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考
一羣家長們守在學校門口等待,這是高考的最後一場,再過不久,會有一羣學生被解放。
還剩半小時,一些按捺不住的家長也跟着在四下裏踱步,伸脖晃腦,朝着學校裏打量。
林伊站在大門口的正中央,頭頂餘暉,雙手垂於身側,身姿挺拔,眉頭微皺,緊盯着校園內。
朱顏看了看左右,猶豫道:“伊伊,咱們去旁邊等着吧……”
“不行的,我得佔住最佳位置。”林伊站如磐石,安靜解釋道:“我這麼矮,不站在前面,宋機根本看不到我。”
朱顏糾正道:“得叫宋機哥哥。”
哥哥?他小我7歲。林伊擡眼望向朱顏,見朱顏小心翼翼朝自己微笑,林伊輕呼了一口氣。
確實叫不出口,卻也無法解釋。
算了。林伊微低眼眸,伸手抱住了朱顏。
自從車禍後,林伊已經很少與朱顏這麼親熱了,朱顏低下頭,伸手摸了摸林伊小小的腦袋,忍不住爲林伊這個似撒嬌般的擁抱而感到安心。
朱顏笑道:“站累了?”
確實累了,但不是站累了。
林伊擡頭望向朱顏,黝黑的眼眸裏是沁着冰的冷靜、陰鬱,甚至冒着冷氣,她還在斟酌用詞,試圖讓自己的措辭不再適得其反。
“媽,你是清楚的,以一場惡戰換來的平靜,從來不長久。”林伊並沒放棄說服朱顏,她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你也要準備好,當斷則斷。”
怎麼斷呢?做什麼準備呢?這一句提醒看似無足輕重,又確實令朱顏有一瞬間的恍惚。
準備。沒了衝動,沒了威迫,她竟不知從何而備。她是想過離婚的,爲了逃避暴力,這麼選擇自然簡單,可時下里痛離的遠了,她又覺得,好像也能過得下去。
真要離婚首先,她也得向她的家人們交代。她想起當初父親不願她嫁林勳時曾評他“父母寡育,恐教德有虧”,如今向來,真令人唏噓。
若真是要離婚了,朱顏所要面對的,何嘗不少?
“很多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你也別瞎想。”朱顏摟了摟林伊,無措地將這些雜亂的心事塞進心底。
林伊望着朱顏,她動了動脣剛要說些什麼,卻被一旁的吆喝聲給打斷了。
“出來了!出來了!”有眼尖的記者指着校園裏大喊道:“第一個考生出來了。”
是誰?家長們急忙涌上前確認。
林伊被推搡着,也往前蹭了幾步,偷偷偏了偏視角,她從鐵門欄的縫隙中,看到了大步流星的少年。
少年意氣風發,自信昂揚。白襯衫上印着絢爛的餘陽,一條黑西褲下,肌肉結實,骨骼修長。
他的領帶隨風擺動,他的笑容隨風擺動。都是愈演愈烈的。
“這是誰家的孩子啊,長的真好。有點像那個,那個,演楊門女將裏面的楊宗保!”
“張智堯?哎呀,別說,還真是!”
“出來了!出來了!”有些家長沒忍住,紛紛高舉起手朝宋機揮動,爲他歡呼。
揮動的手一排連着一排,翻起一片片浪花。
宋機看的熱血翻騰,他舉起兩指在脣上用力一吻,拋向人羣后,又高舉起拳揮了揮。
雖然不合時宜,但宋機還是忍不住喊道:“必勝!”
說着,宋機兩手比着剪刀,直插入兩端雲裏。他帶着勝利的曙光向人羣走來,長胳膊盡頭,是剛開始燃燒的燦爛的青春。
“攝像!攝像!”記者慌忙招呼,見攝像急着扛起機器卻忘了開蓋,她白了他一眼,取下鏡頭蓋數落道:“我真是服了你了。”
“又不是故意的。“攝像小聲嘟囔,偷偷拿機器擋住自己羞紅的臉。
“走走走!“記者一手握着話筒,一手拽住攝像迎上去,將剛跨出大門的宋機圍住了。
一時間,門口人裹着人。
林伊左搖右晃,穿着人牆尋找宋機的身影,被推推搡搡,擠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纔看到了。
宋機站的很端正,出於尊重,他微彎下身子,就着記者的話筒,滿臉笑意,自信純良。
他的耳朵上彆着一根2b鉛筆,他臉上的淤紫散了,白的發光。
記者問道:“你是第一個出考場的人,你覺得試卷難嗎?考得怎麼樣?”
“不難吧,考得還行。”宋機樂呵呵笑道:“做人要低調,預估分數什麼的,我也不多說了。一句話:如果順利,說不定我還有機會接受你的採訪喲!”
“這還叫不多說?這還叫低調?呵,真夠臭屁的。”林伊嘴上嫌棄,心裏的大石也漸漸落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將他的話想了又想,林伊終於忍不住笑了。考得好就好。
記者緊跟着追問道:“那看來的確是考的不錯,考完了,你有什麼想做的嗎?”
“想做的事情啊,有1件!”少年說着望着鏡頭,卸下俏皮,他的專注令人不敢輕易直視。
林伊忍不住豎起耳朵。
“呀。”朱顏被人踩了一腳。
林伊失措回身,便見朱顏爲了護着自己,正以雙手爲欄,喫力地將旁人隔開。
“哎喲,不好意思啊。”一旁的男人硬擠着退後一步,問道:“你腳沒事吧?”
朱顏搖搖頭道:“沒事,沒事。”
林伊不忍心,也沒心思再聽了,她牽着朱顏往外鑽道:“算了媽,咱們走吧。”
朱顏慚愧道:“沒事的,你宋機哥哥馬上就採訪完了,咱們再等等吧。”
“算了。”林伊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道:“知道他考的很好就夠了。其實也不用見面,他有他的人生,咱們過咱們的。”
各走各的路吧。
已經這麼蓋棺定論了,可林伊走着走着,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可惜看不到少年,也聽不到少年的回答。
被人錦簇着,被人期待着,這纔是他的人生啊。林伊突然明白,這漸行漸遠被拉開的距離,纔是他們之間的距離。
“真不等等你宋機哥哥嗎?你都等那麼久了。”朱顏牽着林伊走向停車處。
“媽,他不是我哥哥。”林伊望着朱顏,堅定地強調。沾着汗的頭髮纏在臉上,她擡手順着髮根將頭髮別到耳後。
“拗什麼。”朱顏小聲嘀咕,慢吞吞將電動車拉出來。
她偷偷看向校門口,真好,她見到那個少年正擠出人羣,向他們跑來。
“林伊!你看。”朱顏興奮地提醒。
“林伊!林伊!”宋機已越追越近,邊跑邊呼和道:“臭丫頭!”
隨着呼喚靠近,林伊捏了捏衣角,才轉頭,便見一身白襯衣已撲面。
宋機在兩人跟前剎車,擡手颳了刮眼底,笑容滿面朝朱顏問候道:“阿姨好。”
“你好。”朱顏笑意盈盈,也不知道說什麼,又客套了句:“考的不錯吧?”
“挺好的,應該可以到市前三。”宋機臉頰微紅,高興笑道:“沒想到你們會來看我,我還準備考完了去看看林伊呢。”
宋機說着望向林伊道:“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林伊靜靜望着他。雖然還是清淡,可眼底的確是沒那麼冷了。
“挺好的?”宋機下意識看向朱顏,又從朱顏憂慮的眼睛裏,看到了無聲的危機。
宋機擡手罩住林伊的腦袋,不輕不重揉了揉她的髮根。見林伊擡眼神情古怪睨着自己,宋機朝她擠了個極其討打的鬼臉。
宋機與朱顏道:“阿姨,要不我帶林伊在這附近走走吧,跟她談談心,晚點我再送她回去。”
“不談。”林伊下意識牴觸。
哦?說的跟由得你做主似的。宋機輕挑眉頭,插着腰不滿道:“你等等!是不跟我談,還是不跟任何人談?”
這圈套藏的深,知道宋機是拿捏準了朱顏心裏的在意,林伊望着宋機,沒有拆臺也沒有回答。
倒是朱顏心裏難安了,因爲初遇時宋機爲她分析的在情在理,她信任他,便忍不住提議道:“伊伊,要不你跟宋機哥哥在這附近走走?”
林伊還沒來不及做出回答,宋機已經搶先道:“那她肯定樂意啊!她可喜歡我了!”
我喜歡你嗎?林伊瞥着宋機。
十分乾脆地無視林伊的冷眼,宋機攬着林伊的肩推着她走,邊拿餘光打量朱顏,邊悠哉哉廢話道:“傷口開始長新肉了吧?你得適當運動。”
林伊輕抱着雙臂,微抿着脣風輕雲淡道:“你再嘮叨,我回家了。”
“哎呀!幹嘛啦。”宋機撒着嬌,擡起手捂住林伊的耳朵道:“我嘮叨我的,你可以捂住耳朵不聽嘛!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
什麼破法子?林伊擡手推開宋機的手,見他嬉笑着一臉得意,她古怪皺眉,可還是忍不住跟着笑場了。
林伊着補道:“呵,你腦子可真好使。”
宋機不要臉道:“謝誇。笑得跟朵花兒一樣,小林伊,有一個機智過人又風趣幽默的哥哥就這麼高興嘛。”
又亂攀關係?林伊橫了他一眼,冷冷強調道:“宋機,你少亂認妹妹。”
沿着馬路,在夕陽下,在樹蔭下,並排走着。一聲聲“知了”中,一高一矮,有着瘦條條的兩人。
兩人沿路走到柳月湖邊才停下,宋機將林伊攬在身邊,一時之間,誰也沒開口。
湖上的漣漪被彩霞暈染斑斕,宋機望了好一會兒,才道:“坦白吧,最近又在密謀什麼餿主意。”
林伊擡頭望向宋機,暖色的臉頰,如星河般明亮的眼睛,被洗淨的情緒下,少年如斯清淡又如斯認真。坦白而言,這樣的宋機,令她期待又害怕。
“不想說啊?那我說:你爸家暴你媽?”宋機的詢問透着幾分肯定,半個月,夠他察覺並理解一場異常。
被識破的祕密,從此多了一封。林伊撇過頭望向湖面,深知在宋機面前撒謊是沒有意義的。她沒有回答,只覺得羞恥難堪。
“我看到了。”宋機道:“那天在醫院裏。你媽臉上有指痕,雖然很淡,可仔細看還是能看到的。我本來拿不準是什麼時候打的,也在猜會不會是因爲你的事才動了手,但想想你們的反應,答案其實很顯然。”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和我說這些,還是說你想向我展示你的洞察驚人,聰明絕頂?是想要被誇獎嗎?那麼好的,你真聰明啊!你滿意了嗎?要不要我再誇幾句?宋機,你不覺得你這麼做很噁心嗎?”
誰能理解呢。
林伊已經被逼上絕境了。她甚至恨不能將宋機推進湖裏,一起窒息,彼此痛快地互相傷害。
林伊冷冷地看着宋機,而宋機也終於忍不住望向了她。
那不是受傷的眼神,那是——
“父母根本沒有意識到,她們對待問題的方式是會影響孩子的。”宋機緊抿着脣,久久又淺淺地問了一句:“林伊,你媽媽是不是當着你的面自殺過。”
宋機的邏輯太縝密了,她無處遜遁。她望着他眼裏如山如海般的憐憫,他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又脆弱。他毫無設防。
“應該有……很多次吧……”宋機甚至有些不忍開口。吞吞吐吐後,他僵硬擡起手,摸了摸林伊的頭道:“小孩,辛苦了。”
所有無窮的恨意隨風而去。林伊有些後悔。
爲什麼啊?爲什麼我不能對一切趨近於真相的闡問泰然處之?爲什麼我沒能成長的陽光一點?
“對不起。”林伊突然覺得自己有太多話想講。不敢講的,不能講的,如今似乎都變得值得傾訴。
她知道,她緊鎖的心門,已經留出一條細窄的縫。只要他輕輕一推,他就可以進來了。
“宋機,我真的得讓他們分開,再繼續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林伊察覺到自己的哽咽。她低下頭試圖平復,緊捏着衣角,看着衣角被自己捲起,又展開。毫無意義地反覆。
氾濫地、沉重地窒息感又淹上來了。
救我。林伊無聲地呼救。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出現幻覺了,她看到自己繁忙的小手被一隻溫暖的,柔軟的大手握住。
林伊望着牽着她的那隻手,看似纖瘦,但被握着時,也能感受到他溫柔且堅韌的力量。
謝謝。她緊緊地回握住那隻手。
“可是你怎麼辦呢?“宋機迷茫地喃喃道:“如果他們真的分開了,你要怎麼過呢?”
有辦法的。
林伊試圖說服宋機,也說服自己。她擡起頭,靜靜望着宋機,真誠地坦白道:“我可以去掙錢。去參加有獎比賽,或者是做少兒模特,直到收入穩定,足夠保障我跟我媽的生活。”
“只要有錢,我媽媽願意要我的。”帶着可憐的期待與淺淡的驚慌,林伊笑着說道:“我們可以離開我爸爸。一起離開,重新生活。”
宋機安靜地望着林伊,清風擦面,殘陽如血,見證一場稚嫩的慘劇。
在家暴中長大的小孩,很脆弱,也很堅強。
總之,不容易的。
宋機的鼻頭一酸,他擡手緊緊抱住林伊,摸了摸她的頭。
“我……”一開口才發現腔裏塞滿了淚,宋機又不得不緊閉上嘴。
宋機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林伊所面對的人生,他根本沒經歷過。他甚至不敢吭聲。
只是換位思考片刻都讓人難以忍受。一想到她要在這樣的日子裏一天天過下去,他
縱然擺不平心底的想法,可林伊還是慢慢擡起手,回抱住了宋機。
用期待去掩蓋人生的悲哀,她在他的懷裏輕蹭了蹭,又積極道:“宋機,要不你也幫幫我吧。”
本來是不敢的,24歲的她,終於還是向他請求支援了。
留下吧,你不會嫌我內心骯髒的,對嗎?陪着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