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在
下樓的時候，宋機正蹲在花壇邊，用手機給一個肚圓體肥的小野貓拍照。5點的太陽餘味漫長，野貓窩在枝椏下，眼瞼微擡，懶洋洋地看着天。
宋機拍完兩張便收了手，坐在它身邊的壇沿上，雙手撐着身子，與它一起看天。
一人，一貓，校園裏籃球拍打的聲音，呼朋喚友聲，舒心的笑聲，在桔亮的陽光裏，釀成一片愜意的風景。
這就是宋機，一個不緊不慢、不驕不躁的人。林伊拿出手機，第一次不準備偷偷摸摸地幹，而是認認真真地構圖，精心拍了一張。
宋機看的入神，直到林伊走到他跟前，他擡起眼深深看了她一會兒，才朝她笑道：“感覺還挺幸福的。”
這一刻的幸福又是什麼呢？林伊望向校園，天長地廣，8年，從他的青春，走向她的青春，時間能讓淺的東西入骨，也能深的無痕。她不敢計。
林伊望向宋機，扯了扯他的袖口邀他起來，她笑道：“你想喫什麼呀？”
“要不要喫冰糖葫蘆？”宋機起身，拍掉手上的泥，他凝思片刻，又望着林伊誠摯道：“林伊，我還想去□□廣場走走。”
關於天冰糖葫蘆的記憶，關於□□的意義，對於他們而言，都是非同尋常的。
有些記憶宋機其實並沒有特意珍藏，可直到將之翻出來了，他又神奇地發現：竟然連那麼細枝末節的事都記得。
都記得。宋機記得那個阿姨是怎麼安慰林伊的，記得阿姨爲了不找零也給他塞了一根糖葫蘆，記得他在阿姨的慫恿下衝過去給林伊唱的歌，記得自己牽着林伊時，林伊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偷偷地咬了一口冰糖葫蘆。
“親愛的你躲在哪裏發呆，有什麼心事還無法釋懷，我們總把人生想的”
宋機的歌聲和當年的差別不大，所以林伊甚至有些恍惚，她偏過頭望向他，眉峯，鼻樑，薄薄的脣，他的輪廓被陽光裹着，金燦燦的。他的眼裏竟然染着淡淡的愁。
林伊問：“你在想什麼？”
“信可以被別人燒掉，電話也會無法接通，保障不失聯的唯一方式，大概只有親身報道了。”宋機接着補充道：“還好，現在的交通便利啊，不難做到。”
林伊只覺得軟骨似被人緊緊地抓住了，她有些緊張，有些難以言喻的開心。她躲過他的目光，蒼蒼惶惶，趕忙擡手攔下了路過的出租車。
作爲東道主，林伊帶宋機去全聚德喫名菜，機會難得，她沒設預算，滿滿地點了一桌，想讓宋機都能嚐嚐。
起初是林伊盛情難卻，宋機也跟着有樣學樣。
你來我往地，兩人竟然從佈菜中找到了樂趣，便跟比誰更眼疾手快似的，一個勁兒地給彼此夾，最後，兩人都將肚子喫的很圓、很飽，恨不得將京北走穿，走到天亮，藉以消化飽腹。
林伊帶宋機去了□□，兩人各拿着一串冰糖葫蘆，跟着人流，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升旗臺下。
天已經徹底黑了。
那年的一切，也跟着活了過來。
宋機望着升旗臺出神，後知後覺問道：“這些年你有再來□□廣場看過升旗嗎？”
“沒有。”林伊望着隨風飄揚的紅旗，道：“我看過一次就夠了。”
宋機望着她笑了笑，道：“再看一次吧。那次來晚了，這一次，我一定給你排到第一位，一定讓你好好看到升旗。”
林伊偏過頭看向宋機，在昏黃的燈光掩護下，他的眼睛也不再容易看懂。有時，此時，她也會讀不懂他笑容的意味。
“您好，請問可以幫我們拍張照嗎？”一個穿着質樸、乾淨的男生走到他們跟前，帶着的濃重鄉音詢問兩人道：“我送我對象來上學，順便來□□看看，我倆想拍張照留念，可以請您幫幫忙嗎？”
林伊還沒回過神，便聽見宋機熱情迴應道：“當然可以！”
宋機接過男人的手機，跟着男人往前走。
林伊順着軌跡，便看到那個等在原地的，雙手交握緊緊靠在身前的女孩，女孩有些侷促和緊張，她編着兩位長長的麻花辮，臉頰紅撲撲。
林伊安靜地看着，宋機環顧了整個廣場，給他們找了不同的景，引導他們作出不同的動作，拍了許多張。
他拍的很用心，也很耐心。
宋機就是這樣好的人。
“嗡嗡——”手機的震動聲響起，林伊掏出手機，是張晉打來的電話。
“喂。”林伊接通電話。
張晉道：“宋機明天有拍攝，我剛清點完，器材都到位了，工作人員也都來齊了，計劃是明天上午布場布鏡，下午2點開拍，我知道他答應了我會回來，他就會做到，我只是想跟你說一聲，拍攝挺辛苦的，你照顧好他。”
“哦。”林伊只覺得自己像個被人贓並獲的小偷，她下意識地無措地找補道：“不好意思，明天週六，他對回去隻字不提，我還以爲他不用上班呢。”
張晉安靜了片刻，又開口道：“其實你只用問一句就好了。而且我認爲，以你的性格，如果換成別人，你一定會問。”
林伊只覺得心事幾乎就要被人戳穿戳破了，她的臉瞬間紅了，也正是此刻，她突然意識到：大概也是自己太捨不得宋機，太偏向於讓他留下，所以許多顯而易見的事，她都不肯認真面對。
張晉在那頭似乎是嘆了口氣，林伊聽見打火機的開關聲，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他道：“兩地奔波很辛苦。長了、久了，肯定是不行的。我知道你捨不得他，可你要是真的爲他好，你就該懂事兒些。”
張晉是個點到爲止的人，說完這句他便掛了電話，叫人抿不清他的態度。
林伊望向遠處的宋機，她下意識地，想起張晉曾對她說的“別毀了他”。她又何嘗不知，倘若他們同行，像她這般只顧着爭的人，必然會毀了他的節奏，他的天分，他的人生。
真叫人難爲情啊。她纔剛爲了自己自私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攔了。林伊望着宋機頭頂的天，有一顆星光慢慢地在天際裏遊行，她知道，那不是星星，那是一架飛機。
她不後悔留他，同時，她也恥於那一天，她在遊樂園的南瓜馬車上，對宋機說出的真心話。
林伊緊握着手機，不斷提醒自己：要理性，林伊，他是你要保護的人不是嗎？不要任性，不要毀了他。
手裏的冰糖葫蘆已經開始化了，軟掉的糖有些粘膩，林伊拆開包裝，小心翼翼地咬下一顆。
冰糖的清甜充滿她的味蕾，不膩，不重，她咬了一口，山楂的酸便跟着融了出來，一時間，酸酸甜甜的。
記憶裏的冰糖葫蘆是不酸的。林伊淡淡地想着：過去很多年了。
這也是林伊時隔8年，再一次喫冰糖葫蘆。
林伊緊緊地握着冰糖葫蘆，木棍戳進她的肉裏，戳出來血，但是她沒感覺到痛。
他們是和那對情侶一起離開的。都是在清場之際。
林伊叫了輛車送宋機。車是開往高鐵站的。
宋機聽到地點後便沒再說話，他心裏是有氣的，他不知道林伊爲什麼這麼急着要送他走，他甚至瞪了林伊一眼，可見林伊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便覺得自己想被扎破了個洞，內裏的勁兒已經一瀉萬里，早沒了目的，飛亂了。
他委屈地癟了癟嘴角，不敢說什麼，因爲他記得自己答應過林伊，他會留在南蘇。
“我去找過你。8年前，在你妹妹回來的時候。”林伊道：“那時候的我有些撐不住了。那是我第一次沒聽我媽的，沒呆在房間裏，我本來是想反抗我爸爸的，那時候我也覺得，我爸爸好像有點喜歡我，有點怕我，我就想着：也許我對他吼兩句，他就不敢打人了。”
宋機靜若寒鴉，一時竟然有些不敢聽了。因爲8年前的他，也是那個試圖讓林伊知道她的爸爸很愛她的人。
他到現在甚至已經不能清算那時的他究竟做對了什麼？那時的他也還小，在理解事情與理解情感方面，他都有些想當然了。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我爸打人，當他望向我的時候，我感覺他下一秒就要來打我。說不定他早就想教訓我了，畢竟那段時間我對他的態度都很差，他一直都是個很記仇的的人，說不定他也在等一個毀了我的機會。”
宋機心裏一緊，他問道：“他打你了？”
“沒有，我媽讓我回房間了。”這件事她處理的自私卑鄙。她擡手擦了擦脣，道：“只是親眼見過我爸發火後，我好像又想求我媽留下了，我不敢獨自面對他們任何一個人，我也不敢呆在家裏，所以我去找你了。”
林伊不敢說出口的是，她找宋機是想請他來向林勳解釋那五千塊的來歷。她對林勳撒謊了，但是她不敢承擔。特別是在她因家暴而報警後，她尤爲害怕面對林勳，怕他新賬舊賬一起算。
宋機一時有些緩不過勁兒來，他看着林伊，想靠的更近點兒。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很近，可現在宋機知道了，這樣近的距離，已經不再如兒時那般容易拉近了。
“我看到你跟你妹妹回家，我聽到了，你要跟她去加州。”林伊回頭看向宋機，她的眼裏沒有淚光，落寞也藏得很深，她笑的很燦爛，她道：“那時候我就決定了，這輩子我都不要再依戀你了，我要恨你一輩子。”
宋機擡手揉了揉臉頰，下意識地躲避她的目光。他當年做這個決定時，真的沒想過會傷她這麼深。尤其是當意識到這一切都發生在她受傷時，在她已經歷過一次心理崩塌後。
他不知道該怪林勳不正當，還是自己不成熟。
躲吧，宋機，躲得遠遠地，離開我。林伊輕笑道：“宋機，你早就丟下我了，我也早已離開原地。物是人非了。”
宋機心裏愧疚，甚至有些煩躁，他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這個城市的故事還在繼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而我們這輩子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我們自己。宋機，未來，我想一個人面對。”林伊說着望向宋機道：“謝謝你今天來送我，可是往後，你在南蘇，我在京北，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也不要來。”
宋機心煩意亂，語無倫次道：“你不用管我，我會跟上你。”
不要跟了，宋機。不要對我好了。宋機，你對我太重要了。宋機。林伊緊緊握着拳頭，她深知，宋機對她而言，終究是不一樣的，她也怕，怕自己會忍不住自私地捆着他留在她身邊。
林伊狠下心，厲聲冷道：“不許跟！我不會見你的。”
宋機望着林伊，此刻的她像雨前颳起的陣風，帶着一股陰沉地、悶熱地、粗糙地勁兒，吹過一個人的臉，像是要給他一個耳刮子。他怕了。
“我知道了。”宋機轉過頭沒再看她，他道：“你就恨我吧，你就這樣，永遠別給我彌補的機會！”
宋機的行動甚至帶着一股子決絕，從訂票，到刷身份證進站，他一路向前，沒有回頭，沒再看她。他分不清這份不滿究竟是對自己的，還是對林伊的。
林伊幾乎沒見過宋機生氣，但這一次是的。
她站在進站口望着宋機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人海里的身影，她突然覺得很難過，眼眶也很熱。
她甚至也想買張票衝進去，哄哄他，讓他別生氣。可她只能壓抑這份衝動，因爲她知道：有些痛苦的選擇，往往是唯一的正確。
耳邊的播報過了一輪又一輪。林伊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站了多久，有沒有哭。
她反覆提醒自己：並沒有徹底失去他，只是不見面而已，反正他們還會在線上，在他的事業裏，不斷地交集。只是不在一塊兒，只是保持異地，只是不相互影響。
林伊吸了吸鼻子。慢慢回過神，她聽見機場的報時聲，竟然已經4點了。
走了。林伊轉過身，卻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跟前，他似乎也站了很久，他認真地看着她。
“你不是走了嗎？”林伊有些錯愕。
差點兒走了，騙子，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你這人，從小就愛用傷害別人的方式來保護別人。宋機心裏輕輕地嘆了嘆，他扯起嘴角，對她微笑。
“改到11點了。”宋機溫柔看着她道：“林伊，能不能陪我去□□看升旗。”
——從前陪你看升國旗的是我，這一次，我也在。
林伊，你別怕。這一次，我真的不會再離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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