,謝明月耳上泛起的紅慢慢下去,“是。”他恭順地迴應。
如李昭這樣的脾氣,居然能願意爲了李旒收斂脾氣,還,對他如此關切。
謝明月的目光落在精緻的被面上。
他想笑。
他想回答,陛下太看重臣了,陛下做好決定的事情,其實無甚必要再來詢問臣。
難道要自己認同不算,還要他真心實意地恭賀李旒攝政,教宣親王如何攬權才趁李成綺的心意嗎!
李成綺道:“李旒的事情,是孤考慮不周,朝中有你,有無數棟樑之材,倒也不必非要有個攝政王,便先擱在那吧。”
“是,臣……”謝明月的聲音戛然而止。
李成綺接觸到謝明月凝滯的神情,疑惑問道:“怎麼了?”他從被子裏拿出手,向謝明月探去。
冰涼的手,貼上了他的額頭。
“不燙。”
倒是謝明月,已經僵得好像快要凍住了。
李成綺看得好笑又泛酸。
因爲他知道謝明月喜歡他,故而謝明月所有的行爲他都能歸結爲掩藏心緒,但若在自己以前看來,便是謝明月竭力忍耐旁人碰他吧。
謝明月偏頭,讓李成綺的手與自己的皮膚錯開,“臣謝陛下關心,定然爲國鞠躬盡瘁,方不愧陛下恩澤。”
李成綺有意逗他,“謝卿的意思是,孤關心卿,只是想要卿爲國盡忠?”他彎起眼,那張盡得冷色的美麗面容頓時顯得生動好些,“這豈非在邀買人心?”
謝明月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不會說話過,“臣不敢,臣只是……”竟想不出能說什麼補救,更沒意識到是李成綺在有意逗他,“請陛下降罪。”
李成綺聞言拿起數本奏摺,往謝明月那一推,“那就如謝卿所願,罰你把這些看了,挑要緊的告訴我,不要緊的就擱下。”
謝明月一動不動。
李成綺挑眉,“謝卿。”
他愣愣的模樣也好看,叫李成綺想親一口上去,看看謝明月能露出什麼有趣的反應。
謝明月拿起奏摺,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低聲道:“臣,念給陛下聽。”
就算李成綺病得再重時,也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謝明月深知他的脾氣,怎會僭越?
“可孤不想聽。”
李成綺往下一滑,躺在枕頭上,“謝卿,孤累了。”
謝明月將奏摺收拾好,起身道:“那臣回去看過了再來回稟陛下。”
他當然沒走開。
因爲他被李成綺攥住了手腕。
手指冷硬,卻無力。
硌得謝明月甚至覺得被攥住的地方疼。
怎麼會疼?
李成綺沒有力氣。
疼痛,也只是謝明月的錯覺。
他順着兩人相連處往上看,看到了李成綺毫無防備的笑容。
毫無防備,內宮無人,李成綺好像無比信任他。
作爲帝王,信任一個素有野心的臣子,實在太危險了。
“就在孤身邊看。”皇帝近乎於任性地命令。
命令謝明月,夜中留在長樂宮。
謝明月察覺到自己似乎也朝李成綺笑了。
因爲牙齒碾壓舌尖過於用力,他甚至嚐到了血腥味。
“是。”他回答。
恭謹至極。
有謝明月在,李成綺便能安心許多。
謝明月身上的藥香若有若無地縈繞在李成綺的鼻尖,他覺得很是舒服,便愜意地闔上眼。
謝明月先前同他說話時,他還能回上兩句,但或許是身體太弱,不多時竟睡着了。
謝明月安靜地批完了奏摺,起身走到外面,將奏摺放好。
他本該就此離去,卻剋制不住似的,又走回了內殿。
李成綺正睡着。
謝明月不是沒見過李成綺在自己面前睡着,卻從未有一次如此安心,彷彿當真全然信賴。
他不自覺地擡手,待回神,震悚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劃過了李成綺眼瞼上那顆殷紅的硃砂痣。
煎熬人心,看旁人爲了自己漫不經心的行止而方寸大亂,竟如此有趣?
手指滑落,落在李成綺纖細的脖頸上。
作者有話說:
明天應該能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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