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爲你
目光從整個教室落到林依然後桌,林伊望向跟在她們身後,始終保持緘默的男孩。
自回到座位上後,他便一直低着頭認真看書,林伊看向他擺在左上角的本子,封皮兒上筆鋒清晰端正寫着:陸成江。
剛換好座位,林依然查完課表,忙翻開語文書扯到桌子中間。
面對勝利,林依然得意笑道:“哈哈哈一想到李蔓趴在桌子上哭,問你爲什麼要拋棄她,跟我來六年級,我就得意啊!要不是快上課了,我真恨不得坐那兒聽她哭一節課!”
……
“她真是太自戀了啊,還自詡是你的好朋友呢。”林依然撐着腦袋問林伊:“對了,你跟她認識多久了?”
想到李蔓痛哭的場景,林伊只覺得心理的滋味已經非常遙遠。
林伊低下眉眼,表情清淡承認道:“我們5歲就在一塊兒玩了,她確實算是我的好朋友。”
是寒冬裏唯一一件溼潤的棉大衣,從前她想着,縱然沉重,卻也需要。可如今,她突然也覺得,所有病態依存的關係,其實也可以主動放棄。
“安靜!安靜!鬧什麼啊!沒聽見上課鈴?鈴鈴鈴——”上課鈴適時響起,老師用三角尺在黑板上敲了敲。
“上課!”
“起立!”
“老師好!”
“請坐!”
一切如常中,林伊的心如走馬觀花,淌過白芒,遍地無辜。
只有她知道:眼前的一切正常,都是不正常的。
這是夢。她需要找到離開的缺口。
無助裏,她不敢輕視一根輕飄飄的浮草帶來的希望。她再次望向林依然,從她稚嫩的眉眼裏,確認她成熟時的長相。
是她。應該不會錯的。
老師道:“同學們,老師剛改完了大家的作文,有一篇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讓人覺得既好笑,又有些無奈……我是教過大家要善用比喻句,但肯定不是這樣用的。”
“喲,被老師點名做反面教材,也是夠新鮮的啊!”林依然調侃着,扒在桌子上,身體前傾等待下文。
老師道:“我給大家念一下這個‘比喻句’:長大了,我要當一名醫生,做個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忍不住嘲笑。
“這是西遊記看多了吧?還菩薩!”
“這也能算比喻句?”
“誰啊?這誰啊?”
管它是不是比喻句,這難道不幽默嗎?語文老師真是個書呆子!林依然在一片嘲諷聲中憋紅了臉,她縮回身體,尷尬而又艱難地笑了笑。
一切不言而喻。
林伊的心裏添了幾分莫名其妙的安定,她伸手握住林依然的手,誘探道:“林依然,你的理想是當一名醫生嗎?什麼醫生?”
被發現了。林依然眼神複雜地望着林伊,半晌沒法回話,她羞惱而無助地抽回自己的手,趴在桌子上發興。
林依然撐着頭掩着自己的面龐,權當是一切都沒發生般,她拒絕迴應林伊,甚至認認真真聽了一上午的課。
沒有人發現陸成江的目光,他看了看林依然,又看了看林伊。
正是這個上午,在這個世界裏,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孩子,已經撿起了那把鑰匙。
一個是因爲善良,一個是因爲愛。
林依然與陸成江在虛掩的太平下,懷揣心事。那心事向下蔓延,一點點扎根。
“鈴鈴鈴!”放學鈴聲響起。
“下課。”老師丟下粉筆,輕拍掉手上的粉筆灰,端着課本離開。
“走了走了!”人羣騷動。
林依然拍上筆盒,下意識擡頭看向窗外。
天邊不知什麼時候飄來了一片烏雲,陰沉又厚重。
林依然剛起身,便聽見身後的陸成江道:“坐下,等錯峯。”
林依然望向陸成江,正收拾桌面的陸成江也擡頭淡淡望了林依然一眼。
陸成江道:“林伊身上有傷,你要不是趕着去投胎,那我覺得你可以等一等。”
……
林伊以爲林依然肯定得不高興了,她已經準備好了勸架,可她沒想到——
林依然道:“行。”
見林依然磨磨蹭蹭又坐下,側着身子,半面向陸成江。一眼、兩眼,林依然悄悄睨向陸成江,林伊似乎又懂了些什麼。
這世上總是一物降一物。
青梅竹馬,倒也是極好的。
陸成江擡眼望向林伊,他察覺了,整個上午林伊都在不停地瞥林依然,她似乎是有話要進。焦躁而安靜。
陸成江提醒道:“有不會的題目可以直接問林依然。”
“啊對!”林依然拍了拍胸脯保證道:“你可以問我!”
有。有的。
解鈴還需繫鈴人。
她如今只求一件事,她希望帶她入夢的林依然可以幫她醒來。林伊望着林依然,縱然相隔了14年,可好歹是同一個人,應該也有希望吧?
“林依然。”林伊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林依然有所察覺,也跟着嚴肅了幾份,立起脊背,認真端正道:“怎麼了?”
“有一位心理醫生給她的病人進行催眠治療,之前的每一次都沒問題的,可這一次,這個病人明明也是如往常般,按照醫生的指引走進自己的潛意識,但不幸的是:這回她在夢境裏沒有醒來。”
林依然反問道:“她怎麼確認,她不是沒有醒來過呢?”
林伊道:“因爲那個夢境是在14年前,她一直維持着小時候的狀態,她很確認,她一直都被迫活在這個夢境裏。每一天睡着、醒來,她都沒有回到現實世界。”
這離譜的回答聽的林依然一愣,她撓了撓眉毛,掩下自己滿臉的情緒。等她再次擡眼望着林伊時,她輕笑了笑,又恢復了那副輕鬆而冷靜的神態。
林伊認真捕捉林依然的神情,不敢放過一絲一毫。她覺得林依然有些奇怪,可她來不及整理。
“這樣那她還真是……”林依然思考片刻,斟酌用詞,唏噓道:“挺痛苦的。”
天色那麼暗,大家都急着避雨了,原來也有人停下腳步,努力看清那些暗涌。
痛苦嗎?林伊有些失措。收拾狼狽,她虛僞地笑道:“也許吧,畢竟這是不屬於她的世界……”
“不是。”林依然擺了擺手打斷她,她挑着眉頭,無奈道:“她的痛苦,主要是因爲要被迫活在自己最討厭的時光裏。重複面對糟粕的事多難受啊,何必再經歷一遍呢,對吧。”
時間彷彿靜止了。
沒有那些專業的知識和心理治療技巧,林依然竟然再次輕鬆地理解林伊。林伊從未想過,她的心理醫生竟然也會是懂她的人。
林伊靜靜望着林依然,好半晌,她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意。那是她的驚訝,那是她的期待。
“是啊。”林伊問道:“那你說,她該怎麼做呢?怎麼才能離開這兒?”
林依然望着林伊,林伊的鄭重令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扭了扭肩,下意識地看了陸成江一眼。
困住人的,怎麼可能只是夢呢?
可無論是夢裏還是現實,誰又沒被困住過呢?
林依然舔了舔脣間,身子不自覺地往陸成江那邊靠了靠。
“坦白而已,對於一個只有12歲的小學生來說,你這題確實超綱了,不過呢……誰讓我是天才林依然。”林依然望向林伊,王婆賣瓜之餘,也不忘給自己找補兩句:“我隨便說說,你隨便聽聽。”
林伊道:“請講。”
“也許逃避,纔是她無法逃避的原因。所謂治療,不正是要面對嗎?剔腐也好,剜肉也好,都得做完了,才能對症下藥啊。”林依然悄悄收集林伊的神色,見她望着自己失神,她不由地心緊。
“與其思考自己該怎麼才能離開,不如思考自己爲什麼還在。”林依然聲音越來越小,可到最後,仍不忘肯定道:“不妨勇敢面對,不要逃避了,去做她覺得對的事!——別怕錯嘛!做了才知道究竟會怎樣,而且許多事,根本沒有對錯。”
林伊望着林依然,她很天真,也很認真。這段荒誕而又真誠的對話,正如她現在正置身於的這場不能離去的夢。
對呀,也許什麼都不該被輕視。
林伊道:“好。那我試試。”
林依然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她得意輕笑,雙手扒着桌子,坐在凳子上的重心後挪,擡起凳子的兩隻前腿。
“什麼叫你試試啊。”林依然玩笑着調侃道:“難道你就是故事中活在夢境裏的人?哈哈,那我們算什麼?總不能是你想象出來的吧?”
林伊靜靜望着林依然,她抿着脣,卑鄙地想着:如果刺激林依然,會不會回到現實呢?反正這只是夢境,要不……
上一秒還可以因相知而動心,下一秒又忍不住爲了醒來而泛起惡意。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不是真的就這麼脆弱?
林伊不知道。可她放任了這逼仄的,無人搭救的沉寂。
林伊的神情令林依然本能的排斥。這冷靜的、充滿現實的目光讓她察覺到自己正在被侵犯。
彷彿斷頭酒已經噴灑在了她乾淨的脖子上,筷子手的刀已經舉起。林依然深刻感受到了:她的生命及存在都被經歷否決。
“我是真的!”林依然拍桌而起,惱怒地嚷嚷道:“林伊,你清醒一點吧!”
“哐!”隨着林依然起身的凳子重重摔下。在這樣的氛圍下,頗有些心驚肉跳的滋味。
對不起。林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鬆開握緊的掌,有風輕輕擦去那些細汗。
“叮鈴鈴——”她似乎又聽見了一聲清脆的車鈴聲,掩蓋在濃雲裏面,不真切。
“林伊,我們是真的。現在,就是真的,”林伊聽見林依然帶着些許憤怒地呼喊道。
林伊有些恍惚,她望向看着自己的兩人,無辜問道:“你們相信有平行世界嗎?”
連林伊自己都沒察覺,她希望這裏的一切是真的,希望那些細枝末節的愛是真的,宋機是真的。
可她又害怕這是夢,她在這裏,看到了那麼潛藏的愛,她害怕所有遇見的希望都是假的。
陸成江眉頭微皺,喃喃道:“平行世界?”
林伊的兩隻手交插相扣,回答道:“平行世界不就是這樣嗎?有可能存在着和人類居住的星球相同的、或是具有相同歷史的行星,也可能存在着跟人類完全相同的人。”
世界靜到連吞嚥聲都變成巨響。
陸成江看着林伊,問道:“林依然的夢想是什麼?”
林伊靜觀其變,她不動聲色地看了林依然一眼,輕聲道:“當心理醫生。——本來就只是想當醫生的,林依然,你還記得原因嗎?”
林依然都快要哭了,她緊拽着陸成江的衣角委屈道:“我就是想不通一個健康的人爲什麼要去死,我媽說是因爲沒有人治療她們心理潰爛的、致命的病,我就想着……我就想着……咱們不能看着一個人就這麼無辜地死了。”
憐憫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呢?
善良又有多大的力量呢?
林伊望着林依然,她突然理解了什麼是偉大。即使這個女孩還什麼也沒做。
陸成江也忍不住反手握住林依然的手,他額間的冷汗漸漸滲出來,從窗戶裏吹來的熱浪突然也冷的嚇人。
瞪着林伊,半晌陸成江還是忍不住問道:“所以那個催眠你的心理醫生,是林依然嗎?”
抱歉。
林伊望着兩個驚慌的孩子,斟酌半晌她還是坦白道:“是的,在我的記憶裏,她成爲了一名優秀的心理醫生。”
林伊的目光從兩個失控的孩子身上挪開,她靜靜打量這個世界。
天依然是天,地依然是地。
這個世界完好無損。
林伊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她無法評判自己的卑鄙,可是她想:往後吧?往後,希望我們爲之蓄謀已久的,都是好事。
林伊還這麼想着,又聽見林依然藏着傷感道:“現在所發生的與和你的記憶,你又是怎麼區分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的呢?”
林伊看向林依然,她看着是那麼冷靜,可她眼裏卻是不可掩藏的傷心。林伊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靜靜看着林依然。她知道,是她傷了林依然的心。
林伊下意識道:“對不起,林依然。你讓陸成江來治療我吧。”
“林依然。”陸成江緊握住林依然空着的手,他站到她身旁,摸了摸她的頭,望着她的眼神堅定道:“別傷心,我們是真的,我們,從來存在。”
林伊望着這對稚嫩的孩子,她沒想到她會見證這樣的美好。她很慶幸她聽到了。
——陸成江道:“依然,有我在,別怕,咱們一起,一起治癒她,好嗎?我會成爲比你更優秀的心理醫生。相信我。”
分清楚了嗎。她的理想源於一個人。他的理想也源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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