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換班
這是連24歲的她也不敢輕視的。這不是由理智可以疏散的恐懼,而是發自心底的,無法管理對於被拋棄的恐懼。
沒人喜歡你,
沒人想跟你玩,
我也不跟你玩了。
一句句壘積起來,拼成了一個卑微的笑容。——我們是怎麼被養成討好型人格的。
“李蔓!”幾個女孩站在講臺邊喊李蔓。
李蔓如獵犬般迅猛回頭,望見幾人,她燦笑着迴應道:“來啦!”
李蔓快速將書包塞回林伊的抽屜裏,又拍了拍林伊的肩膀鄭重道:“林伊,謝謝你請我喫辣條,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好朋友!”
接着,李蔓像一隻展翅地花蝴蝶,自由地飛進另一羣女孩堆裏,揮了揮從林伊這兒拿到的錢與其他女孩笑談。
許多事情,突然悲哀起來。
怎麼會那麼努力地躋身進烏合之衆呢。
林伊忍不住輕嘲。
“喂!”窗戶外響起一聲清脆的呼叫,像鳥兒在春天裏鳴叫。
林伊轉過頭,便看到一個女孩正趴在窗戶上望着她。女孩的半張臉都藏在胳膊裏,逆光中,明明什麼也看的不真切,林伊卻好像看清了一雙盈盈明亮的桃花眼。
應該不認識,找誰呢?
“嗨!”見林伊看向自己,女孩揮了揮手,擡起臉笑問道:“你是林伊對吧?”
林伊點點頭,仔細觀賞。覺得窗戶邊的女孩眼熟,可又想不起是誰。
女孩站直身子,大約是16米的身高,挺背舒肩,身姿自信,是一個氣質如蘭花般的女孩。
“好。”她朝林伊勾了勾掌,笑顏如花道:“你過來。”
林伊便起身走過去。
窗前橫着兩個並排的鐵背椅,她提了一下,搬着喫力,她直接跪坐着挪了過去,隔着窗戶望着女孩。
女孩的眼睛如被點亮的燈,她微微瞠目,似是驚訝萬分。
“真過來了?哈,我媽沒騙我,你真的好乖啊!”林依然有感而發,擡起手輕輕摸了摸林伊的頭。舉止溫柔,甚至帶着一絲不符年齡的對幼者的憐憫。
林伊只顧着看着她,分辨她。
望着女孩的眉眼,林伊終於終於想起來了。
——的確不應該少了她。她幾乎是這個幻境的鑰匙。一個,關鍵人物。
林伊輕提起脣角,似笑非笑問道:“林依然?”
“你也認識我嗎?”林依然瞪着大眼睛,十分意外。
“嗯。”林伊忍不住笑了,試圖把這個靈動的女孩與她那位穩重的心理醫生聯繫在一起。
“我知道了!”林依然瞭然又自信地猜測道:“我媽能把我誤叫成林伊,是不是也把你叫成林依然了?”
這就是林依然認識林伊的原因。因爲一個差不多的名字,因爲一個母親偶爾混淆的誤會。
“叫我林依然嗎?沒有。”林伊搖搖頭,又好奇問道:“你媽媽是哪位啊?”
“啊?”林依然聽見答案,歡喜的臉色便如潑了盆涼水,漸漸冷卻下來,她微側過身子,撅着嘴,睨着林伊思索。
所以呢?你爲何而來?會帶我回哪裏呢?林伊猜不到她心裏的九曲迴腸。
“林伊!過來!”一聲呼呵,叫醒了各懷心事安靜對望的兩人。
林依然隨聲望去,便見李蔓警惕地望着自己。
想到剛纔所見的事,林依然果斷抓緊林伊的手,朝李蔓不屑地嚷道:“你呼喝誰呢?你是殘障嗎?用假肢不方便?走不過來?”
哪兒冒出來的陳咬金?莫名其妙!李蔓只覺得火冒三丈,她瞪圓了眼回嚷道:“你說誰殘障?”
“你啊!怎麼?耳朵也不好使?不好使你讓你媽給你買個助聽器啊!哈哈!”林依然說完囂張大笑,完全不給人留面子。
“哈哈哈哈!”圍觀的女生們也跟着笑了幾聲,直接撕傷了李蔓敏感的自尊心。
“你再說一遍!”李蔓怒目圓瞪,擼起袖子衝了出去。
“我就說怎麼了?來來來,你耳朵不好使,我就在你耳邊說!我絕對喊大點聲!”林依然叫嚷着,鬆開林伊,也朝着門口匯聚。
誰也不肯讓,都不是好惹的。
一個爲了尊嚴,一個爲了正義。
亂了。亂了。
林伊見狀趕忙跟着往外衝,因爲着急,衣角掛在了凳背上,她腳下迅速,帶着凳子摔得人仰馬翻,差點砸着她。
林伊望了凳子一眼,也沒心思扶起來了,一跺腳,緊張衝出去了。
“你推我?”
“你敢薅我頭髮?”
“我踹死你!”
“哎喲!”
窗外的兩個女孩已經胡亂打了起來,身爲在場唯一的“大人”,林伊趕忙撲上前。
“鬆手!你們別打了!”林伊試圖解開林依然的手,林依然不肯,推搡間下意識將林伊一掌推了出去。
“啊!咚噠噠……”隨着林伊的一聲低呼,還有鋼鐵跌宕的摔跤聲。
廝打的女孩們被這一連串的刺耳驚醒,到底是做賊心虛,兩人慌忙停了手,循聲看去,便見林伊摔倒在地,在她不遠處站着一個男孩,正一臉陰沉地望着兩人。
撞到男孩的目光,林依然慌忙低頭躲避,便見一個鐵質的保溫杯正滾到自己腳下,她認得:那是男孩——陸成江的杯子。
“快去告訴老師!”有人驚呼。
有人奔跑着大喊道:“打架啦打架啦!”
一片慌亂的嘈雜聲中,陸成江的聲音冷冷響起,像是冬日裏鋼鐵撞上鋼鐵般,帶着濃濃地沉悶與空曠感。
他道:“林依然你可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不是!不是!是她先訛林伊的零花錢!我就是路見不平,伸張正義”林依然擺擺手慌忙解釋,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林伊還跌坐在地上。
老天啊!這乾的都是什麼事兒!林依然瞬間嚇出了一身汗,趕忙抄起陸成江的水壺,又把林伊扶起來。
“你怎麼摔倒了?”林依然拿眼睛上下檢查林伊的身體,發現林伊的校服衣角漸漸染出淡淡的血跡,林依然驚歎道:“不會吧!扯着傷口了?!”
林依然心裏大震,還沒想好怎麼辦呢,便聽見一句滔天怒喝:“林依然!”
林依然嚇的雙肩一顫,絕望擡頭,便見孫希拎着教尺雄赳赳衝來。
饒命啊!
林依然慌亂擺手求饒道:“媽!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林依然你要翻天啊,跑來欺負四年級小朋友?你可真能耐啊!我讓你能耐!”孫希說着已經拽住林依然的肩膀,抄起教尺扇向林依然的屁股。
“啊!”隨着一聲痛徹心扉的哭嚎。林伊終於知道林依然的媽媽是誰了。——是她的班主任。
處理好傷口的林伊坐在校醫院的沙發裏,她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林勳,他沉默,鄭重,像是護在她身前的一棵樹,努力爲她遮風擋雨。
他的背影看上去尚且高大、年輕,薄背寬肩,頂天立地。
她將這個背影望了又望,忘了再忘。這是她的爸爸。
“真對不起啊,林爸爸,孩子打架,不小心誤傷了勸架的林伊。”孫希捏着林依然的脖子,如同領着一個雞崽,她滿含歉意賠禮道:“這事兒的確是我們的疏忽,快,依然,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林依然眉眼耷拉,滿臉楚楚,主動抱腹鞠躬道:“對不起,林叔叔。”
林勳心知到底還是要給了孫希幾分薄面,忙擺了擺手,可那股鬱結在胸腔了滾了幾滾,他壓不下去,最後還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爲了林伊,終歸還是得拿個主意。
“不是怪你們,只是老撕扯到傷口,也難好。”林勳遣詞措句,帶着死守目的,商量對策的態度,與孫希道:“孫老師,要不我們還是暫時休學吧?我們自己在家裏教她……”
“不行!”故作老實的林依然聽到這兒昂起頭厲聲道:“心理醫生不是說了‘你跟你老婆打架給她帶來了非常大的心理壓力’嗎?還把她困在家裏?萬一她受不了壓力又自殺怎麼辦!”
總有可能在這樣的青天白日裏,遭遇那些因爲坦誠而不得不面對的危機,所以即使出於無奈,也還是有很多人不敢。
林勳戰勝了自己的顧慮,但是沒有戰勝風險。
一隻稚嫩的手,就這麼粗暴地扯開了一個家庭的遮羞布。
他望向林依然,林依然也坦然地望着他。
兩人之間橫着沉默,幸好是爲着同一個人着想,纔有幸生出一絲心心相印。
孫希率先反應過來,她尷尬地拽着林依然的耳朵低斥道:“你要死啊,又偷聽我打電話?你看我回家怎麼收拾你!“
其實不止是偷聽電話,還偷聽過孫希與丈夫的對話,林依然一直很想知道這個和自己姓名相仿的女孩究竟會有怎樣的命運,她兩一個乖張,一個乖巧。
孫希總在林依然面前誇林伊,可林依然卻想讓孫希看看:不是乖就很好,她不會輸給這個成績好、聽話、懂事的女孩。
直到她聽到林伊意圖自殺。她在林伊不知道的世界裏,終於忍不住了。
“林叔叔!”林依然被孫希擰的歪眉斜眼,還不忘補充道:“你當初不惜向我媽坦白這些難以啓齒的家事,說服我媽同意林伊來上學,還要我媽特別關注她,照看好她,不也是知道這對她更好嘛!你不能放棄啊!”
字字珠璣。
難得這面名叫現實的鏡子照過來時,還透着幾份溫柔。
林伊驚訝,她沒想到林勳諮詢過心理醫生,更沒想到他送自己來學校,不是爲了逃避對她生命安全的監管。
有些愛,藏的好深。
“哎喲,你少說幾句,別添亂行不行啊?祖宗!”孫希慌亂捂住林依然的嘴,強自鎮定道:“真不好意思,小孩子亂說話……”
話還沒說完呢,又被林依然稚嫩的嚎叫打斷了。
“叔叔!我真的有必要再強調一次!我是因爲看到那個女孩子欺負林伊,纔跟她打起來的!”林依然拽下孫希的手大喊道:“要不你讓林伊來六年級跟我做同桌吧!我知道她的情況,我還能保護她!”
“你保護個屁!”孫希怒斥林依然,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
“能管好你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你以爲你是誰?還跟你做同桌?你保護她?呵,真出事了!誰負責?你才12歲,你負得了什麼責?”孫希的一語雙關,含蓄而又直接。
比不了小孩子的純粹,大人的世界裏,步步精細。
是:對不起,雖然很同情你,但我也有我的經營。
聽出了孫希的拒絕,林勳太理解了,所以有氣無力,所以握着的拳頭鬆了又緊。
“孫老師,堅持送林伊來上學這事兒,我知道是我給您添麻煩了。”林勳低着頭誠摯道謝:“雖然我一再跟學校保證過由我們自己承擔後果,可學校不想林伊來上學,我是知道的……”
孫希輕搖了搖頭道:“別這麼說,我也謝謝你沒隱瞞我們,你要是不向我們坦白她的病情和心理狀況,我們也……”
“不敢不說嘛。”林勳苦笑着打斷孫希,堅定道:“確實是要麻煩您幫我多多留意林伊的情況。我也是想不到法子了……”
孫希望着林勳,她能感受到他大概已有決定——至少已有偏向,但是她無法迴應。
縱然能爲林勳的苦心孤詣感同身受,可站在不同的立場裏,孫希也只是被動等待,無聲嘆息。
兩人沉默着,關係重大,誰也不敢輕易開口,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林勳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爲林伊好了。
“林伊,你怎麼想的?”林依然人小膽大,她輕輕地,打量着兩個大人的神色,試探着對林伊道:“來六年級做我的同桌怎麼樣?”
在小孩面前,哪有什麼現實可言,林依然根本不怕這些。——不是因爲她不用擔責任,而是因爲她不怕擔責任。
有人受傷了,你怕她死了所以不敢管,可你沒意識到,正是因爲你不管她纔可能死了。
有的問題看起來很重,其實也可以很輕。
孫希緊抿着脣,擡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林依然一掌,卻像是在替她撣掉身上的灰一般。她很討厭自作主張的女兒,可是,她也欣賞她的勇敢。
林伊望着林依然,她大大方方地杵在那兒,大概是被瞧的不好意思了,她一咧嘴,憨厚笑道:“有不會的題,我教你。反正你的班主任是我媽!”
這所學校裏,沒有林伊不會的題,可她久久困在這個幻境裏,卻是她不會的題。
林伊望着林依然,她站起身對林依然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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